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爷每天黑着个脸，仿佛村里人都欠他钱似的，街坊邻居住着，每天低头进去，低头出来，重不和人打招呼。也不是耿爷不会说话，记得那几年他做为县里的干部回村下乡，村民开大会，耿爷有事说事，说完了坐在木凳子上，黑着脸就再也不会出声了。村里人背后都喊他黑判官，判官那是啥主呀，奶奶给我讲过，说是阎罗殿里记功过的大鬼，想想就渗人。村里的小孩子都怕他，晚上谁家的孩子闹着不好好睡觉，只要说：“你就折腾吧，听听脚步，耿爷来了。”那些孩子立刻钻进母亲的怀里老实了，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我也淘，也怕耿爷。但奶奶从不用耿爷吓唬我，奶奶家和耿爷家就隔着一堵墙，是老交情了。奶奶说耿爷是好人，其实他一点也不凶，只是有说不出的苦衷，不爱笑罢了。可我还是怕他，打心底的害怕，回奶奶家的路上必经过耿爷家的院门。远远地看见耿爷，我立刻返回去找个地方藏好，都不敢大声的喘气，猫在犄角旮旯，探着小脑袋瓜偷窥，直到看不见耿爷的影子，才撒开丫子一口气跑回奶奶家，瘫在滴檐石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奶奶通常看着我笑，手里忙乎自己的活，对耿爷的惧怕几乎延续了整个童年。
　　 耿爷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学有所成，去了市里的大单位上班，听奶奶说，耿爷的闺女尤其出色，还去了国外工作呢。耿爷离休后，没有留在县城享福，他不顾子女的反对，毅然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小山村，至于他心里咋想的，他没说孩子们也没问，他们知道问也白问，既然劝不住，只好随他了。耿奶很贤惠，她向来对耿爷言听计从，耿爷去那里她就跟到那里，用她的话说：“男人是天，是女人的主心骨，女人的职责就是侍候好自己的男人。”她的这席话，奶奶很赞同，她把头点的像鸡啄米。
　　 耿爷用了三天时间把老房子收拾出来，一排红瓦砖墙的高大房子，夹着耿爷家的三间土坯小矮房，是那样的不协调。耿爷不管那些，依旧黑着脸进进出出，扛着把铁锹走向村后的大山，用手和铁锹垒起一道道石堰，每天阳婆不落，不见他回家。村里人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前去，更没人敢问询。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辆汽车，车上码着半车小树苗，由耿爷带领着卸进他家的院子。村里人才明白，耿爷要在那石头山上植树。那天耿爷笑着送走卸树苗的人，村里人都发现耿爷满脸的褶子像盛开的花儿，笑得那样灿烂。于是村民们背后纷纷议论，说耿爷会笑但那得分人，对我们永远不会笑。他们还嘲笑耿爷，说他做官做久了，纯粹是闲的劲没地方使，祖宗八代也没听说过，石头山上能栽活树的。无论村民们咋议论，都不进耿爷的耳朵，他铁了心自己干自己的。他锹挖手刨，栽一行酸溜溜，学名叫沙棘。接着栽一行树，我现在才明白那种树叫油松。耿爷一年不停地栽着树，天气阴的时候，人家都忙着往回跑，只有他披块塑料布，剜些院子里寄养的树苗，着急忙慌向山上跑，补栽那些死树苗。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耿爷劳作有了回报，栽的那些油松和沙棘多半活了，沙棘命贱。老人们说就像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有点土壤就能扎住根，锁住水分，再栽树成活的几率就大，耿爷就这样一行沙棘，一行树。有时也会栽一行酸枣，然后再栽树，如今看着这一坡绿色，我不得不佩服耿爷的机智。村民们对耿爷刮目相看，都说他到底是做过大官，见过世面的人物，想法和做法与村里的老农就是不同。也有后知后觉的，他们也知道石头山上，也不是没有一点土，主要是没有耿爷的钱多，投资不起。总之七嘴八舌的，说啥的都有。耿爷听到就当听不到，也不准耿奶出去嚼舌头，他没有收手，树苗没了，他自己掏钱买来再植，山前植完了，他植山后，这座山植完了，他继续延伸，一直延伸到大山深处，他一干就是十年。山上树木的品种也增加了不少，有山桃，山杏，柏树，还有几种我叫不来名的。有了树，也就有了各种鸟类，行禽走兽，滋生出很多野菜草药，还有菌类，总之荒芜的石头山顿时生机盎然。耿爷对待这些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吃了早饭，扛着铁锹就进山了。
　　 慢慢地从奶奶口中得知，耿爷是位老革命，参加过国内的解放战争，是位优秀的机枪手。在一次堵截战中，光荣受伤了，身体中了四颗子弹，左胳膊，左腿及头顶被子弹打穿，肺部至今还遗留着一片弹片，没有取出来，只要劳累过度，大口大口的吐血，一吐吐半脸盆，吓得耿奶奶浑身哆嗦。受伤的胳膊和腿上的肌肉严重萎缩，。腿和胳膊细的像麻杆，走路时间长了就钻心的疼，这些都是耿爷的母亲在世时亲口对奶奶讲的。难怪耿爷进山一走就是三四天，吃完了干粮才回来取一次。耿奶奶不放心老伴，颠着胡萝卜一样的小脚，干脆陪着老伴住进了深山，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我和小伙伴进山里玩的时候看到过他们，大山里静悄悄的，老两口搀扶着走在山梁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那会儿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看着耿爷蹒跚的脚步忽然很疑惑，我着实弄不明白耿爷这样做图啥。
　　 耿爷的腿和胳膊疼的实在植不了树了，他也没闲下来，依然往山里跑，有时还是隔一天才回来。耿爷不信鬼神，他在山上的栖息地是一座小小的山神庙。于是村民们又送给耿爷一个新称呼：“我们的山神爷！”村民们对耿爷没有了畏惧，只有尊重。他们以耿爷为榜样，只要田里不忙的时候，都会去山里和耿爷一起栽树。耿爷有话了，他点着头，就一个字：“好！”算是打招呼了。村民们都不计较，知道耿爷的心是热的。还是耿奶奶道破玄机，耿爷头部被子弹打穿，牵动了面部神经，他只能偶尔的笑笑，很多时候只有绷着，因为笑比哭都难看，他怕吓坏人家。困扰多年的问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化开了，我想笑却不由落下两行清泪，我想村里人此刻和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吧，可敬的老人。
　　 自从山上植满了树，下大雨时，山坡上再也没发过大水，金子沟里一股早已干涸的山泉水，又突突的冒了出来，欢快地汇集到村前的大河，天气暖和的时候，村里的妇女聚合在村前的水塘边，拆洗的棉服被褥，随口开着带点色的笑活，笑闹声响彻云霄。各家各户的压水井常年有水，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的抢水了。到了夏天，每家的大院子里绿油油，水灵灵地种着时令小菜，村里人再也不躲着耿爷了，怀着尊敬的心情，笑着主动和他打招呼，他依旧点点头，简单的冒出一个字：“好！”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了，轻松而温馨的场景，仿佛又回到孩童时代。
　　 九十岁高龄的耿爷，已经上不了山了，他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拐，面对大山目不斜视，一坐就是半晌，似乎要把这家乡的山和他亲手栽的树，融进自己的血液里。夕阳为他涂上了一层金色。远远地望去真像一尊神，守护着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