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醒悟
一
七四年的冬季,突拉哒草原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死狗。”毫不夸张,突拉哒草原比这冷得多。如果赶上白毛风的天气,(白毛风,指暴风雪)人不敢出户;畜不能出群;天上没有鸟;地下不跑兽;鸡儿、狗儿缩到了窝里头。出门得皮帽子、皮袄、皮裤、厚厚的毡疙瘩。尽管这样,经常有牛、马、羊……被活活冻死,还会发生冻残、冻死人的事件!
冬至的前夜,老天爷又变了脸,凛冽的西北风卷起鹅毛大雪,吹在人脸上刀割一样疼。天灰蒙蒙,地白茫茫,似乎连在了一起。
清晨,住在杂里嘎营子,(营子,指村庄)怀孕七个多月的李红从熟睡中醒过来。她有些内急,就穿好衣服下了地。(蒙古包都是地铺,李红的铺垫得高些,像榻榻米床。)李红穿上棉鞋,披条毛毯开门,刚抬脚,寒风裹着雪片“呼……”的一声迎面扑来。李红打了个冷颤,慌忙返了回来。她将鞋带系紧,穿了羊皮袄,戴上皮帽子,拉开门走了出去。
天阴沉沉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清扫过的蒙古包周围,堆满了高低不平的积雪。李红一步一个雪窝,来到篱笆围成的厕所里方便。(篱笆,用天然植物柳条编制而成)谁知,往回返的几十步路,正好顶着风,白毛风劈头盖脸,转着海面旋窝般的圈儿,由大变小,将她卷在了里面。李红一个踉跄,倒在雪地里!
李红连滚带爬地进了家。只感觉寒气在体内搅动,小肚子拧得紧紧的,钻心刺骨的疼。她有些害怕,连忙钻进被窝里,弓起硬梆梆的肚子,推醒熟睡的丈夫何青。
“哎哟……何青,我的肚子好疼啊。哎哟哟……”
“疼得厉害不,啊?”何青慌了。
“厉…害…上厕所回来的时候……摔倒了……”
“摔了?”
“是啊。哎哟……何青,昨儿你去公社开会,半夜才回来。哎哟……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儿,可我肚疼啊,只得叫醒了你。对不起啊……”
何青慌忙穿衣服:“李红,你是我的老婆,我的妻子,整天谢谢、对不起的,世上有这样的两口子么?以后再这样的话,我真的不高兴了。不是我说你,身子越来越重,屋里本该放个盆,这样也方便些。这样的天气,一声不吭往外跑,出了事怎办?想想都后怕!”
“在屋子里放盆,我、我……”
“我帮你倒。两口子,有啥不好意思的?”
“好,听你的就是了。”
“不说才七个月么?现在就肚疼,该不会提前了吧?”
“应该不会,许是受凉了。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我是公社的武装部长,家属房也装修好了,咱还是搬到公社去住吧。”放松下来的何青揉了揉眼睛,伸开双臂长长打了个哈欠。体贴地为妻脱下身上的皮袄,重新盖好棉被,又把自己的被子加在上面,掖了掖被角下了地。
“可新书记下星期才上任,你还是大队书记吧。这天寒地冻,每天跑来跑去的,让人多不放心啊,还是等交接完再搬吧。没事儿,不疼了。”
“可是,生孩子可不比别的,耽误不起。”
“又不足月,看把你吓得。”疼痛过去的李红从被窝探出头,柳眉一挑,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那就好。老婆,王婶经常夸,说像你这样勤快的,儿子肯定好生。”
何青微笑着,拿起炉钩子,把灰掏在铁簸箕里;将准备好的柳条棍儿拆成一截截的小段;划着火柴点燃,放进地炉里面;随着熊熊燃起的火苗,往里面加牛粪。
十几平米的蒙古包,顿时暖和起来。何青掀开水缸盖,拿起铁水舀子,用力敲开上面的冰,舀了壶水放在炉子上,准备熬茶用,(草原人喜欢早晨喝奶茶,泡些自制的奶食、炒米等,孕妇也不例外。)又将装灰的簸箕放进空筐里。从暖壶里倒出些热水,开始洗刷。
“这样的天气,你不用去大队吧?中午我给你烙饼,好不好?”
“不去。好、好。”何青吐着牙膏沫,含糊不清地答。
“何青,我总在想,咱俩虽没像其他知青那样,分配到城里去工作,也很幸运啊。你是公社干部,我呢,很快就转正了。而且,草原人心胸开阔,都很善良、朴实。公社的那木书记,大队的巴图主任,兄长一般照顾咱们。能和他们一起工作,不存在貌合神离;也没有尔虞我诈;更不会勾心斗角!最最幸运的是,在这里我才能遇上你……何青,自从请假闲在家里,我就想把咱们的经历写成小说。那灵感呀,在脑子里一闪一闪的,真的。”李红动情地说着,毛茸茸的眼里闪着泪花,盯着来回忙碌的丈夫,脸蛋儿红扑扑的。
“你呀,就喜欢幻想,喜欢琢磨。我的傻老婆,等咱儿子生下来,够你忙活的了。到时候,保你啥也顾不得了!呵呵……”
“何青,我真有福气,能嫁给你这样的好男人。虽然、虽然醒悟的有些晚,但是,你对我的情,我的爱,我的……”
“快别煽情了,我的大作家。呵呵……看来,肚子是不疼了。”何青伸出湿漉漉的大手,调皮地刮了下妻的鼻子,幸福地微笑着。
“不疼了。”
何青脱下棉鞋,换上肥大的毡疙瘩。把白茬大皮袄穿在身上,戴了狗皮帽子、手套,准备出去取筐牛粪回来。
“外面冷,注意些。”李红嘱咐着。
“作家,爬在被窝里,好好构思吧,啊。”何青回过头来,调皮地与妻眨了几下眼睛。
二、
天,更冷了;云,更浓了;雪花变成了雪片,下得更大了!风,时而安静,时而呼呼……,时而卷起一浪一浪的白雪,毫无顾忌、劈头盖脸扑在何青的身上脸上。瞬间,何青的睫毛、眼睛、鼻孔……都结了冰霜。他往下压了压帽子,脖颈往领子里缩了缩;吸溜着鼻子,“咯吱,咯吱……”向三十米之外的牛粪垛走去。
每年春天,草原上的人们都捡很多很多牛粪,用来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春季节。他们把牛粪一层层垒起,垒成敖包似的椭圆形。用的时候,从避风的地方开口。
何青将灰倒掉,上用簸箕,下用毡疙瘩划拉着粪垛口的雪,装了满满一大筐牛粪。他把簸箕扣在粪筐上,返回屋子里。看李红正要下地,连忙问:“怎么样,肚子没疼吧?”
“没有。”
“哪下地干啥?”
“水马上就开了,有王婶送来的鲜奶,我给你熬茶啊。”李红忽闪下长长的睫毛,微笑着。
“地下凉,多穿点儿。”
“嗯哪。”
放下心的何青,从火炉里加了几块牛粪,又一次出了门。
风失去了先前的威慑力,小了许多。雪似乎没了主心骨,无精打采地飘落着。草原的气候就是这样,忽上忽下,一阵儿一阵儿的,非常不稳定。何青从放杂物的蒙古包取出一把锹来;先把门口的积雪清理掉;又铲开一条通往粪垛的小路;还把粪垛口的雪收拾了一下。
“老婆,茶好了吧?”何青笑嘻嘻地推开了家门。
没想到,李红早已上了床,正在被窝里大声惨叫:“何青……哎哟哟……你怎才回来……哎哟……怎么办啊,我肚子疼……得很厉害……出了许多许多血……你说……是不是快生了啊!”
“哪、这、这、这可怎办啊?”何青神经绷紧,乱了方寸。
“快、快、哎哟……快喊王婶过来!哎哟……疼死……我……了。”
“好,好。”何青提起炉子上“突突”冒气的水壶放在地下,一边往炉里加牛粪,一边在火上烤手,盖上了炉盖。从柜里取出准备好的草纸来。
“哎哟……何青……你、你一个男人……这血糊糊的……不好!还是把王婶……喊过来吧!哎哟哟……”李红对着何青,无力地摆手。
何青瞪了李红一眼。他脱下皮袄、毡疙瘩上了床,为李红脱下了裤子。只见李红的棉裤档已被鲜血渗透,被褥上面也血迹斑斑的。何青从没见过这多血,吓得心“砰砰”直跳。他强作镇静取过草纸,厚厚地铺垫在李红的身下:“别怕,估计快生了。我现在就把王婶给喊过来,啊。”
“难为你了……何青。哎哟哟……疼…死…我了。”可怕的疼痛,伴着对何青的感激,李红心力交瘁,泣不成声。
“别害怕。王婶虽不是大夫,可生过孩子,肯定有经验,啊。”不祥的预感猫抓似的,七上八下,缠绕在了何青的心头!妻子早产,生死攸关,可这茫茫雪原,去卫生院有二十多里!喊大夫岂不误事儿?怪自己,怪自己啊!妻子有孕在身,何不尽早搬到公社去住?何青暗暗叫苦,追悔莫及!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
“何青…疼死…我了…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挺…不过去了。何青……要不……别喊王婶了……让我…好好…看看你……”被疼痛折磨的李红面部扭曲,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她死死抓住何青的手,久久不松开。
“别胡思乱想,我马上就回来,啊。”何青的心,狠狠地颤抖着!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泪如泉涌。
“何青……别难过。我…没事儿……快去……快回……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很害怕……”
“马上回来!”何青抹了把泪,三下五除二,迅速武装起来,奔出门去。
三、
王婶两口子也是从外地搬来的。
王婶她们老家很穷,赶上灾年,村里那些儿子多、饭量大的人家,一年就有半年靠挖野菜度日。好在王婶只有一个女儿,加上丈夫陈坤是生产队的干部,相对来说比别人家好过些。
运动开始不久,省、县、公社,不少干部被造反派隔离审查,有的还挨了批斗。渐渐的,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也有了问题,多数被换了下去。尽管陈坤性格和善,很少得罪过人,还是有人贴出了他的大字报。内容是:作为贫下中农的管家,经常贪污队里的粮食,吃香的喝辣的。这种不劳而获,坐享其成的保管,与下台的队长、会计是一丘之貉!
大纸报的最后,还有段顺口溜:
队长肥,
会计胖,
陈保管吃成个双脊梁。
小组长,吃不上,
喝了两口油汤汤……
大纸报一贴出去,马上引起了领导的重视:“陈坤,你可是队干部!贫下中农反映的情况,属实么?”
“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还能冤枉了你?”
“可是,我没贪污过啊。”
“那就让红卫兵小将们,到你家里搜!”
果不其然,一搜,就从陈坤家搜出小半口袋麦子来。队干部偷盗,罪名可不小哇!
“陈坤,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这麦子不是队里的,是我自己家的。”
“哼!告诉你陈坤,偷,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好解决;如果是贪污,那可是敌我矛盾!你知道贪污是什么性质么,啊?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就是反革命!就是不折不扣的坏分子!”
“啊……不不不,噢,想起来了,是我一时糊涂,偷的,偷的……”
“承认了?不过你是干部,问题就变得很严重。我们会像上级反映,严肃处理的!”
当时,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陈坤家竟然还有麦子。搞得陈坤有口难辨,解释不清楚,害怕极了。妻子王婶看摊了大事,丈夫已经乱了方寸,就一边安慰他,一边收拾行装。她以表弟结婚为由,从大队开出了介绍信。全家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就这样,陈坤夫妻离开了老家,投奔住在突拉哒草原的表弟来了。虽然运动很混乱,纯朴、善良的草原人民还是接纳了他们。在表弟的奔波下,陈坤顺利地将户口从老家迁移过来,成了杂里嘎营子的一名牧民。女儿毕业后,分配到旗粮食局工作,与单位的一名蒙族小伙子恋爱,结了婚。
自从来到草原,陈坤夫妻放羊,挤奶,常年不得闲。虽不能丰衣,也可足食。这真是人挪活,树挪死啊。
知青分配下来的时候,公社、大队领导为了方便交流,就把他们分到陈坤的营子来了。几年来,陈坤夫妻与知青相互照顾,亲人一般,相处的很融洽。
杂里嘎营子早先有三户人家,知青分过来后,另外两户就搬到别的营子里了。因为地域辽阔,虽然同住一个营子,两家之间也有几百米的距离。
四、
因为太着急,何青一路摔了好几个跟头,连滚带爬来到王婶家。
“婶子!婶子!李红她早产,肚子疼,出了许多许多血!怎办,怎么办啊?”何青边喊边扑进门来。
“哪,赶快去卫生院,喊张大夫过来吧?”正在蒙古包里喝茶的陈坤夫妻,连忙站起身来。
“是啊,叫大夫!”
“来不及了婶子!再晚了,恐怕就……”何青眉头紧锁,呼吸急速,与平时那个沉着、冷静的何青判若两人。
“老头子,你赶快出去找骆驼,我过去看看。咱做好两手准备,不行就去卫生院,啊。”别看王婶是个女人,办事儿很有主见,不卑不亢的。她全副武装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何青的蒙古包走去。
“婶子……疼…死…我了,哎…哟哟……”李红脸色苍白,虚弱地呻吟着。
“别怕别怕,闺女,有婶子呢,啊。何青,李红她太虚了,化些红糖水喂喂她,浓浓的,啊。”王婶在火炉上烤烤手,急忙上了床。
“天啊,出了这多血!”当何青端着糖水走过来的时候,被王婶的叫声所惊吓,只听“当郎”一声,手里的碗就掉在了地下!
“婶子,李红她没事儿吧?”何青目瞪口呆地问。
“闺女,用力,用力啊……好闺女,听话,现在,你别无选择,只能把孩子生出来!生下孩子就好了,啊。”
我在草原生活了十一年,对那里很有感情。而且,对那里的人文地理,风俗习惯,千变万化的气候,都非常非常熟悉。那个年代的草原人都很朴实,他们没有谎言,没有偷盗,没有欺骗。几乎路不拾遗,家家夜不闭户。
我的十五万多字的长篇小说“草原上的枪声”就是根据七七年草原发生的真实故事改编而成。
再次谢谢编辑,谢谢关注本文的老师,文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