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高寒，一入九月便夜风刺骨，那天古董商高建国来，便烧羊肉喝烧酒，且把他带来要我看的那只古银手镯留下。男人的手镯自是大气，不比小娇娘东西只要纤细好看，这银镯只看一眼便让人心生喜欢。之后，当天晚上我便在画案的台灯下面用一块粗布把它慢慢擦拭要它亮起，这是一只用四个细银管绞在一起做成的男式古银镯，银镯的样子十分霸悍好看，刚刚从高建国那里拿来时就忍不住站在那里戴了一下，感觉是要比戴世界名牌手表更好看，有一千多年的时光在里边。
　　 镯子是辽代的，因为那个墓里还出土了两面镜子，一面直径有一尺多，光素且厚重，满布斑驳绿锈，被我送了朋友，要他拿去打通关节，那个朋友那时正在谋仕途的事，心事既重，人也日见黑瘦。另一面是小镜子，镜子边缘起极妙的一韭菜叶的宽边，上边有宛转的牡丹花纹相互交缠，亦是红斑绿锈，可以让它的主人放在巴掌上细细审视自己的容颜，想当年墓主应该是一个极爱美的男子，因为这个墓出土了他的墓志，让人们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生前是一位大将军，亦是一条好汉，很年轻便战死沙场，想必是或身首异处，或身中数箭，或尸身马踏成泥块，让人想想亦是哀伤。
　　 大同古时只叫“平城”，在山西最北边，再往北就到了内蒙古的乌克昭盟，一出山西界便可见大片的草地，如果雨水好，那草地便如绿色栽绒毯，一脚踏上去，走半天鞋底亦不着一点埃尘。辽代的时候大同是陪都，也叫西京。在这个古老的城市的历史上是从来就没有过宋代的，宋代的疆域往北到了宁武山的汾河源头那里便停住，且有长方小碑嵌在石壁上细细说明此事，那便是古时的盟约。再往北，就是辽代契丹人的天下。
　　 大同这座古老的城市最大的一条河在城东，当年的河上通大船，可以把稻米和其它物质从南边辗转运到这边来，当然还有如云之美女和五彩丝绸。就是在这条河边，曾出土辽代的风字澄泥砚，上千年的岁月让它们坚如金石，以手叩之其声清越，砚背后的印记是竖行的两排楷书，八个字，真是铁划银钩：“西京东关小刘砚瓦”。在辽代，大同是西京，其热闹可以想见，其战略上的重要性亦可以让人想见，城内有《四郎探母》中铁镜公主母亲肖太后的梳妆楼，高台级的两层小楼，台级下的门洞并排走得两辆车马，当地人只叫它“凤台”，大同八景之一的“凤台晓月”就是指这座梳妆楼。
　　 虽然那一弯被肖太后亲眼看过的晓月现在还在，而那凤台却早被人们拆除的片瓦不存，有人把砖拿回去做砚，据说极是发墨。曾见明代人用此砖做的砖砚，砚背刻有文字，专门说明此砖出处，细细读来虽风流蕴藉却不免让人觉得明季文人的酸腐。肖太后毕竟不是一般女娘，不会像李香君那样任人轻薄，溅血的桃花扇也从没人见过，那也只能是一段风流传说舞台谑头。若香君果真一头撞去把血溅在扇子上，再好的丹青高手想必也不会有心情把它用笔点染成一株桃花！《桃花扇》写到此，是麻木酸腐且有十分的牵强！虽是孔尚任写就，我竟一点也不喜欢它。
　　 那天晚上，我伏在灯下细细看这个辽代银镯，上边居然有刀砍过的痕迹，辽代的战争，是冷兵器时期，马背上的刀枪剑戟根本不知性命为何物，一时多少英雄好汉只好马革裹尸，金沙滩古战场就在大同的西南方，有朋友来，常常不耻下问地问起金沙滩，其实那只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平芜，灰沙蒿遍地，秋来风起，沙蒿满地随风乱滚亦如小兽奔跑。后来办了林场，种树的时候便时有古代青铜箭簇出土，还有别的兵器，刀剑之外且有可以把人脑壳一下子击碎的“骨朵”，这种武器前端是个瓜型的小铜锤，比拳头小，鄙人曾见过水晶的骨朵，更小，当是手中把玩之物，一如南方雅士们手中的玉如意。而铜的骨朵却多用来杀戮，配以降龙木的柄，一尺来长，即使是现在，带在身上，既可防身，又可把玩，即使上飞机过安检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据说古时骨朵还可以用来打猎。现在舞台上演古装戏文，皇帝老儿出来的时候须仪仗先导，执斧执钺，之外便是执金瓜，那金瓜其实便是骨朵。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收藏一品辽代的水晶骨朵或是铜骨朵，却一直没有机会遇到它。辽代玉不多见，多见的只是水晶，水晶在辽代又叫水玉，这名字便真是好听。
　　 在灯下，细看辽代银镯，上面刀砍过的痕迹居然有五处之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手镯，主人的手才没被砍去，那天晚上我在灯下对着《辽代出土文物图谱》细细把玩这个手镯，手镯是辽代物没问题。但不知道在辽代，人们是把它戴在左手还是戴在右手，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了华严寺，华严寺分上院和下院，上院气派，下院清幽。下院的建筑多属辽代，青砖青瓦，平常之中的大气，且里边有十分著名的辽代雕塑。我去看雕塑，想看看那些千年之前的女娘和男人们的手镯都戴在什么地方。
　　 华严寺下院的合掌露齿菩萨是十分著名的，她的千年微笑动人之处是她居然对着这个红尘俗世露出她洁白的牙齿。见多识广的诗人郭沫若先生说她是东方的维娜斯，但我以为她的微笑要比维娜斯动人的多，是民间的那种美丽，只在眼前，一如春季牡丹，要得只是眼前的气味和颜色才好。而不是神的世界里的那种笑，远远只在云端。那天去看华严寺下院的雕塑，才知道辽代的衣饰首饰花样真是繁多，手镯之外还有臂钏，手镯是两只手腕上都有，不但是菩萨女娘，山门两旁的天王也这样戴法，手腕上是手镯，往上是臂钏。臂钏最早见于犍陀罗的雕刻，肥满的胳膊上都勒着赤金的臂钏，让人知道他们是有多么的健硕，想必整日大口大口吃得肥牛肥羊才会这般胖肥。不单单是在唐代，以肥硕为美是有道理的，贵族的仪态和生活方式历来是民间的一种楷模，吃得好，人便胖肥，这便是民间的理想，说来简单十分。
　　 辽代据现在有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前的手镯不知会有多少故事，民间的讲究是这种东西阴气太重戴不得，而鄙人却偏要戴它一戴，戴之前，必要把它细细擦拭清洗一番，但因为它是四条空心银管绞扭而成，银管里边也要收拾一番，这只能去金店。想不到去了金店却是要用吹灯去吹它一吹，吹灯只是一小束青蓝之火，火吹到银管里边是既消毒又能把里边的脏东西吹出来。
　　 金店的朋友要我先坐在一边，然后倒茶上来，他先看看那银镯，却忽然兴起，笑嘻嘻只说古代的风流韵事，因他刚刚读过一遍《金瓶梅》，人还在兴头里，便不管辽代和明代地乱说起来，说戴得此手镯的女娘不知会怎样肥大，一般男子又怎能收伏得她？我只坐在一旁不说话且喝茶，高建国也坐在一边喝茶，却催他快快收拾起，不要只是说《金瓶梅》的事，我们一边喝茶一边看他收拾银镯，他把吹灯的火调小，鼓起腮帮慢慢吹起来，我却忽然看到银手镯的另一边“噗”的一声被吹出一小团纸灰来，我忙叫他停下，高建国也连连说“了不得，怎么会有纸灰出来？”我把那吹出来的一小团纸灰放在手心里细看，却果真是纸灰。
　　 这辽代的银手镯，里边怎么会有纸灰？我让金店的朋友关了吹灯，命他用东西慢慢把里边掏它一掏。想不到却掏出搓得极细小已经被烧得差不多的一个小纸捻来，把纸用手指沾着点茶水润一下慢慢慢慢搓开，想不到上边居然有字且小如蝇头，是真正的蝇头小字，仔细看去，所剩无几的字能让人揣摸出写得原来是《心经》，我看看高建国，高建国看看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心酸感动起来，那样小的字，写在那样小的纸片上，再慢慢搓成一个小纸捻，然后再把它塞到这个银镯的细小银管里，千年之前的心思并不难猜，原来是祈求平安保性命，但银镯的主人还是战死在沙场之上。一时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想不到辽代的银镯里会有这般故事。真也不知道那小纸捻上的蝇头小字是什么人写的？或是这年轻的将军的夫人在灯下匆匆写就，或是这年轻将军的父亲一笔笔在他儿子临行时写成，每一笔都有千钧的祈愿，但却只换得马革裹尸。
　　 此辽代银镯用四股银管绞为一股，中间开口，两端比中间部位稍细，在金店称称斤两，竟然重三两八分，虽重拙却大气，但它还也只是银子，冷清清的一种气息，有时戴它出门，便觉有杀气，一个人在野外行夜路，七星在天，亦不觉害怕。总觉有一个跟在我的身后，是古代的将士，个子也高，声气也重，人也年轻，虽黑瘦，两眼却亮，英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