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飞看着母亲那弱小而又佝偻的身影渐渐模糊在乡村的拐角处，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而车内那个女人更是泪眼婆娑，一脸无辜地抱着怀里的婴儿。也许，这就是生活？
　　 是的，齐云飞这次是把母亲从城里送回乡下来的。一如一个月前，妻子临产时将母亲接去城里一般。说起母亲进城，这应当是第六次了。前几次是帮嫂子们伺候月子，这后两次倒是给自己媳妇伺候月子。可这月子伺候的多了，也净是毛病啊！
　　 老太太伤心叹气，她是满肚子的委屈带着憋屈。没成想小儿媳又给她生了一个孙女，这下倒好，三个儿子正好三对孙女。老天爷他是一点也不偏向，每个儿子家给了他一吨（两个千金的意思）。产房门口，老太太不止一次祷告着盼望着，能给他们齐家添一个大胖孙子。可是，失望却不止一次的光顾到了这个快七十岁的老人身上。你说，老太太的脸上怎么会有笑容呢？
　　 是呀，老太太从小就深受其害。她姊妹九个全是女孩，身为大姐的她便像个男孩子似的顶住了村里的人情冷暖。领居们都骂她们是“怨种”，说她们全家人“心术不正”才会遭此报应，老死不与他们往来。老父亲一个人领着一群娘子军更是低着头做人，事事总觉得矮人一等。分粮食他们家得捡别人挑剩下的拿，出工他却得赶在人家头里才行。老父亲很少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不打盹，整日里皱着眉头吧嗒着旱烟。唉！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有谁能承担得起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呢！
　　 老母亲不敢在父亲面前流泪，只是偷偷地哭。就是因为偷偷地哭，才把一双眼睛哭瞎了。这下可就更糟了，所有的大事小事一下子都压到了大姐的身上。偏偏大姐有一股不服输不怕苦的劲，她一咬牙一跺脚硬是挑起了全家的重任，八个妹妹先后在她的照管下嫁了出去。父母离去的时候，她哭得肝肠寸断，是呀！有谁明白她所遭的罪，又有谁能够理解她受的苦呢？
　　 四十岁那年，她强忍着大龄生育带来的危险，愣是破天荒地为齐家生下了三胞胎，也就是齐云飞他们兄弟三人。她再一次落下了眼泪。她哭父母的命苦，没能看到他一下生了仨儿子，更哭自己打小受的苦有了回报。看着妹妹们一个个羡慕的眼神，她一抹泪，揣起孩子瞪大了眼往前混，她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混出个人样，不让邻居们瞧不起！
　　 日子虽然清贫，但孩子们总算争气。那一年夏天，穷山沟里第一次破天荒地考上了仨大学生。几年之后，兄弟三人相继参加工作又一起迈入了婚姻的殿堂。或许，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竟让这位善良的母亲有了一种像是在做梦的感觉！
　　 老太太使劲咬了自己的手指一下，很疼，说明眼前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她来到老伴的坟头，跟老伴分享着这些年的委屈和泪水，诉说着自己的幸福与自豪。说到高兴的时候就笑，说到痛苦的时候她就哭。没想到，她竟然在丈夫坟前逗留了一个下午。若不是飘起了漫天的雪花，她或许会在坟地蹲一宿也犹未可知！说够了哭够了，这日子还得继续过不是。老太太抓起地上的拐杖，一抹眼泪迈起三寸金莲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大儿媳要生了，她竟然比当事人还要紧张。提前将米呀、面呀、鸡蛋呀，准备了个一应俱全。大儿子知道她晕车，就提前给她吃上晕车药，可车上的母亲还是熬不住这一路颠簸。直到把个月子伺候完了，她嘴角上烧起来的泡还是没有消停。而且，她还时不时的就会闻到恶心人的汽油味，唉！老人自言自语道，我就是这么个穷命调戏子命，享不了城里那个福。月子刚过完，老人就收拾起自己的两个包袱，徒步四十里路走回了老家。后面的几个孙女出生的时候亦是如此，只是老人的心里开始担心，她担心小儿媳妇是不是也会像两个嫂子一样给她生一对孙女。老太太整日里求神磕头，整夜睡不着。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要是怕什么却偏偏就来什么。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小儿媳又给她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大孙女，而且还是在愚人节这天。
　　 产房外的老太太双手合十，却没人听清她在嘟囔些什么。难道生个儿子就这么难吗？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仿佛看到了妹妹们在她眼前跳来跳去被邻居们呼来喝去的情景……
　　 小儿媳是娘家的老小，不但心思缜密而且心眼极小。看到婆婆的刹那，她就明白自己的位置被打入了世界最低处——马里亚纳海沟。可这事又怨得了谁呢？这还是提前让在医院上班的同学帮忙查验了的，怎么生下来就变成女孩了呢？一家人各自想着属于自己的心事，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家中。
　　 云飞很少喝酒，最近却老是醉醺醺的很晚才回家，而且是进家倒头就睡。妻子问他多了，他就拿最近老是加班应酬什么的作为遮赖。其实，他的心里也苦，可他的苦又能跟谁诉说去呢？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倒是好念诵，可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说不在意都是假的更是骗人的！
　　 这天深夜，云飞喝完闷酒，刚想敲自家的门，却听到了家里传来的吵闹声。
　　 “你别把奶瓶给我摔坏了，真不想抱孩子你就走！成天拉着个脸给谁看？”很明显，这是妻子的声音。
　　 “你看把你能的，你还敢撵我走？你能你可别生闺女！”
　　 “生闺女怨我蛮？还不是你修的？”妻子分明是哭了起来，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
　　 “我修的，我修了仨儿子来！我修的，你也不看看你生的啥？还有脸说是我修的？”老太太越说越生气，使劲砸了桌子一拳打开了房门，刚好与云飞打了个照面。
　　 “快回家去看看你那个好老婆吧！我修的，我有仨儿我修的，你能你看你生的啥？”
　　 云飞拉住母亲的手不让她出门，可老太太偏不愿意呆在家里。妻子见丈夫不管自己直拉母亲进门，也抱起孩子佯装出走。一家人闹得好不热闹，只吵得对门的李婶披着外套前来劝架方才罢休！
　　 夜里，妻子哭哭啼啼地诉说着婆母的不是，云飞的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云飞暗自心想，闺女呀闺女，你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
　　 天还没亮，老太太就挎上自己的俩包袱准备回老家。云飞连忙堵在门口拦住母亲。
　　 “娘！你的脚不能走远路了！快回去歇着吧！”
　　 “歇着？再歇着她就得把我歇烂了！”
　　 “哎呀！娘！昨晚我熊了你媳妇儿一顿，你老就别跟她计较了！”
　　 “啥？谁把你歇烂了？谁敢把你歇烂？”妻子不知何时蹿到了门口，“行！说来说去反正都是我的错，她不走我走，我和俺闺女就是走到天边，俺就是要饭也比在你齐家享福！”
　　 老太太一把将儿子拥进房门，含着泪迈进了电梯。还是眼不见为净，她彻底决定离开这个让她伤心失落的地方。
　　 云飞左右为难，怎奈手心手背都是肉。母亲当然气不得，可妻子也是万般无奈。他恨不得立刻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管这些鸡飞狗跳的家务事……
　　 终于，老太太还是回到了土生土长的农村老家，就像是前五次一样。只是每一次的感觉都是惊人的相似，唯独就是这个季节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