【西风】割草(散文)
我七岁那年,父亲请村里的铁匠打了一把弯如新月的镰刀,母亲去八里外的乡场买来一只小巧精致的竹箩,瘦瘦小小的我就跟着隔壁的堂哥去田间地头割草喂牛。
放学后,我收拾好课本和圆珠笔,背着书包一路往家里跑去。我几口喝完母亲煮的大半碗稀饭,背着镰刀和竹箩,拖长声调叫上堂哥,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往村子对面的山坡上走去。堂哥比我大好几岁,身子长得结实,出了村口,他抢着帮我背竹箩,一路上还给我仔仔细细地讲解哪些野草可以喂牛,哪些野草家里的牯牛喜欢吃。走在山间那条若隐若现的小路上,我们看到一些上山割草的小孩,把竹箩扔在路边,脱掉鞋子坐在光滑的石板上,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堂哥看了那些小孩几眼,往前走了几步,摇着头说:“这些娃娃一点也不像话,爸妈叫他们上山割草,他们就坐在路边玩耍,天快黑了,才慌慌忙忙地跳进包谷地里割草。他们割了几把草,蓬蓬松松地装在竹箩里,还用树枝垫着箩底哄骗大人。你不要和这些娃娃混在一起,学坏三天,学好要三年呀!”堂哥一边说,一边爬上路边的一棵大树,他站在枝桠上,搭着凉蓬四处望了望,笑着跳了下来,领着我穿过密密匝匝的包谷林,往半山腰赶去。
那小片包谷地,包谷长的枯黄,地里铺满了鲜嫩的青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味。阳光透过包谷叶的缝隙,撒在半人高的狗尾巴草上,叶尖在凉爽的风中一闪一闪地跳跃起来,像在热情地欢迎着我和堂哥的到来。堂哥激动得把竹箩往地上一放,像中了五百万的大奖,咂了咂嘴巴,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大声喊叫起来。喊叫了几声,他忽然捂着嘴巴,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该这样大声喊叫,让旁人听到了,他们就会跑过来和我们抢着割草。兄弟,哥哥一把一把地把草割在地上,你就把青草装进竹箩,先把你的竹箩装满,你背得动多少就装多少。”堂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揉几下,左手反握青草,右手握刀,用力一拉,割起了一大把青草。堂哥一边割草,一边指着地埂上的青草对我说:“这是乌谷草,像稻田里的秧苗那样青翠;一蓬一蓬的是马耳朵草,叶子就像马儿的耳朵,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芭茅的叶子粗硬而狭长,就像锯齿那样锋利,割芭茅时一定要用力捏紧,手一松开,手掌上就是一道道血痕,火辣辣的痛。还有,你被镰刀割出了血,别大声哭喊,抓一把泥巴敷在伤口上,止得了血。“堂哥就像一位认真负责的老师,给我仔仔细细地讲解着割草的方法,我听得心里头痒痒的,再也闲不住,握着镰刀跟着他割草。我抓着一把马耳朵草,用力一拉,抓起来一大把,我望着手里的青草,咧着嘴巴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还把手里的青草打了结放在地上,接着去扯草,扯了几把,自己要记得,免得收草装箩时漏掉。割狗尾巴草时,弯着腰低着头,一边割一边挪动脚步,割了几把我的腰杆就酸胀起来。要是割熟地草,还得蹲在地上,用手扯用镰刀去捞,不停地抖掉根系上的泥点。堂哥站在地埂前割草,他欢快地唱起了火辣辣的山歌。堂哥割了满满的一竹箩青草,堆得像小山那样高,他担心青草掉在地上,找来一根坚韧的藤条,从竹箩的缝隙里穿过去,咬紧牙关把青草捆得结结实实的。我背着大半箩青草汗流浃背地跟在堂哥的后面,进了村口就碰着李大爷,他搓揉着昏花的双眼,咂着干瘪的嘴巴,笑着说:”哈哈,没有出息,才割了几把草,还没有三斤辣椒面重,只够做一个麻雀窝。”我没有吭声,嘟着嘴巴红着脸,大步大步往家里赶去。母亲在院坝里喂猪,她帮我把青草抬在地上,心疼地说:“你还小,少背一点,骨头还嫩,压坏了身子值不得!”我把青草倒在牛圈里,看着牯牛欢快地摇着尾巴,大口大口地吃着青草,心里头就像喝了蜂蜜那样甜。我巴不得明天快些到来,自己好去山坡上多割些青草喂牛。
有时运气差了一点,去山坡上割草比别人晚了一步,地里的青草全被割光了,露出半截草茬。堂哥叹了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我火急火燎地赶去别的山头。可一连绕了几个地方,就是碰不着好草,脚板磨破了皮,才割了几把草,勉强垫着箩箩底。这时候,堂哥就带我去村子前面的稻田里割草。田埂上长着鲜嫩而茂盛的青草,堂哥脱下鞋子卷高裤腿,提着镰刀一步一步踩进水田里,水田冒着一串串气泡。我怕蚂蝗,不敢去水田里割草,再说光脚板泡在泥水中,脚腿肚被秧叶来来回回地划着,一点也不好受。最辛苦的是雨天去山坡上割草,踩着湿滑的小路东摇西晃地上山,跳进湿漉漉的包谷地里才割了几把草,衣服就被叶片上的水滴打湿了,湿润的衣服紧紧地贴着后背,痒痒的,滑滑的,像毛毛虫在蠕动。鞋底沾满了泥团,厚厚的一层,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利索,摇摇晃晃的像在踩高跷。我们脱下鞋子,往石头上用力掼,还用镰刀削起了鞋底的泥块。那个时节,老天就像个淘气的小孩,动不动就耍起了性子,出门时艳阳高照,转眼就是电闪雷鸣。有时我们才割了一把青草,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只好躲在大树下,眼巴巴地等着大雨停歇。可老天就像跟人做对,一直下着瓢泼大雨,割不了草,我和堂哥只好把竹箩顶在头顶上,淋着大雨往山脚下的村庄扑去。堂哥怕我着凉,他脱掉衣服盖在我的竹箩上,他自己光着身子赶路……
我和堂哥在一起割了几年的草,那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堂哥初中毕业后,在家里跟着大人种庄稼。也就在那一年,我去了县城上学,可每个周末回家,我都会去找堂哥玩耍,也跟着他去山坡上割草。我们一边割草,一边聊天,知心话怎么也说不完。我上初二那年,那也是个周末,云层压得很低,风中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雨丝。我和堂哥去学校背后的山坡上割草,割着割着,他踮着脚伸长脖子四处望了望,把嘴巴凑近我的耳边,红着脸说:“兄弟,你别告诉外头人,村里有个女孩喜欢我,她还送了我一双鞋垫。”我问他那女孩的名字,他只是笑,让我自己猜。接着,堂哥叹了一口气,低沉地说:“我不想这么早处对象,我想去深圳打工,想去看看大海。”堂哥坐在石板上,凝望着远处的大山和近处的草木,用镰刀敲打着地面,闭着眼睛深情地唱了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
我看到堂哥的眼角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他那结实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我默默地听着,轻声地跟着他唱了起来,唱到最后,堂哥抓着我的双手,仿佛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紧紧地抓着,一直没有松开。那一夜,我做起梦,梦到堂哥去了深圳,他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
几天后,堂哥收拾好简单的行囊,独自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寻找他的梦想和未来。堂哥出门打工后,我一个人去山坡上割草。走在那一条条熟悉的小路上,耳边仿佛响起了他那熟悉的歌声,我大声喊叫着,可没有人回应。一阵秋风吹过,树叶响起了哗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是远方的堂哥在向我问好……
品读佳作,问好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