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玄女(小说)
当我站在流波山的一角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晓得,这个男人,原是我命定的劫。
那日,我从蛰居的府邸出来,像往常一样一路往后山的太池而去。已是初春,流波山的后山已经挂了满山的桃花,抬眼瞧去,绯红压枝头,一团一团的红似乎要把一整个荒冬的冷瑟驱散。
我轻轻抬着脚步绕过眼前的锦色,深恐惊扰了那花中小妖的安眠。然后我的脚步就顿在了下一株花树下。
半山里的桃花味道还很浓,大荒的风聚拢来,带着呼呼的冷啸。就在那样一片绯色的深海里,着藏蓝长衫的他安静地站在开得正艳的夭夭身下,宁静的面容让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下意识封住了自己的音息,呆呆地站在原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只看到那据流波山的老妖们传说有七千里的汪洋大海,正在大荒上四处游荡的风吹散一圈又一圈怒涛。他的眉很长很浓,长到让我想起来自己的长生,浓到似乎挂着宿命的无奈和执着。
那一日我忘了他是何时离开的,只是低下头去,看到自己依然落了满肩的桃红。
花妖夭夭蹦跳着到我面前,叫我:“阿葵阿葵,你可瞧见那人了?”
我回过神来,一声苦笑:“这么许久,自是瞧见了。”
花妖艳丽的脸庞染上令人惊羡的薄红,不复平常的活泼好动,微低了头只看到后颈一截莹白:“我知道他。那就是海外的黄帝。”
她的声音藏着少女的欢喜,我却在流波山十年一次的春色里慢慢冷了心。
“真是想不到……他竟会来我们流波山。先时与蚩尤部落的战役,不晓得是赢了没有……”
我没有回答夭夭的自言自语。方才那棵花树下的人,早已不知去了那里,只有曾离他最近的夭夭,还在絮絮。回头,我看着来时路上那一行丑陋的印子,一点一点收紧了呼吸。
那是第一次,自小在流波山长大的我想要去看看那七千里海外的天地。我用从府邸洞外的栾华树上扯下的三条树筋越过了汪洋七千里。然后在与流波山别无二致的海外微微怔楞。
海外的天地,极像流波山,又似乎并不相像。大荒的混沌四处是野生的生命。天地间的一切,肆意又有序。我站直身子,远远就看到山野掩藏中那微微招展的凤翎。
那是他的部落。我命中的他。呼吸再一次收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没有贸然上前,只远远地寻了一穴,暂时入住。
大荒四野的山穴比比皆是,令我安慰的是这处极似我在流波山的那处,视野极好,足够我只要想就可以看到他所在的地方。唯一的遗憾是内里狭小,至多只能容纳两人。这样也好,这样的小山洞,是不适合大的部落驻身的,谨慎如他,早在带领部落迁居于此之时便对四周进行了勘探。这处,不过是被遗弃的一个。如此,我便在这里安心住下了。
白日里我就远远看着部落,看部众们外出狩猎,祭祀,耕作,看合了心意的男女彼此新寻一处山穴安身,好几次我都紧张地盯着四处寻找新家的部门,唯恐暴露了行迹。好在,我这处离部落很远,部众大多不愿意远离族群。也有好几次,在祭祀的人群里看到他。依然是藏蓝色的长衫,素雅,沉静。作为一个首领,他经常带领部落的壮年外出狩猎,其余部众则留在族群劳作。他经常是踩着金乌的最后一次余晖归来,在部众的欢呼声中,在身后长长的队伍前。他们接过他们带回来的成果,在金乌回到扶木上的最后一刻燃起篝火,然后部落里会响起质朴嘹亮的歌声,间或传来响舒爽的笑声。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在专门的侍女伺候下简单收拾了一下,偶尔也会坐在篝火前听着部众们的狂欢,沉峻的面容挂着微微的笑意。不过大多时候他都会直接走进自己的洞穴,再多的部众、再美的女子挽留都没有用。
我的心在那个部落里最美的女子扶上他的肩膀的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慢慢敛了笑,转头看向女子。女子在他的视线下似乎带着些委屈,但还是听话地松手回到了篝火前。
我想自己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一半是因为惊讶,一半是因为抑制不住的欢喜。
就在这时候,他的目光向我这边看了过来,眸子里细碎的光让他的整个人都朦胧起来。
我几乎是逃一般矮下身子,紧张地竖着耳朵直到感觉到他回洞穴之后才慢慢松软了身体。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猛烈的跳动,咚咚的声音不受控制,让我想起流波山每年初冬山中懒蛇鼓动的大鼓。
万籁俱寂,振聋发聩。
第二天金乌消失的时候他没有回来,部落里的气氛慢慢凝重起来。就在我捏着心终于爆发打算奔出去寻他的时候,他回来了。长长的火把排回来,他好看的脸上带了几道血痕,面色沉重,身后的部众衣衫狼狈,沉默低头。
他藏蓝色的长衫被划破。我的心揪得生疼。
他没有说话,拒绝了侍女的服侍,沉默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我转身背靠着石壁,蹲下身子,慢慢慢慢伸手捂住了眼睛。
夜深的时候,我拿出最后一支栾华枝,用上面的浆液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我给自己编了一套很美的长袍,然后迈着双腿走向他的住处。
我走得很吃力。但是我的脸上一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我还没走到他的洞前,黑暗中一双熠熠的眸子已经让我停了步子。他慢慢走出来,借着凄惨的月我看清了眼前这个伟岸的男人。初春的荒野之中遍是山花野草,而我的心上人,他站在柔和的月光里,站在美好的植物里,眼睛了只装了我一人。
我抬起头对他笑,眼睛里面一定是让他惊讶的情意。我说,跟我走,三天,我助你赢蚩尤。
他的目光带着怀疑,就在我决定进一步说服他的时候,他走近我,漆黑的眸子直直看着我:“你身上的气息,很熟悉。”
我笑了,也许是我眼里的悲伤让他难得迟疑,他上前拥住我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微靠近,他的胸膛火热:“玄女。”
宿命如此,玄字最是难测。
我闭上眼睛:“叫我玄女……黄帝。”
我的,黄帝。
三天里,他随我去了太山。那是一个只有我们两个所在的天地。他带着我看山看水,给我讲每一株不知名的野草野花,我举着他递于我的甘华笑:“你怎知是野花呢,这里面呀,可是住了正在沉睡的小花妖呢。”
他的目光看着我,伸手为我拂去脸颊碎发,拥我入怀:“是啊,每一朵花都有小花妖守护他们呢。”
我闭上眼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帝,倘若……我并不能助你战胜蚩尤,你会怨我么?”
他抚我发的手顿了一顿,又继续向下去:“不会。”
我不信,执着地抬了眸子看他,他低下头笑了笑,眼睛里都是星光:“若是连我自己都不行,又能指望谁?”
我一点一点勾起嘴角,在他慢慢加深的目光里踮起脚凑向他凉薄的唇。
那是我爱的男人。那是我认定的男人。听到他的自信骄傲,我怎能不激动?
“放心,你一定会赢的。”
他顿住,安静地看我。
我看着远山依稀可辨的来时路,微笑:“帝,在东方七千里海外的流波山,有一只神兽,唤作夔。用它的皮制鼓,战时击鸣,能助你。”
说到这里,我依然说不下去。是啊,我还能怎样说,难道要让他知道那只夔就是曾经在流波山与他惊鸿一瞥的我么?让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只只有一只脚的丑陋的动物么?
阿葵阿葵,阿夔阿夔,那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的宿命,也是我竭力掩饰的真相。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最后一支栾华枝让自己换了容貌,与他相守三日,然后……
让他不要知道我的存在。
他似乎听出了什么,低下头看我的侧脸:“你……”
我坐直身子,不敢看他:“我要离开了,帝。”身边的人似乎僵了一僵,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控制住情绪已经用了我全部的力气。
“对了,蚩尤那边你要谨慎对待,还有,”我顿了一顿,扭头对他微笑,“流波山那边你派一队人过去就好了,不用亲自过去,部落还需要你主持大局呢。夔很好对付的。”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正掐着自己的胳膊,带着残忍的力道。他定定看着我:“等我战捷,我来太山接你。”
我抿了抿唇:“好。”
我们相拥着度过漫长的黑夜,次日清晨,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漫山的花草荒芜。
对不起了,帝,不过是一只兽而已。还有,你说你要来接我,我心里,很欢喜。
注:
《山海经》中载,“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撅以雷兽为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讲的是蚩尤和黄帝大战的时候,黄帝大败,乃归于太山,雾冥三日三夜,遇到玄女,乃得战胜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