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又在哪里
　　 不论使用怎样的计谋，如何四处逃避，始终无法躲开一场风对我们的追逐，犹如无法躲开自己的影子，犹如无法离开自己的喘息。风精灵聪慧，风无处不在，不论我们藏得多么严实，它始终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盈盈一笑、乐呵呵地站在面前，准确无误地找到我们。
　　 风，是人类接受这个星球上最无奈的一份宿命。
　　 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风在哪里。但是，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在我们的身旁，仿佛一直埋伏着，不动声色。风包围着我们，像成年的男人，像成熟的树冠，像熟悉的家家园，更像一堵高大坚硬的土墙。呆在风的怀抱里，人类总会像永不成熟的幼儿，在柔软的包裹里享受着呵护，产生着被人打败的沮丧。
　　 这就是风！
　　 我们总会发出愚蠢的询问，风从哪里来？其实，风从哪里都能来！从东面、从西面、从北面、从南面和从中间，风会在我们清醒的时刻，随时随地的到来。这些问号，对于生活在风中的人们而言，对于吹拂着大地和树林、草丛的季风而言，又有什么实际的用场？
　　 从标志上来说，风又标志着时光的多维和空间的多维。地球上所有的方位，从经纬线、地平线、赤道线以及所有的二维、三维标识，所有能够形成的平面和方位，这些线条都是我们为寻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设立的假想。假设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智慧，也是人类为自己捆绑而缠绕的束缚。风，成为来自于人类的假设，成为正确活在自己假想里的亲人。
　　 风是世界上的第一雄性，是与人类一起成长起来的王者；是大自然欺凌着人类，并显现出唯我独尊的统治力量。
　　 那一年冬天，冬天来得早，酷冷的风把人吹透了，吹得人心特别寒冷。坐在准噶尔盆边缘那一间低矮的小土坯屋子里，我们一家拼命地抵抗着这些冬天的风。尽管我想尽了办法，用破衣服、烂棉絮和绞开的羊皮，把墙壁、窗口和门框甚至是屋顶上能够找到的洞口和缝隙全部堵上了。可是，在我们得意地认为已获成功之际，风还是进来了。
　　 钻进屋子里的风，像一位心胸狭窄的报复者，在屋子里吹胡子瞪眼大发脾气，咣咣当当地晃荡着门板和窗棂。仍旧不算解恨，又冲着屋里唯一的灯光扑去，把照亮着我们的小油灯摧残得死去活来；灯光被风吹着，又把我们和我们的影子在墙壁和地面上扔来扔去，用力地摔上摔下。风终于平静了，让这一间屋子和屋子里的所有人，成为一条飘洋过海的孤舟，穿行在汪洋大海一样宽阔的寒风里。
　　 很多时候，人在与风的反复较劲里，甚至和风的争斗中，都注定了失败的归宿，不得不以臣子的屈从服从着风。
　　 风既是人类呼吸的肺腑，也是人类奴役意志的暴君。
　　
　　 （二）风带来了什么
　　 我喜欢倾听黑夜里丛林发出的喘息。
　　 这些轻微的喘息，密密麻麻地簇在一团，发出少女般窃窃私语。丛林和草棵婷婷玉立，满脸肃穆地默默无声，它们一动不动，散发着一身清香，像熟睡时腾空出来一片等待进入的梦境。
　　 这是风，安静状态下一片屏气凝神的风。
　　 我想，等到风来的那一天，作为朋友的人类，又会送给它们一份什么样的礼物？
　　 那一年的冬天，还没有进入冬至，一股从西伯利亚大草原上吹来的西北风，带着一副凛冽的面孔来了。它仅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用不动声色残虐，完美地冻透了厚厚的大地，接着又征服了条田上一排排耸立的白杨树，这些树群宁声不语凝冻了素有的骄傲。
　　 我们一家人又一次被冷峻的风追赶着，将自己关进了温暖的土坏屋子。我将一根人腿一般粗细的红柳根，用力地塞进了炉膛，像恐惧抵挡门外的寒风。顿时，饥饿的炉灶因为轰然的燃烧而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鼓掌声。火光只是局部而短暂地照亮了我们脸膛，而我们的身后仍旧是一座深渊般无底无沿的黑夜。我弟弟坐在炉门前，非常无聊地和一只红色的大狸猫玩着。他一巴掌煽去，猫就回过来一爪子。他又是一巴掌，猫不耐烦地又回过来一爪子。野性的大狸猫在几次吃亏的抵挡之后，果真动怒生气了，趁着我弟弟疏忽大意之际，闪电式地连回了几爪子。在这个结束的回合里，我弟弟彻底的吃亏了，他的手背和胳膊上顿时显出几道深深的红血印子。恼羞成怒的弟弟大声吼叫着，将一根坚硬的梭梭柴朝着狸猫狠命地砸过去。猫跑得快，可是尾巴还是挨上了，这一次它是惨叫着逃掉了继续的报复。它跑得不远，只能在屋子里顺着墙根转圈，我们看着它和它的影子不停地上窜下跳。它虽然愤怒生气却没有胆子敢于跑出屋门，用一跑了之的办法把自己淹没在严寒透骨的风里。也许，风早早就教会过这一只勇敢的猫，让它如何在自我克制里应对着人类的暴虐，显示出和人类的世俗同样的成熟。
　　 不论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季节里，风总像一位喜爱大摆排场、御驾亲征的君王，从不低调、从不谦逊，轰轰烈烈地来了。远远的，天空之上的尘土在一层层的盘旋里飞扬弥漫；弯弯的，炊烟引着尘土用弓起的形状，弯曲着一根根充满弧度的腰身；树枝在不停的摆动里，节奏地摇曳着民间的舞姿；草叶和昆虫还有鸟兽躺在风的阴影里，惊慌不已地唱着乡间的小曲。
　　 风像人间的暴君奴役一切，更像人间的媒妁之手操纵一切。风让一树一树的花蕾，在她们最漂亮的时刻纷纷出场亮相，展现着一身身新娘子在新婚之夜才会散发而出的红妆香甜柔软的性感；风让一朵一朵妖娆成群的花蕊，在自由、相爱和真挚的交媾里享受生命的快乐，享受着交配受粉、感受爱情和孕育结果的生命。风自己更是风情无限，总会亲自操手上阵，它一身媒娘才有的披挂，一片情郎才有的热情放浪，一副才子佳人才有的色彩斑斓，任性地操纵着纵情与相爱的场面，惬意地调动着抵抗死亡、遗忘荒凉的力量，用爱与欢的旋律发出不甘的吼喊。
　　 身处风的世界里，我却无法参入其间，无法跃入它们平坦的歌舞中。只能以主人公和写作者的无限惆怅，独自地站在条田的中央。我目不转睛地目睹着，我肩披一身的盎然春色，看着风和风群们悸动的生命，看着它们抓紧时光日夜不停的狂欢着。
　　 很多人看不见风，风却能很清楚地看清每一个活着的人。这是风的力量，也是风和人的关系。一手扶着锄把，一手搭在额头，我眺望远山的绿意，风来了。
　　 风来了，树知道！
　　
　　 （三）内心里的风
　　 风吹散弥漫的云雾，风涤荡万丈的尘埃，风揭开了生命的秘密。让世界显示出本身的面目，这是风的职责。风一旦被人类赋予了生命的意义和职责，就会与众不同。
　　 人也同样，往往会在风起云涌的某一时刻，突然发现一座自己的分水岭。
　　 这一座分水岭前，自此逆流而上，在你身后走过的那一条漫长的路上，溪涧潺潺、和风习习，一帆风顺。生命的充沛和青春的时间，富饶阔绰得仿佛永远挥霍不完。分水岭下，一路奔腾向海，帆影足迹带着岁月顺流而去，未来的岁月已在眼前变得历历可数，从今开始，将至的生命就开始换了，就要倒着去过了。剩余的有限时光倾刻间变得无比珍贵，每每过完的某一天，都是一份生命之中额外受惠的收获。其实，这是风在肆意地虐待了我们之后，用它内心的愧疚和补偿的心情，在人生的谢幕之前，带给我们一桌丰盛的晚餐。
　　 活在人间久了，才发现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都藏有一个他人无法抵达、企及的隐秘世界。这个小小的世界中央，孤灯孑然，茕茕一身，独自站着、坐着、躺着和跪着的那个人，是你永远忧伤的自己。你在行使你天生的职权，用永远的防范和坚硬的隔离，用距离、用荒凉甚至用生命的冰冷，限制着身外那个世界的惊扰和渗透。只有到了此刻，你才会禅意豁然明朗悟道。很多时候，很多地方，还有很多的境地，有很多能让我们倍受悲伤的寒冷之风，不仅来自于遥远之地的草原、山脉和河流，不仅来自于泥土筑起的房子、玻璃钉出的窗子和干燥的门板之外的世界，不仅来自于山谷、河道、树枝草叶和季节变幻之间。更多的风，更多的冷冰，就是那些苦楚着、呼啸着、哭泣着、哀伤着的风，皆来自于我们憔悴的灵魂，来自于我们早已经苍凉的内心。
　　 这个世界上，生命的脆弱，让人类有了对生命的关注。能把人生彻底吹死的、吹伤的、吹得悲凉的，不是身外那些能够冰封大地的寒风，也不是那些能把村庄一天天变成荒芜野地的季风，而是来自于我们内心的那阵风。它们不声不语，不轻不淡，不离不去，始终占在那里无法驱散，它们持久、冰冷、凝固而且顽强，它们潮湿、阴暗、黑暗更加深入。它们对逝去的一切会充满无限的留恋，它们又在面对明天的阳光时，会时时迸发着一地湿漉的幻想。
　　 人总是被自己打败的。人的沧桑，除了寻找归宿之处的担忧，更源于人心深处的迷惘。在风中，人把自己交付给了风，却又在风的海面上彻底地失去了自己。
　　 风提醒着我们，风又养育了我们。很多的时候，风是我们生命之中一位有恩情、有情义的养母。就是在这一份无形有形的触及间，风既是我们的敌人，又成为我们终生不离的挚友。
　　 我们内心里的那一阵风，会在灿烂的季节中释放出来；它会永远不停地吹动着生命的树枝，直到吹落树叶、吹着我们一个个安静离去的那一天，风才会停止。我努力地唤来窗外的阳光，引导着灿烂的风季进入，把我们内心的那一扇锈蚀的铁门吹开；放进阳光，放进光亮，让内心世界开始苏醒，然后一点点地温暖起来。
　　 让寒冷的风，从我们的内心轻松地离开，这才是我们学会生活、懂得享受生命的启程。
　　
　　 （四）风和谁说话
　　 不论你承认与否，一生之中能和风不停说话的人，其实就是我们自己。
　　 因为情绪失落和官场失意，我曾经呆在一座小小的村庄里，整整地生活了一年。村子很小，安静地坐落在阿尔泰山腹地深处一条河流的两岸。几百户人家的规模，安静封闭而且落后。我背负着一身从山外带来的重重心事，满腹牢骚和抱怨地住了下来。后来，我用满是迷茫的心情和照亮全世界的月光谈话，和即将流入河床流入海洋的溪流小涧谈话，和每一只飞过全世界又飞过我的窗口的小鸟谈话。突然间，我发现宇宙之下、天地之间，是那样辽阔高远，是那般的广袤无垠。因为和它们说话，我改变了自己，一颗被孤寂里外紧紧包裹的心灵，开始选择性地忘记了山外边那一个文明的世界。我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像村子里最懒散的那位牧民，不贪心、不欺凌、满心欢喜的活着。隔着一层又一层干燥的木板墙壁，谈自己、谈天地、谈生命、谈许多我们共同的内容，和从我眼前走过的每一阵风一位一位地谈话。
　　 人活在世界上，都离东开风，风就是像维持生命的食品和饮水。不论是活在城市的楼群街巷，还是活在偏远乡村的土坯小屋，谁都要遇到式样不同、感觉各异的风，都会碰见一次像电影情节一样刻骨铭心的人，遇到一场你和她都颤栗不已、不期而遇的爱情。那些来自春天的和风，来自夏天的热风，来自秋天的凉风，来自冬天的寒风，总会不经意、不意料、不声不响，如约而来，却无踪影可寻。开始时，你会设法躲开风，躲开它们的吹凌，把风当成一种可怕而且粘人的东西。及至年龄稍长一些，才会发现，风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生活中天天都有、须臾不可离开的生理器官。有时，连接刮上几天的风，把以前的世界改变得一塌糊涂，我也不觉得奇怪。有时，连续几个月没有一丝风，整整一个晚上听不到一丝风的响声，我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
　　 和这些风相处久了，在生命平等的对峙里，我们也就相互之间成了朋友。在眼前晃动的这些风里，有从外地流浪至此的洋风，有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野风，有村子其它山间过来闲逛旅游的玩风，有一生留守成为本地图腾、成了我朋友一样熟稔的家风。这些风不拘规则、生性灵气，多情浪漫、自由散漫，常常随便得像自己的孩子，不期而至、不请自来。很多时候，睡梦里的我，会被月光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然后心甘情愿地摆上茶水、洗好果实，然后拧开烈性白酒瓶盖，然后，衣着随意地打开门窗，欣喜地迎接这些风的推门而入。
　　 我记得，在那座被单位和领导们即将遗忘我的村庄里，我变得知足、安乐而且习惯静寂。我会花上整整一个晚上的功夫，趁着人们熟睡的时机，领着这些风查看月光怎样找到墙壁上细细的那一条缝隙，如何缩着身子、拧细腰肢偷偷摸摸钻进这一间狭窄的小屋。我详细地告诉身边的风，月光如何使用一根金黄色的粗线，从我的下巴量过胸口、再量到腹部、大腿，最后量到小腿和脚趾尖，沿着我笔直起伏的身体，将光亮一寸寸地扫描而过，然后跳下木床得意洋洋地跑掉。我亲眼目睹着，风如何把树摇醒，如何把人唤起，把水搅乱，然后操着嘈嘈咝咝的语调，细细地和它们凑成一堆，说着一片清澈无污的私话。
　　 风，趟过了浅浅的月光，进入了一个不眠人的夜晚，用银灰白色的语句和我说话。我就是风中那位不眠的端坐者，我发现了自己，也发现了风带给我的那一个神秘的世界。我并不害怕这些外来的袭入者，它们即使再坏再恶，绝对坏、恶不到人类的水平，最多只能像小偷一样，偷走我们不需要的东西，却偷不走我们梦境里永远温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