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下着雪，一小朵一小朵干净的雪花随风飘飞，空气冷冽而清新。
　　 下了班的许晴走在D城寒冷的大街上，还不想回家，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里，冰冷的空气。她对生活感到无力，但又无法改变。她摘下手套，伸出手心去接飞舞的雪花，想象如果长久把它们握在手里，是否会更温暖一些。可是只有水滴，冰冷的水滴，轻轻地坠落在暮色中。她突然地感觉到空洞，听见自己的心慢慢地下坠，像眼前的小雪花，寂静而绝然。
　　 走到南山路，“布鲁书店”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人间。许晴推开门走了进去。老板是个南方人，但个头却挺高，有着不羁的眼神和笑容。他看见许晴进来马上迎了过来对她说，你好久没来了。是，这一段时间有些事情。
　　 他微微一笑，淡淡地看着许晴，眼神镇定。店里刚来新的，是俄裔美国小说家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我猜你会喜欢的。
　　 哦，还是你了解我，我找这本书好长时间了。
　　 那当然，你经常来我这里买书，你喜欢读什么样的作品，我心里有数的。他边说边把书架上的《洛丽塔》取了下来递到许晴的手中。
　　 这个38岁的男人叫蓝森，喜欢穿白色绵布休闲装，话语总是那么妥贴，没有张扬也丝毫不觉得突兀。新剃的下巴发着青色，唇软而坚定，手指修长而干净。他看着许晴的眼神有一种沉郁的迷人味道。
　　 许晴有些慌乱，低下头把手中的《洛丽塔》慢慢打开。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一丽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只袜子，身高四尺十寸。穿上宽松裤时，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丽。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开篇的这段描述，简单，直接，有着钝重激烈的冲激力，视觉和想象都有，让许晴一下子沉沦……
　　 她感觉到有一束幽蓝的小火焰，在心底轻轻地添着疼痛。仿佛有朦胧的星光、声响、情焰、甘露，以及痛楚在永远可以相见的远处发生光亮。
　　 许晴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上网把自己的网名改为——“洛丽塔”。
　　
　　 二
　　 姚远已经四十岁了，喜欢简单生活，穿休闲装，剃平头。虽然瘦弱，苍白，但有很风情的笑容，嘴唇的线条很好。
　　 这是个对自己有计划的人，对未来有着大胆的设想。他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虽然生活要他付出的代价会比想象中的更多，可是他无法停止对一份事业的执着。
　　 春节刚过，他就离开家乡，母亲，妻子和儿子独自来到B城，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公司开始发展得不是很顺，但他不是一个惧怕失败的人，他一次次地奋力跃出海面，寻求呼吸，宁可被捕捉，不愿意被窒息。
　　 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住再挺住。一再地感觉无路可走，所以一再地前行。就在他四面楚歌的时候，在一个深夜他拨通了最好的朋友罗奇的手机，没有说任何语言，但罗奇还是听到了听筒里传来的压抑着的低泣。他沉默地拿着听筒听着，等姚远平静下来时说，我明天去B城看你。
　　 罗奇知道姚远不是一个希望朋友好奇地探究他的人，但是他知道此时的姚奇希望自己能帮他渡过难关。
　　 罗奇坐飞机赶来B城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他们坐在姚远公司的沙发上不断地聊天，聊着聊着，姚远忽然说，我下面给你吃吧。好啊，你的面做的最好吃了，还真有点馋了。
　　 姚远来到厨房打开煤气，把接上水的锅坐在炉子上，想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远道为自己而来，而自己只能招待他一碗面，忍不住眼圈红红。罗奇在房门外看着他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说，兄弟，二十万够不够？
　　 姚远点了点头说，老哥，这个公司算我们合作怎样？罗奇说，兄弟，我相信你，你看着办吧。
　　 送走罗奇后，已是黄昏。夜空，有大朵灰色的浮云，高楼层叠地耸立，灯火和霓虹温柔地交融，马路上，有密密麻麻的车和行人，分不清谁是谁，所有的人混杂在一起，安静地走、等待、焦虑或莫名其妙地叹息。夜色中的B城，就像一片湮没的石头森林，没有灵魂，没有生命。
　　 姚远独自在B城的大街上走着。突然下起很大的雨，是入春以来最猛烈的一场雨，雨水把他的头和脸全都淋湿了，身上的黑色外套都是水滴。他走在这个雨中的B城，突然感觉到满身疲惫……
　　 回到公司，玻璃窗蒙着模糊而浓重的水汽，空荡荡的房间昏暗而寂静，只有身上的水滴，轻轻地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寂寞的声音。一个人的生活，远离妻儿，奔波流离，孤独像空气，无从逃避。姚远的眼神忧郁起来，他在想，有了罗奇这二十万公司就可以起死回生吗？也许这个问题思考起来，就已经是沉重的了。所以，他干脆不考虑这个问题。
　　 已经凌晨一点了，姚远疲倦而脆弱地靠在沙发上，头灼热而疼痛，他听到寂静中一些属于自己灵魂的东西，他打开了电脑，写了些零散的心情贴到网上。
　　 刚贴上不久，就有个网名叫“洛丽塔”的网友留言。说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梦想的事情很多，但是我们只能笑笑，让生活继续。“洛丽塔”的留言很打动姚远。
　　 他追随着“洛丽塔”的足迹来到“洛丽塔”的世界。打开她的文字来看，感觉到了“洛丽塔”内心深处隐藏的脆弱和无助，于是留言说，我看着的时候，心里有些疼痛。
　　
　　 三
　　 那天夜里的风是温暖的。许晴上网，读到了姚远的那条留言：“我看着的时候，心里有些疼痛。”
　　 刹那间，她明白这个男人是懂她的。很多时候，心灵是可以相通的。文字是许晴最喜欢的表达方式，她把它留在网上，留给自己或在某个瞬间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梦想，血液，疼痛……都在那里。她始终相信那里会有一个懂她的人。此刻，她明白，这个人就是姚远。这么想的瞬间，她的眼角涌上潮湿，她抬起手擦了擦，然后打开多日未上线的Q。
　　 有谁能够设想自己会在某个时候遇见某个人，许晴此刻就遇见了姚远。
　　 似乎很简单，姚远在许晴的文字里触摸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疼痛，好像在某个寂静的清晨，他站在无人的街边，手心里突然滴落了一颗泪珠。这个女子许晴，姚远不清楚将与她发生怎样的关系，但他知道，他的生活中从此多了一个重要的部分。于是，当他在她的网页看到她的Q号时，便毫不犹豫地加了她，并注明：我是姚远。
　　 当许晴在添加好友的Q息里看到姚远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微微的眩晕，像突然的影子，仿佛在黑暗中隐藏了很久，出现时，光线有些刺眼。
　　 她立刻点了同意。不到一分种的时间，就看见“你好”俩字鸣响着跳跃在她的眼前。
　　 许晴也赶紧打上：你好！
　　 姚远预感一个漫长的交谈就要开始，为了使他们的沟通更加紧密，他不失时机地打上：可以语音吗？
　　 许晴似乎有片刻沉吟，随后便是，可以啊，三个字传了过去。
　　 姚远马上开通了语音，随着“嘟”的一声响，他的耳边有明亮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好，我是“洛丽塔”，很高兴与你网上相识。
　　 很久以后，每次姚远回想起和许晴的第一次网上相遇，首先控制他脑海的，就是这样一片明亮的声音，那一瞬间，在微微的眩晕里，姚远感觉自己的脸上涌出久违的笑容。
　　 姚：“洛丽塔”，你好，我也很高兴与你结识。从你的文字中感觉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喜欢结交这样的朋友。
　　 许：恩，很高兴你看得起我，虽然看你文字不多，但我觉得你是个对事业执着追求的人，虽然免不了挫折，但你一刻也不曾停止。
　　 姚：你很敏锐，我喜欢生命趋于圆满，生命应该是丰盛的。我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无论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极致。对我来说，等待是备受煎熬的事，我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念和姿态。
　　 许：恩，看得出，你在B城那样的大都市，肯定有常人料想不到的压力。
　　 姚：B城虽然大，但似乎与我没有任何关联，我住在这里，深居简出，低调生活，穿牛仔裤，棉布衬衣，休闲鞋，剃平头，吃清水挂面，只见与业务有关联的人，人世的喧嚣与我的宁静对峙，我豁出性命与成功靠近，不想双手空空地走过一生。
　　 许：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姚：谢谢你给我信心，冒昧地问一下，你为什么起“洛丽塔”这样一个网名？
　　 许：《洛丽塔》给了我愉快的阅读感觉，因为它就在屋子里悄悄地陪伴着我，仿佛一个夏日，雾霭散去，它就是一派明媚。
　　 姚：你很感性，而且说话很诗意。
　　 许：嘿嘿，大概跟我老码字有关吧。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姚：我以前在政府机关工作，去年我带着强盛而盲目的欲望辞了职，只身来到B城，建了个文化公司，意愿和兴趣的结合，令我觉得安宁。也许有若干所得，也许一无所获，但我会一直走下去。
　　 许：是啊，我们每个人都在路上走着，卖早点的，摆地摊的，炸油条的，蒸包子的，在建筑工地搬砖头的……每个人都在为生存出卖着时间和身体。即使那些领取高额薪水的白领又如何，只不过是比普通人多买些奢侈品而已。
　　 姚：大部分人都是在营营役役地生活，并未取得余地。每个人都走在既定的线路上。
　　 许：但我却充满了惶惑。喧嚣的城市，空荡荡的心，阳光一缕一缕地晃动。一支烟还夹在手指，突如其来的大雨便哗哗地下了起来。就是这样，一觉醒来，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自己脸色憔悴，嘴唇失色。
　　 姚：恩，你生活中很痛苦。对吧？
　　 许：是的，我是个幻想多于现实的人，所以比别人多了许多苦和痛。我在坚实的大地上，仰望自己的梦想，却过着无从选择的生活。
　　 姚：恕我冒昧，你身边没有你所爱的人吗？
　　 许：以前有过，现在死了。
　　 姚：死了？
　　 许：我是说，爱已经死了。
　　 姚：对不起，触到你痛处了。
　　 许：没关系，反正我也痛习惯了。再说疼痛是可以倾诉的。
　　 姚：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有许多的痛苦，只是我从来不把它说出来。能问一下，你是哪里人吗？喂，你在听吗？
　　 许：是，我在听，我生活在D城。男人一般比女人多了份忍隐，你很孤独吧。
　　 姚：哦，D城，我知道这个城市，很美，你说对了，我一直觉得孤独，我的烦恼从来不会讲给任何人听，我明白，我需要一个懂我的人，使我的心灵获得休憩。
　　 许：我懂你的话……
　　 姚：我们相识，是生命给我们的殊遇。
　　 许：真是这样，我们总是能从彼此微小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细节里判断出某种气息，骨子里都藏有敏感，而且都容易感觉孤独。
　　 姚：嘿，哥们，天快亮了，我们休息吧，来日方长，明天见，好吗？
　　 许：好的，明天见，哥们！
　　
　　 四
　　 已经是五月了，天气依然有些阴冷。快下班的时候，许晴直了直腰，起身来到大落地窗前，从11楼眺望着窗外的一江春水，她的眼前忽然跳出姚远模糊的影子，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但姚远“深居简出，低调生活，穿牛仔裤，棉布衬衣，休闲鞋，剃平头，吃清水挂面，只见与业务有关联的人。”的自我描述已经深刻在她的心底。她回味着昨晚与他的对话，嘴角不觉露出微笑。
　　 这时，同事小周走了过来，许姐，想什么呢，美滋滋的。
　　 呵呵，没想什么。小周，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那当然，这一套花了我一千多呢，对了，许姐，今天我三十而立了，晚上我请客，在“大世界”，许姐一定要赏光哦。
　　 好的，我去，先祝贺美女生日快乐！
　　 谢谢，晚上六点“大世界”见哦。
　　 许晴拿出手机往家里挂了个电话。喂，小风，你爸爸回来没有？
　　 没回来，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饿了。
　　 我今晚有事情，回不去给你做饭，这样吧，你今天去奶奶家吧，好吗？
　　 恩，好吧，妈妈再见。
　　 再见，儿子，乖。
　　 夜晚的D城灯火闪亮。许晴参加完同事小周的生日聚会走出酒店大门时，一场大雨正横扫这个D城。
　　 许晴没有带伞，左顾右盼准备打出租车回家，这时，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了她的身旁，摇开的车窗探出的是“布鲁书店”老板蓝森的笑脸，依旧平头，锐利的眼神，穿一件白色的布衬衣。他对许晴说，嘿，你喝酒了吧，我送你回去。
　　 哦，蓝老板，真巧，我运气真好。
　　 是啊，请几个朋友在这里吃饭，正准备开车回去，看见你出来，上车吧。
　　 恩，那我不客气了。
　　 客气啥，都老熟人了。
　　 许晴上了车，蓝森把车子开得很慢，许晴坐在他的旁边，很感谢他的沉默无言。到了许晴家门口，蓝森把车子停了下来说，我送你上楼吧。
　　 两人下了车，雨还是在下，但只是清凉的雨滴，轻轻打在脸上。蓝森把许晴送到楼道口，在拐角的阴影里，他的手轻轻地抚了下她的长发说，看你很憔悴，好好睡一觉，好吗？什么都不要想。
　　 许晴忽然无声地落泪。她仿佛感觉得到面前这个男人能够看穿她每一滴泪水后面的痛苦。她推开他的手说，你回去吧，开车小心点，我自己上楼。
　　 许晴打开门，看见她老公林平的时候，他正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林平显然不高兴呢，他横眉立眼地对许晴说，你倒是吃饱喝足了，我还没吃饭呢，快给我做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