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夏天，晨曦微露，年已古稀的那景隆一如既往地打扫完前后庭院，然后站在宽敞的院子里，舞胳臂弄腿，练练身子骨。他头发花白，前额光亮，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眼神里透着坚毅和执着；身穿宽松黑布挂，脚踏圆口布鞋，举手投足都还灵活，那精气神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他是名门望族那家的老疙瘩，大清宣统年生人，满族，祖辈做过乾隆朝的二品官。那家曾是大家大业，到清末开始衰败，到他爸爸那辈已是平头百姓了。
　　 今天他特别高兴，街道办事处的干部通知他上午十点在他家前院召开给他落实政策，恢复名誉群众大会让他们全家人都到场。头几天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就接连找他谈话，核实文革中他家被毁损的物件。政府决定退回没收他的房产，承认当年说他是“投机倒把”份子为诬陷，代表政府给他赔礼道歉并恢复名誉。侵占院子十多年的粮站和幼儿园都已经迁出，对破损的房屋做了修缮，虽不是像当年那样完整规整，但旧颜依旧古朴典雅。
　　 这原是一套标准两进四合院，青砖小瓦，飞檐斗拱，影壁回廊，雕花门窗，古色古香；黑漆大门，穿堂门洞，福字影壁，两个石狮子守在大门前；内院里摆放两口黄釉龙纹大鱼缸，正房门前裁两盆柳叶桃从春到秋花香四溢，外庭院草坪上紫丁香及各色花卉春夏芬芳扑鼻，直到文革都是原来的样子，那景隆就生在这个院子里。
　　 不到早八点，他的三儿一女和孙子辈门都来了。老大那克勤抱着一箱鞭炮兴匆匆先进了院。他四十多岁，长得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单眼皮，灵活转动的眼珠子透露着狡黠；紧随其后的是老二那克俭，老三那克斌，女儿那蕴慧，四个孩子依次相差三岁，老二中等身材，精瘦，瘦窄的刀条脸上长一对三角眼，酒糟鼻子红红的；老三个子矮小瘦弱，五官端正，面相和善，少言寡语。
　　 老大把鞭炮放下说：“今个是喜庆日子，开完会全家人好好庆贺庆贺，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钱（当年工人的半月工资）递给老二，你和三弟去买菜买酒，老妹子在家造厨就别去开会了。”接着又喊：“老爸！把你攒的肉票。鸡蛋票，鱼票，豆腐票都拿出来吧！”那景隆把夹在粮食供应证里的一沓花花绿绿的小票拿出来交给了老二。
　　 老二接过票说：“喜事临门办啥都顺，这两天打扑克都赢钱，往后就过好日子了，今天是得喝个痛快，冲冲这些年的晦气。”
　　 一听老二说赌钱的事，那景隆就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对老二好赌的恶习最厌恶，认为他是个败家子，为这事没少教育他，儿大不由爷，说也不顶用，也就不再操那份心了。
　　 那景隆掏出五元钱递给老三说：“克斌你去买点香火烧纸去，明天去你爷的坟前祭奠，把这好事也告诉他一下。”
　　 照安排都去办各自的事了，老大开会还要代表全家发言，去准备发言稿。
　　 那景隆背手在院子里漫步，边走边琢磨事。房子能退回来是那景隆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至于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打砸掉，损毁的家具，古董，国家要折价补偿，他也不想要了；因为是混乱中发生的事，没有底账，也找不到当事人，更担心将来时局有变找后账。他感觉自己历经光绪，宣统，民国，满洲国，就数现在的国家讲理，党和政府知错就改，给老百姓赔礼道歉，退还罚没的财产，还要开大会给自己恢复名誉，这是历朝历代没有过的德政，国家能做到这样他已经知足了，打心里感到满意。
　　 改革开放了，在国外漂泊多年的老亲也都回来看望他，给他带来了骨肉亲情，也勾起好多陈年往事。他感慨人活一辈子历经风风雨雨真不容易，感到现在真的太平了。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明媚的春光撒满院落。平时到这个时候院子里早就喧闹起来，后院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前院粮店营业，来来往往排队买粮的人络绎不绝；今天特殊的宁静，诺大个院子就他一个人走动，能听出嚓嚓的脚步声。院子显得空旷而寂寥，那两盆柳叶桃发出了新绿，枝条在和煦的春风中摇动着，给这破败的庭院增添几分生气。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盘算着收回房产后的安排，走到后院的丁香树旁，特意在后院的丁香树旁草地上踩了踩，那里埋着他老爸当年埋下的宝贝。他庆幸这些宝贝又躲过了一劫，期盼有朝一日这些宝贝能重见天日。此刻，老爸当年传给他家业的往事又浮现在他的脑际……
　　
　　 二
　　 民国年间破落的八旗子弟们还保持着好逸恶劳的生活习惯，纷纷典卖家藏古董维持生计。他老爸头脑灵活，租了个门市房开家古玩店，靠收购倒卖古董谋生。老爸写得一手好字，亲自提笔写了“藏宝斋”三个隶书大字，刻成一副金字大匾悬挂在门脸上方做为店名。老人生于富贵人家童年就把玩珠宝，见多识广，做古董生意很顺手，不到一年就把古玩店开得远近闻名，生意兴隆，以此为业家人生活过得蛮富裕；他老爸很重视培养孩子们读书，他的哥姐们都学业有成。因为家里的生意缺人手，他老爸就让读几年私塾的那景隆终止了学业跟着做古玩生意，赚钱供哥姐们考学深造。后来哥姐们都在国外做事。九一八事变鬼子兵抢了古玩店，他老爸受了惊吓第二年就命丧黄泉，临死前把留下的家业都给了他。后来那景隆又学做皮草生意养家，一直守着这个院子过日子。
　　 那是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鬼子兵占领了奉天城。那景隆老爸看时局乱了，知道日本鬼子不是善类，店里藏着中华瑰宝，他们绝不会放过，因此连夜就关了古玩店。他和儿子那景隆封好了窗门的木栅板，先把值钱的珍品拿回家，又带那景隆回店继续收拾东西，准备找个秘密的地方藏起来。爷俩正摸黑打包物件，就听店外响起了零乱沉重的脚步声，那景隆顺一道栅板缝往外看，只见大街上一队扛枪的日本兵直朝他家这边跑来，步枪上的刺刀寒光闪闪。那景隆回身赶紧抱住老爸蹲在柜台下屏住呼吸，只听重重的砸门板的声音响起来，很快门被打开，几个日本兵闯进店里。几道刺眼的手电光在店里扫来扫去，鬼子发现了他俩叽哩哇啦喊了一通，将他们逼到墙角绑上，然后就把店铺里外翻了个遍，把所有的东西洗劫一空……
　　 原本虚弱，年近七十的那老爷子经过这次惊吓，一病不起，到了第二年夏天已经病入膏肓了。
　　 那年那景隆三十多岁，一天夜里老爸咳喘不止，他进屋扶起老爸捶背喂药，老爸病情安稳些就把他叫到身边说：“景隆啊，爸爸的身子骨怕是撑不下去了，现在日本人在这霸着，你几个在外做事的哥哥也回不来家，这个家业就交给你了。这院子是祖辈留下的，你一定要守得住，房屋不准租赁，不许卖，你几个哥姐万一在外边混不好回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就是不回来了也要留着将来子孙居住；古玩店开不成了，把剩下的物件处理掉做本钱谋点别的生意吧！我还藏了些珍品你都收藏起来……俭朴过日子，别败家。”听了老爸的嘱托他说：“爸放心，这家业我守得住。”老爸点点头举起手臂用手指了指棚顶又说：“你从天窗钻进去，房梁砣上绑着一个匣子你去解下来。“那景隆从天窗爬进棚里，举着蜡烛，在漆黑的棚顶按老爸的指点寻找，天棚里灰尘和蜘蛛网挂附在檩条和房梁间，遮挡视线，好不容易在隐秘的粱砣一侧看到了用黑布包裹的匣子，如果不是事先告知很难发现。他摸黑从房梁上解下匣子，拿在手里觉得沉甸甸的。他抱下来交给老爸，老爸把匣子放在炕桌上吩咐他打开。烛光下，他解开包在外面的黑包布，一个足有二尺长，半尺宽，用明黄龙纹织锦罩面的匣子呈现在面前。老爸说：“这里边存放着咱家的祖传珍宝，到我这已经传二百年了，这可是乾隆爷恩赐给咱家的。”说罢老爷子打开锦匣，一个一尺多的翡翠白菜绿蝈蝈呈现在眼前，在灯光下宝光闪闪。这个白菜雕刻得鲜活逼真，帮白叶緑，红白过度自然，毫无杂色；绿叶上雕刻一只蝈蝈栩栩如生，绿脸红牙，红眼棕须，前须挺直如针，一须弯曲触在绿菜叶上；一双金黄翅薄如蝉翼，做振动状，仿佛能够听到鸣叫声，蝈蝈肚鼓腿弯，通透很有骨感，一看就是出自宫廷造办处能工巧匠之手的精工活。
　　 眼前的物件让那景隆神情一振。他也是在古玩行开过眼的，见到这老坑玻璃种硕大翡翠雕件神情为之一振，眸子一亮。这宝物他听过传说未见过实物，原来就珍藏在自家里，他用手捧起来仔细看了又看心存惶恐。老爸指着宝贝，盯着那景隆郑重而严肃地说：“这宝贝，价值连城，露了底有杀身之祸，被外国人弄去，辱没祖宗，愧对国家，你可要确保万无一失地流传下去呀！你几个哥姐都和外国人打交道，这件宝贝我都没让他们见，爸看你忠孝勤俭，把这祖宗的重托就传给你了。”那景隆连连点头，把那宝物有原样安放锦匣中。那老爷子起身将那景隆拉到堂屋，在祖宗龛前摆上香案，让那景隆面对宝贝和祖宗叩头发誓。那景隆跪在祖宗龛前连磕了三个响头说：“祖宗在上……我决不辜负重托，继承家业，守住传家宝万无一失，如生邪念天打五雷击。”行过礼仪，那景隆把宝贝放回棚顶樑坨上。当天夜里那老爷子溘然长逝，驾鹤西去了……
　　 发过丧，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那景隆将老爸留下的几十件古懂装进一个红釉将军罐里，埋到院里的丁香树下。那景隆改行在商业街的皮货行做起了倒卖皮草生意，为了不张扬，他不开店铺，窜行倒卖皮草赚钱维持一家人的日子。
　　 日本战败投降那年，所有日侨被遣送，有的把在中国弄到手的古董字画。因为带不走便宜处理。做古玩生意的那景隆深谙古董的潜在价值，知道那都是不可再生的宝贝，没让日本人带走是万幸；他乘机又收购了多件宝贝收藏起来，尤其一件一寸见方四寸高鸡血石浮雕印章让他爱不释手视为珍宝。他亲自动手在顶部山峦浮雕处顺瀑布线条补了一刀作为收藏记号。
　　 这方印章通体鸡血红没有一点杂色，顶部是浅浮雕山峦高耸，松柏枝繁叶茂，叠嶂之间飞瀑倾泄而下；山下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掩映，一老者携一小童站在庭院里观山景；印章正面刻一竹石图，竹子枝干瘦硬有节，巨石嶙峋不点苔，旁刻一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根基扎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字体隶楷兼备的六分半书法，印面刻的是郑燮两篆字。
　　 那景隆认定这印章是大清著名书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亲自刻的一枚印章，极其珍贵。他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秘藏把玩。
　　 那景隆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准备进屋做早饭，一股旋风卷进院子，把他清扫在一起还没来得及收起垃圾卷上空中，扬起的粉尘迷了他的双眼，他揉开眼睛在门前站定，那两盆柳叶桃的枝条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看了看在风中摆动的柳叶桃，又勾起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磨难……
　　
　　 三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满脸稚气的学生们，身穿绿军装，臂戴红卫兵袖标，高喊造反有理，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在市面上疯狂打砸。商业街上的门楼牌编，霓虹灯广告，古寺庙里的古迹都打砸得一片狼藉。那景隆到街上转了转看世道又乱了，慌忙回家把当年收来的珠宝玉器和那件鸡血石印章归拢在一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藏处，见门前栽柳桃的青瓷大花盆，就扒开土把东西埋了进去，把土封好，給花盆浇透水，刚收拾停当就听见院外传来了打砸声。
　　 红卫兵们见他家门口坐一对石狮子，黑漆大门紧闭，门斗两旁壁上雕绘的秦琼和尉迟敬德俩门神像，认定那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于是推倒了石狮子，砸毁了壁雕。他们闯进大门，见门洞两侧还有穿袍靴的古人物壁画，就抡起锹镐铲砸，霎时门洞里停当作响，墙壁破碎脱落，灰尘扬起。
　　 那景隆闻声跑出来阻拦，红卫兵指着壁画说：“这是宣传封建迷信必须彻底铲除。”那景隆解释道：“孩子们那，那是二十四孝图，好东西，毁不得呀！”红卫兵们齐声呼口号：“破除封建迷信！打倒封建孝子贤孙！”推开他的拦阻，接着连刨带铲，不大会儿就把两幅壁画捣毁了。他们冲进院门，见院中摆放两个黄釉蟠龙大鱼缸，抡镐就砸，数条锦鲤顺水落到地砖上翻蹦乱跳垂死挣扎，鼓嘴动腮很是可怜；然后又进屋翻箱倒柜，翻出不少古书折扇，字画，统统扔进院子一把火烧了，霎时院子里烟火缭绕，浓烟升腾；又见桌案上摆着尊二尺高的鎏金观音菩萨和宣德紫铜香炉拎起来摔到院子里，那景隆气得浑身抖动，倒地呼喊：“那都是好东西呀，毁不得，毁不得呀！”任凭他怎样喊也无济于事。打砸完，一个红卫兵头头仰头看了看天棚说：“上去搜搜，看里边藏有四旧东西没有，一个红卫兵立刻找来梯子从天窗钻了进去，那景隆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他横下一条心，一旦宝物被发现他拼老命也要夺回来和他们理论，那是艺术品，是文物不是四旧。过了一会那红卫兵灰头涂脸空手下来，那景隆提起的心才落了下来。
　　 红卫兵们扬长而去，那景隆站起身来，望着被打砸得破乱不堪的院子仰天长叹，泪流不止。
　　 更让他难忘的是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受到的磨难……
　　 街道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六九年开展清理阶级队伍，深挖暗藏的阶级敌人运动。一个星期天街道组织街道居民就在他家前院开批斗大会，前院正房前搭起一个简易台子，拉起一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深挖阶级敌人批斗大会”的白字横幅；一排地富反坏右分子（当时叫黑五类）站在台上，胸前挂着写上自己姓名的大牌子。那景隆的儿孙们和参加会的居民们都自带板凳坐在下边，会上几个群众代表依次上台慷慨激昂地朗读事先写好的批判稿，台上有个人不时握拳振臂领头高呼口号，下边群众学着呼喊：“坚决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底！“”揪出暗藏的阶级敌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个接一个的口号声接连不断，会开了一会，台上突然有人喊道：“把暗藏的投机倒把分子那景隆揪出来。”只见早已经坐在那景隆身边的两个人闻声架起那景隆的胳臂，把他弄上台，挂上了写好的大牌子，白底牌子上投机倒把份子几个墨笔字非常醒目。那个喊口号的人使劲拍了一下那景隆的脑袋呵斥道：“把头低下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