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父亲与儿子(小说)
一、
老李与小李是一对父子。说起他们父子关系从成立到如今起码得有三十五年了。
从遗传学角度考量,老李和小李两个人都不怎么高大,又都长了一双小眼睛和一对小耳朵。
但,如果你是一个有心人,你就不难发现,除此之外这一对父子其实在很多方面是不相像的。
比如老李的一头乱发总是乱蓬蓬如同野草般纠结着、像是别人欠了他工钱样的,而小李的头发是头顶一黑油油的锅盖,四面光秃秃白晃晃仿造了金三胖的奇葩模型的;比如老李的脸是沧桑憔悴又瘦削得成刀条型的,肤色仿佛终年洗不干净的如同钢筋上的锈色一样的,甚至还隐隐地带着一点营养不良的菜色的,而小李的脸却是如满月般饱满着的、白里透着红色的、甚至是朝气蓬勃的;比如老李的手是一双老茧重重的、粗粝干燥得如同老树皮般黑硬的、手掌布满了无数深深浅浅开裂的缝隙的,而小李的手却是白白嫩嫩温软得如同白面馒头样充满了水色的;比如老李的腿是竹竿样的细得有点叫人可怜的,而小李的腿却是粗壮有力走起路来“噔噔”作响虎虎生威的;再比如老李的背已经弓成了一把弯柄勺子,而小李的背部却挺拔得像棵松树……。
另外,从对生活的态度和追求生活质量的品味来看,两个人也不怎么相像,说到这方面的异同,何止是不像,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生活中,老李总是对自己马虎了事,甚至是苛刻到让人想不通的。用他的话说,吃穿是次要的,只要穿暖吃饱就行,用不着那么多的穷讲究。换句话说,只要把个家搞好了,只要孩子们高兴了,其他的都算不得事。说到追求品味,那更是他嗤之以鼻的事情,他总是带着三分嘲笑的口气说“还逑毛的品味?真是没事干想出来的妖道道。你们以为坐到那个咖啡馆里喝了几口那个苦叽叽的茶就品味了?你们以为坐到饭店里吃了几顿那个地沟油烧出来的菜就营养品味了?”说完手臂一挥,小眼睛一眯缝,露出极具小聪明的样子总结道“哈,傻了吧?宰你们呢”。
因为观念的定势,他常年穿着从儿子身上退居二线的旧拉链衫、旧羊毛衫、旧衬衣,甚至是好多年前小李上学时候就淘汰下来的鲜红色的腈纶运动衫;穿着那灰不溜秋的早已经失去了本来面貌的已经破皮的阿迪达斯旧鞋子;他常年住着地下室,睡着地铺,吃着不满十元钱一客的盒饭而丝毫感觉不到自苦。而小李呢,崇尚的是有品位的生活,每逢周末,他总要带着自己的爱人和儿子或者去逛街,购物,或者去旅游,再或者最低限度去外面吃个饭。
当然了,他不是个不孝敬的儿子,一开始的几次,因为老李常不在家,他总是要请自己的老妈跟着一起去那些新开张的酒店里搓一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无奈,小李的老娘也是个与老李一样死不开窍的人,每次儿子邀请她出游,她总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她会一遍遍地问“这出去玩得花多少钱啊?要是你爸爸突然回来,家里不见了人怎么办啊?”说到这里,她还会自作聪明地补充“要我说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费时间费钱不算,还雾霾,还累。”说到去外面吃饭,那更是挖她心肝肉般的叫她忐忑,她会低声下气地劝慰小李“我们家里吃不好吗?我去菜市场多买些,你们要吃什么,我做什么。比起那个饭店的地沟油岂不更卫生?更叫人放心?再说那个饭店里吃一顿可抵得上家里吃好几天了。”这样,三番五次之后,儿子小李除了扫兴还是扫兴,于是,小李在爱人的几次推心置腹后不再做无用功,而是说一声“妈,今晚我们出去吃饭,你不用煮那么多了。”再或者“妈,这次我们要出去两天,带宝宝去见识见识。”当然了,对于这些事情,老李总是会在第一时间知道的,他除了一遍遍地对着电话表扬老太婆的会过日子,精打细算外也不忘叮嘱老婆一句“我说老太婆,你不去就行了,孩子们实在要出去吃,出去玩,你就让他们去,不能说得太过分的,点到就行,尤其是媳妇,说得多了人家会有想法。”
二、
诚然,老李与小李这些外型和碎碎念上的迥异和精神风貌上的不同不仅仅取决于年龄,也跟各自的经历,与所从事的工作脱不了干系。
据说,如今奔七的老李,早些年曾经是工厂里的机修工,后来单位没有了,跟着下岗潮回到家里的他先是和老婆一起摆了地摊,之后四十多岁了又重新学起了手艺,再后来他就成了一名泥水匠。
说起这泥水匠其实就是个苦活、粗活,好在这几年工钱还算可观。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年来,他跟着建筑工程队的人转战南北,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总是马不停蹄地干啊干的。他栉风沐雨,他不畏艰辛地每天登高爬低、总是满身尘土满身疲累,他所谋求的无非就是一份与他的辛苦相对应的工钱。
非但如此,为了养家,更为了给儿子儿媳支起一个强大的后盾,这么多年来,老李不但参与私家与公家的造房垒屋的大小工程,青黄不接的时候甚至单打独斗,替人家做杂活、打临工。对于老李说,他长年累月几乎没有完整属于自己的休息天。他甚至把休息定位为短暂的失业。对于他来说,有活干才是好事,而休息则属于奢侈的享受,那是与钱过不去。当然了,当那些个从天而降的休息天来到的时候,他除了惶恐还有不安,他的心里甚至会像掉了东西样的没着没落,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埋怨老天的不通情理……这样说来,设身处地地为老李想一想,他那些型貌和观念上与小李的殊异确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而相较于老李,三十五岁的小李,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那就轻松自在多了。自从十多年前职高毕业,老李和老婆就求东告西地托了人把他安排在了机关大院的食堂里做了一名风雨无阻旱涝保丰收的厨师。
一晃这么多年过来了,不说家里一切的开销,大到家里为小李娶妻买房欠下的一屁股房债,他儿子的奶粉尿不湿,小到家里擦嘴的餐巾纸等等都由老李全部承包;不说小李这工作有多么的体面,多么的令人羡慕,但起码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的工资,每周都有固定的休息日,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单位还每月替儿子交养老金、医保什么的。用老李的话说,这样一来,儿子起码不会像我一样餐风露宿吃苦受累了,也起码可以不让我们担心安全问题了。
三、
话得说回来,不管外形上老李与小李有多么大的不同,他们却确确实实是真正的父子关系。说到这一对父子的关系,因为一向以来老李和老婆无怨无悔的在精力体力上,尤其是在经济上忘我的主动付出和小李他们被动接受的缘故,可以说还是相安无事的时候居多。
可即使如此,这样的一对父子要想没有任何矛盾,没有任何的对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春节后不久,老李与小李间就爆发了一场不愉快的龃龉。
不愉快的起因是老李即将六十九岁生日了。为此,老李两口子曾经暗地里商量过一次,说是也就一个小生日,用不着大张旗鼓,到时候,老李要是工地上活不多走得出的话,就回来,一家人再叫上亲家两口子在家里烧上几个菜,大家喝点小酒,吃一顿了事。要是工地上活忙,那就不走了,用老李的话说,自己下工了去路边小吃店,下一碗面条,让老板打上两个荷包蛋岂不便宜又省事。
老两口商量之后,这事就搁到了边上。直到老李走之前的那天中午,儿子与儿媳主动提起了这个事情。儿子出于好意地说“爸爸,我们知道再过三个月就是你六十九岁生日了,我们的意思赶早不赶迟,趁着今天晚上,我们就在饭店里聚一聚,叫上一桌菜,替你把面吃了,怎么样?”
“哎呀,还饭店啊?”老李起先一听儿子他们主动想到了自己的生日,打心眼里高兴起来,但随即听到饭店二字还是回绝了。
“爸爸,你怎么这样一根筋啊?我们都已经做好准备了,饭店都预定了。”
“这怎么行呢?几千块的钱,那是烧钱啊!快点退掉,我不去饭店。”
“爸爸,大不了这钱我们出。难得一回,再说已经定下了,你就不要扫兴了,我们还是去吧。”
“定了可以退,这不是谁出钱的问题。关键得想想这过日子的样子。我可告诉你们,这饭店我肯定不去。你们要去,我不好反对,要说到是为了我的什么生日,趁早歇菜。”
“好好好,不领情拉倒。”看看吧,本来好好的一件事,儿子儿媳的一片孝心被老李三两下的就一票否决了,而且还不带任何商量余地。这事,不但媳妇认为老李矫情死板得过分,就连小李都认为老李是狗咬吕洞宾了。
当然,这事的结局肯定是闹了个不欢而散。在小李他们看来,自己好心好意办了个好事,老子不领情还就罢了,反倒还认为他们不知道勤俭,不懂过日子的艰难。弄了个自己打自己巴掌,这换了任何人都不能开心。
其实,比起下面要说的那件事情,上面这场不愉快的龃龉根本算不得什么事。
这一天,是一个月的月底,老李他们历时三月之久在上海刚刚完成了一个大单位的装修工程,老板发了钱,于是,老李趁着接下来一天的真空期兴冲冲地登上了回家的车子。一为送钱回来,顺便也给自己过一回生日。
立夏之后,气温还不是太稳定,如同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有时温度高到29度左右,有时又低得只有十几度。这样的气候,于老李这样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不够仁慈友善的。这不,刚刚上车的老李就感觉到了丝丝寒冷。等到傍黑回到家,才发现,竟然发热了。
老婆有点着急,她想陪着老李去小诊所看看,挂个水,退了热。老李认为老婆小题大做了,再说,那个小诊所,动辄几百元的钱,都抵得上他几天的工钱了,他舍不得。他让老婆准备晚饭,说是也就个感冒,老皮老骨的,喝一口小酒,就会把感冒赶跑的。
老婆最终没有扭过老李,准备了晚饭,又买了黄酒。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因为正好赶上老李的生日,一大家子七口人——老李和老婆,小李、老婆和老李的孙子,另外还就近喊来了老李的亲家两口子。大家说说笑笑都坐到了车库里的大桌子旁。
也许是发热的缘故,也许是无端生出的一些感慨。吃了几口小酒,老李的话有点多了。他不断地说起工地上的那些苦事,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说到了儿子小李的工作。
他说“儿子呀,还是你眼下的工作安稳轻松,你呀是不知道外面拼生活的难处哟。你可一定得给我好好干。”
“你要是觉得苦就不要去做了。要说我那工作,算什么屁工作?整天就侍候人家的嘴巴了,我早就不想干了。”
“不想干了?难不成你跟着我去工地?我真的想不通,这么轻松的工作还不想干了,你为什么呀?”
“就知道问为什么为什么的,老实说,我老早就不想干了。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我烦。”儿子的声音渐渐高涨起来,眼睛也没好气地斜睨着老李。
“儿子呀,你这样可不好。你爸爸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再者说了,现在找工作多难,你要是连这个工作都不做的话还到哪里去找什么好工作?”老李老婆有点听不下去了。
“哼!为我好?弄了这么个劳什子工作。一直憋在里边,如同一只温水里的田鸡不死不活的。”
“你说什么?你替我说说清楚,什么叫劳什子工作?什么叫不死不活?”老李听着儿子那些话发火了,一拍桌子他站了起来。
“我就说了,怎么的?”
“嗯,有志气。那好。你嫌弃这工作不好,是吗?那你说不做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的。我不去就是了。”
“不做,你接下来准备做老板了?”
“先歇歇,等有合适的工作再说。你就不能让我休息一段时间?你说说看,周围比比看看,还有几个年轻轻地整天就在油盐酱醋里滚来滚去烧啊煮的。还受人鄙视,老实说我腻味了。不行吗?”
“儿子呀,你知道为了你这个工作,当时我和你妈求了多少人才求到的?再者说了,这么稳定的轻松工作,工资也不算低,你都做了好几年了,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你总得想想仔细了才好啊。”
“我就是不想做了,我想仔细了。这么说吧,我辞职信也写好了。”说到这里,儿子烦恼地一推自己面前的碗也站了起来。
“小子,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是你要问我的,怪不得我。今天也就告诉你一声,用不着你替我做主。”
这一刻,老李见儿子发火,他也不顾亲家在场,随即一把掀掉了桌子上的杯盘碗盏,“不做,你去喝西北风!从今以后,我不养你们了!老子吃辛受苦在外面累死累活的,我为了谁?啊?比起我来,你这个工作是累呀?还是苦呀?”
“一定要和你比才好?比你好就是好了?再说这事是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小李与老李针锋相对地吵吵着,声音越来越高。
“我是你老子,这事我管定了。不管你怎么想,想辞职,门都没有!”这时候,老李的怒气如同柴灶炉洞洞里的火,被儿子的话越烧越旺了,说着吼着,他怒冲冲走到了门外,随即把两张小方凳先后扔了出去,随即,他脱下自己脚下的鞋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又狠狠地瞪着小李看了一眼,又弓身扔到门前的菜地里去了。接着还不解恨的他又把门前的那张破沙发掀了个狗吃屎。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他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样气咻咻地坐到了那堵矮墙上。
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小李见老李动了怒气,他也不甘示弱了,他双手叉腰走了出来,他气势汹汹地站到老李的面前斩钉截铁道“我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明天我一定辞职。辞定了!”
“你信不信,我打死你!”一听儿子还是死命坚持自己的主张,老李一下从墙上跳了下来,随即赤脚冲到了小李面前举起了手。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把举起的手落向儿子的面孔,而是挥向了自己。
在狠狠地抽打了自己几个巴掌后,他转过身子不顾众位邻居的劝阻往黑夜里冲了出去。
四、
这一场争吵以老李的冲出家门宣告了结束。事后,老李老婆因为不放心老李还发热着的身子和不管不顾的怒气,深怕再出什么意外,急匆匆地跟了出去,而留下来没走的小李,最终在丈母娘他们的劝阻下勉强歇了火。不过,当有人问他老李的去处时,他还是气哼哼地回答了一句“随便他,我不知道。”
这一夜,最终,老李老婆在那个桥洞里找到了老李,此时的老李似乎一棵刚刚经历了暴风雨肆虐的老树般消失了所有的威风。当老婆站到他面前对着他又气又疼地说出那句“你这个老头子呀,何苦呢。”的时候,他摇摇头叹气了,随即,他嘀咕道“唉,你看看,你看看,真是儿大不由爹了。”说完他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当黎明的曙光照进那间车库门缝的时候,老李又一次打开了车库门走了出来。随即,他带着他尚在发热的身子,带着那些他想不通的困惑回头对老婆说了声“我走了”便去了车站。
在车站,他犹豫了再三又打电话叮嘱了老婆:“那个混小子,他实在不想做的话那就先让他歇几天。唉,兴许他这几天受了什么气也不见得。随他吧,谁让他是我儿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