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春三月的云南大理苍山洱海山水相依，漫山遍野的绿树摇曳着新春的嫩叶，绿草如茵的野地上红的、粉的、紫的、叫得上名儿、叫不上名儿的小野花在微风中徐徐舞动，燕子像黑色的精灵穿梭在山水之间，“叽叽喳喳”地歌唱着幸福的春天，呢喃的欢声鸟语向人们传递着即将启程北迁的信息。美丽的苍山云弄峰下，成群结队的蝴蝶花间嬉戏，演绎着另一个版本的梁祝恋情。朝霞浸染的滇西中部崎岖的山路上，一辆银灰色载有二十五名乘客的中巴客车穿梭在通往大理市的省级公路上。
　　 中巴客车时而隐没在绿树的屏障中，时而暴露在和煦的春光里。车上MTV播放着流行音乐，舒缓的歌声载着不同表情的乘客向着每个人心中的目标进发。车上的乘客除了几名老年人是到大理市走亲访友的，其余的中青年人都是从大理奔赴各地打工的。景色秀美的滇西农村有山有水有树林就是没有广袤的粮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长期靠外出务工维持生计。每年春天这里的农民工成帮结队地奔赴全国各地的各行各业打拼，农历大年前像候鸟一样陆续返回，有些村民则几年不回故里。一年中大多时光村子里看不见中青年人的身影，剩下的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生活的艰辛写在乘客的脸颊，焦躁的情绪爬出无奈的眼神。
　　 车右侧前排挨着窗子的座位上，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身着红色运动衣，不时的摆弄着白色的老式平板手机，纤细的手指拢了拢飘逸的长发，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不时的朝车窗外张望，严肃的表情下面似乎掩藏着几丝焦虑，女子向司机师傅询问到达大理市的时间，随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便微闭双眼，随着车轮开始运转她的思绪……
　　
　　 2.
　　
　　 这位女子名叫晨莺，今年虚龄刚好不惑，一米六八的身高，匀称的身材加上白皙的肤色，整洁的衣着，眼神里释放出女人独有的气质，浑身上下给人斯文的感觉。整个人看上去相貌和实际年龄相差少说也有十岁的样子，仿佛年轮还没有拓进而立之年的环域。天生丽质的晨莺花容月貌下却有着人生中太多的遗憾！
　　 她的家乡坐落在大理著名的风景区云弄峰脚下十五公里的望峰村，村子不大，二十几户人家依山势居住，道路不畅的村里每户不足二亩水田，贫困二字是村民们共同享有的财富。改革开放后人们为了脱贫致富能出去的几乎都出去了。晨莺的家是村里的特困户，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初期，晨莺的父亲到了不惑大几的年龄才娶上比自己小了二十几岁的老婆，婚后不到一年生了一个女婴。女婴出生的那天早晨，金家门前百年槐树上黄莺不停地欢叫，父亲求村里的一名代课教师给女婴取名字，那位代课教师煞费苦心费尽，一番周折最后根据女婴出生的时间和黄莺鸟的歌唱加之金氏贵姓等情节取名为金晨莺。小晨莺的生命基因里传承了母亲的容颜，出落得简直像出水芙蓉一样美丽，不但有美丽的外表还有一颗聪明伶俐的脑瓜。贫寒的家境并没有吞噬掉小晨莺活泼乐观的开朗性格；也没有泯灭掉小晨莺骨子里不服输的倔强精神。小晨莺不嫌家境贫寒，从不挑吃挑穿，从不和小朋友攀比更不抱怨父母。聪明、勤奋、贤惠、孝顺的小晨莺自从走进校园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历尽艰辛读完高中，刚满二十岁的晨莺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被上海一所名牌大学录取。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让宁静的望峰村顿时沸腾起来了，小山村里终于飞出了金凤凰。一向不被村民们重视的老金家顿时成了远近村庄谈论的热点，金老汉走在村里主动与其搭讪的人儿也一下子多了起来，从来无人问津的金家老院也不时的出现邻里乡亲的身影，因腿跛足不出户的晨莺母亲也有了与村民们攀谈的机会，晨莺的母亲脸上开始挂满自豪的微笑。
　　 中巴车依旧蜿蜒在时高时低的油路上，晨莺乜斜着眼睛不时的偷看着左面那对嬉闹中的情侣，痛苦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驶到自己的婚姻、家庭、女儿、老公、父母身上……克制克制再克制，泪水还是奔涌而出。
　　 晨莺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滴落在红色的运动衣上，泪水浸湿处红的更加浓郁。晨莺的泪水引来身边乘客诧异的眼神，晨莺看到身边的目光略有羞涩的脸颊泛着微微的红晕，淡淡的苦笑一下，低下头继续回忆着她的亲历……
　　 一张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没有改变晨莺的命运，而是彻底粉碎了晨莺的大学梦。让晨莺一下子从高峰跌入望不见底的深渊，从此掀开了人生艰难的一页。
　　 就在全家人为晨莺的学费一筹莫展的时候，意想不到的灾难接踵而来。初三读书的弟弟课间与同学摔跤，竟然摔坏了同学的腰椎，伤势严重的同学住进了昆明骨科医院。高昂的医疗费把这个贫困如洗的家庭推上了汹涌的浪尖。东挪西借筹措来的五千元钱还不够医院一天的费用，晨莺开学的时间逼近，受伤同学的病情不见好转，依然下肢瘫痪，医院因欠费屡次停药。受伤同学的家长已经支付了五万多元的医疗费，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派出所的警车不断地光顾金家寒舍，亲戚邻里们一下子都变得特别疏远，见了金家人就像躲避鼠疫一样逃之夭夭，金家一夜之间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一向身体硬朗的金老汉病倒了。躺在床上呆呆的望着布满蛛丝的屋顶，一句话也不说，一口水也不喝，一口饭也不吃，整日里满眼流着无奈的泪水，就在晨莺开学的那天早晨睁着双眼停止了呼吸。村边的小河边一座土坟下永远睡着享年六十五岁的金老汉。
　　 随着金老汉的入土为安，晨莺的大学梦也破碎到了终点。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按照当地习俗烧过五期之后，晨莺安慰好行走不便的母亲，安顿好弟弟妹妹带着一腔泪水跟随村里人踏上了打工的征程。
　　
　　 3.
　　
　　 刚刚离开校门的晨莺跟随村里的同乡来到了云南省会昆明，在一家私营玻璃厂干起了零工。因为没有技术只能做杂工，九十年代初期靠体力打工的女性月薪只有几百元钱，好在活不是很累，工厂还免费解决食宿。晨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看书，不游公园不逛商场，节衣缩食，每月发完工资留下洗簌用钱，其余全部寄回家中。晨莺喜欢看书又舍不得钱买书，只好借工友们的书。工友们大多没有多少文化，买来的书不是盗版的就是黄色的，尽管这样晨莺也是如饥似渴地阅读，以此打发难挨的时光，打发思念亲人的痛苦，打发没能读上大学的心痛。六、七年的光景中，晨莺先后在云南、广东、广西、湖南、湖北等地干过学徒工、打杂工、服务员、吧台收银员、酒店领班、小企业文员……不但没有让弟弟妹妹失学，而且还清了家里的债务。
　　
　　 4.
　　
　　 太阳还有一杆子高就要落山的时候，中巴车停在了大理市的长途汽车西客站，晨莺的心事中断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晨莺背着黑色的坤包拉着水晶蓝的旅行箱，挤上开往大理火车站的2路公交。
　　 大理火车站对晨莺并不陌生，晨莺顺利地买上19点51分开往山东R城的K1587次列车的硬座票。卧铺虽然还在售，可是节俭惯了的晨莺认为那是没有必要的奢侈。晨莺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在一家超市里买上几桶康师傅方便面，几袋“我爷爷的爷爷”榨菜，几根京华火腿肠，几瓶“农夫山泉有点甜”，一袋安徽产的傻子花籽，一袋五香花生米，几只香辣鸡爪。晨莺望着塑料袋里的食品回想到自己第一次出外打工时五个苹果在火车上坚持了一天一夜的寒酸会心的笑了。
　　 大理市华灯初上的时候，晨莺登上了开往山东R城的列车。列车上温暖如春，广播里优美的歌声荡漾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列车运行不久人们便开始旅途上的晚餐，晨莺泡好方便面一边与邻座的小姑娘交谈一边就餐。没过几站地晨莺和小姑娘就谈得很投缘了。原来小姑娘也是去山东R城棉纺厂打工的，缘份让两个女性顿时有了欢乐有了伴侣有了旅途上的安全感。
　　 列车驶进了黑夜，驶向了远方，美丽的云南大理被列车扔在了遥远的滇西大地。夜已经很深了，车窗拉上了米色的窗帘，车厢内的灯光变得柔和温馨，大多数乘客都已经入睡了。只有晨莺和小姑娘依旧在悄声细语地谈论着。两个人一边轻声地聊着一边摆弄着各自的手机，小姑娘手里的那款六千元的苹果智能机，羡慕得晨莺眼里流着涎水。晨莺端详着自己手中价值四百元钱的山寨平板普通机，有些害羞似的窥视了几眼小姑娘，而专心致志投入到QQ聊天中的小姑娘全然没有发现晨莺的这一反常举动。晨莺从小姑娘脸上的表情觉得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变化，心情稍微有了些许舒缓。望着小姑娘的苹果牌智能手机，晨莺开始关闭手机，让白天中断在中巴车上的思绪继续衔接……
　　
　　 5.
　　
　　 小姑娘聊着QQ，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已经完全忘记了身边的晨莺，更不晓得晨莺的思绪此刻正在痛苦的轨道上逆行……
　　 为家里还清债务的晨莺已经二十七八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外奔波的岁月的里，她只顾赚钱还债，只顾让母亲快乐让弟弟妹妹安心读书，根本没有考虑自己的婚事，一晃七八年时间过去了，当年村里的伙伴们早已结婚生子，有的孩子都七八岁上了小学，自己竟然还是单身一人。晨莺的母亲看到漂亮的女儿已经濒临而立之年，每天为女儿的婚事唉声叹气，私下里多次央求亲戚邻里为晨莺保媒拉纤。晨莺在别人的介绍下相了多次亲就是没有心动的。不是年龄过大就是年龄过小，否则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甚至是离婚丧偶带小孩的，总之诸多的人选中没有一个让晨莺满意的，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眼看着晨莺过了大年就三十出头了，母亲这回主动出马，把女儿介绍给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姓钱，在家中排行老二，村里人都习惯性喊其钱老二。钱老二只读过小学三年级，比晨莺小了正好五岁，因为父亲患病，母亲早在十年前另嫁他人，父子三人生活一直过得紧紧巴巴，老大念完初中外出打工，说了个甘肃玉树农村的媳妇，因为女方是独生女，老大做了上门女婿。这样一来家里就剩下了钱老二和老父亲，老父亲长期患病拖累得老二也离不开家门，只好硬着头皮种着那一亩半地的水田，忙完地里的活儿就在村里打点零工，每年的收入勉强够父子俩生活，根本没有宽裕的钱来娶媳妇。尽管钱老二小伙子老实本分，可是村里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钱包比脸还干净的钱老二。一晃钱老二也到了二十五岁的年龄，这个年龄对于一个没有固定职业家境又十分困难的农村青年来说已经是老大不小了。钱老二个头不足一米七，身体略微有些单薄，肤色不黑不白倒也完全过得去，就是近视镜片后面的那双一线天的眼睛缝隙实在有点窄，难怪村里人和他开玩笑说，多亏肉皮不合否则就长死了。晨莺和钱老二两个人见了几次面，钱老二是第一次单独与女孩子谈论婚事，腼腆的语无伦次，磕磕巴巴的谈话根本追不上晨莺的思维。每次见面都是问答式的谈话，很显然两个人因为文化差异大，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尽管如此，在母亲的再三央求下，晨莺糊里糊涂地和钱老二定下了终身大事，按着当地民俗请阴阳先生选了个黄道吉日，女方直近亲属到男方家中喝顿喜酒，要下聘礼定下结婚之日，这门亲事就算基本敲定。两个人订婚没多久就到乡民政部门领取了结婚证，并且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后晨莺还没有品味出新婚甜蜜的滋味就有了身孕，十个月后女儿入住钱家户口本了。女儿就像是晨莺的复制品，长得一模一样，其父亲的缺点竟然一点没传承。晨莺奶水不足，女儿需要大量的奶粉喂养，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又多了一张嘴生活越发艰难。福不双至，祸总是不喜欢单行。钱老二的父亲病情也日渐加重，每天靠药物维系生命。沉重的经济负担压得小两口喘不过气来，钱老二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开始过量饮酒，不醉不休，酒后控制不住情绪，看什么都不顺眼。开始把生活中的压抑发泄在老婆孩子身上，因为一丁点小事也要对晨莺破口大骂有时还大打出手，晨莺为了女儿忍辱负重，苦口婆心地劝导丈夫坚强起来，面对困难，相信困难会过去的，无论晨莺怎样开导劝说都无济于事，意志颓废的钱老二怎么再也振作不起来，日子走向贫困的深处，夫妻之间的情感间隙越来越大。晨莺含着眼泪和钱老二过了两年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在埋葬完钱老二父亲的一个月后两个人到当地法院办理了离婚手续，三岁的女儿判给了晨莺抚养。晨莺领着三岁的女儿拿上仅有的几件旧衣服离开了钱家，结束了这段草率的婚姻。
　　 列车呼啸着划破夜色的宁静，晨莺身旁的小姑娘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晨莺的思绪仍旧疾行在痛苦的轨道……
　　
　　 6.
　　
　　 离婚后的晨莺把女儿交给母亲抚养，自己又踏上了打工之路，这时的晨莺已经是三十大几的人了。这一次晨莺去了广东的东莞，在一家物业里做起了前台客服，月薪一千八。环境变了，心态变了，性格也变了。晨莺不向任何人透漏自己的家庭信息，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一个人默默的扛着，宁可下班后一个人趴在被窝里放声大哭也不求得别人的可怜同情。寂寞中的晨莺学会了上网，很快学会了用手机在QQ空间里写日志，写说说。晨莺上高中时学的是文科，写作是她的长项加强项。晨莺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里找到了乐趣，她每天用手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用文字表达出来，她的日志里内容有发自肺腑的心音；有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有对父母亲的思念，有对女儿的牵挂；有对未来人生的规划；有工作中的委屈与无奈；有盼望回家见到女儿的渴望；有羡慕别人用电脑上网写文章的欲望，有自己打工赚钱买上一部笔记本电脑写出更多更好文章的强烈愿望；看到网友建议她用电脑修改文章段落时，她的渴望流在笔尖，她的心愿奔跑在字里行间。
　　 车轮咣当咣当地在齐鲁大地的夜色中驶向远方，晨莺的思绪静静地融入苦涩的回忆。
　　 晨莺望着自己身上只有出门才舍得穿的红色运动衣，脑海中翻腾着离婚后的打工生活，泪水扑簌扑簌的流了下来。晨莺打工的过程中依旧是省吃俭用从不乱花分文，每年春节都要回老家陪母亲和女儿过大年，年后继续外出打工，六年多的时间里手头总算有了几万元的积蓄。晨莺心里格外感谢母亲，患有跛足的母亲为接送女儿的上下学付出了多少艰辛啊！晨莺用自己挣来的血汗钱把母亲居住的三间老房修建一新，从此，母亲的眼睛再也不能透过屋顶的缝隙窥见月盈月亏，夏季的雨水再也不能垂直穿过屋顶沐浴母亲的被褥。女儿再也不能看见闪电在床上划过的恐惧之光，女儿再也不会看见暴风雨之夜外婆瑟瑟发抖的可怜……想到这些，晨莺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微笑。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女儿已经念完幼儿园进入小学一年级读书了。晨莺也跻身不惑之龄的行列了，为了女儿为了母亲她还要继续奔波。
　　 晨莺这次出来打工是为了圆上心中的梦。给母亲买一个足疗按摩器，让母亲的双足得到保健按摩，免得每到冬季夜里疼得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给母亲买一件名牌羽绒服圆上母亲多年来的夙愿；给女儿买一台英语复读机，给女儿买几身漂亮的衣服，给女儿买一台自行车，免得女儿上学每天徒步往返十多公里；给高中读书的妹妹准备好下学年的费用，让妹妹坚持把高中读完；给即将大学毕业的弟弟买一身穿得出去的衣服，让弟弟体面的去人才市场应聘；给自己买一部二手笔记本电脑。
　　
　　 7.
　　
　　 夜色已经褪尽，朝霞透过车窗上厚厚的布帘柔和地洒落在车箱内。车轮的咣当声明显变小，车速明显变慢。“各位旅客早晨好，本次列车准点运行，前方到达车站是本次列车的终到站R城火车站，到站时间是七点零八分，请各位旅客检查好您随身携带的物品提前做好下车准备，祝各位旅客平安快乐！”列车播音员甜美的声音让车厢里躁动起来，人们纷纷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物品，朝着车厢门口涌去。
　　 R城这天风和日丽，尽管晨莺的眼圈略显发黑看上去还是蛮有青春气息的。晨莺和小姑娘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走下天桥径直朝着开往棉纺厂方向的无人售票公交车走去……
　　
　　 2013年12月15日写于青城萃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