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人间】理发记(散文)
一
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买了一把电推子。都说“头难剃”,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不给别人剃头,永远不理解其间的深味。
我想,这一点我爹肯定体会深刻。
犹记得小时候,二姨家的表弟到我家玩,那时日子过得紧巴,找剃头师傅得花钱,到别人剃又欠人情,于是,从没剃过头的爹到二婶家借了把推子,自告奋勇给表弟理发。我那表弟没有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欣然坐下,任爹在其头上发挥,记不清当时理发的情景,只记得表弟去过二婶家后,便哭个不停,为那难看的发型。
我家没有男娃,很少留意那光秃秃的小子还有什么发型。这时,我们都跑来端详,不看不知道,爹的水平的确不敢恭维,表弟的头就像出了故障的收割机跑过的麦田,沟沟壑壑,惨不忍睹。娘看出我们的心思,挥手撵出我们,千哄万哄,好话说了一大堆。说什么这么帅气的小伙子,怎么看都好看,一个发型算得了什么。再说,刚理的发都这样,长长就好看了,保证用不了一周。伴着娘的劝说,表弟慢慢止息了哭闹。破涕为笑:“三姨,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每天照镜子看一看。”娘打着包票说。
可怜那货还真来到镜子前,对着镜子眨眨眼,轻轻甩了甩那虚无的发型,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爬上满是泪痕的脸。我们姊妹几个偷窥着表弟那蠢样,刚要笑,一转眼碰上娘严厉的眼神,强忍着呼之欲出的哄笑悄然隐退。
爹自此再也没有给别人理过发。
二
除了爹,身边还有一个人,深解其中味。他就是儿子的大姑父。
一年端午节,一家人都从天南地北被赶回家吃粽子。
那天,我正在给儿子理发,孩子姑父看着好奇,便接过推子要试一试,我不好推脱,更不便告诉他这可是件骑虎难下的事,只得递给他。
他生活在大城市,见多识广,他或许想给儿子理个帅气的发型吧。谁知,推子拿在手里,远不如他想象的自如,无论他怎么小心,都理不平整,一米九的个头,在众目睽睽下,忙乱地汗如雨下,儿子的头发也被汗水濡湿,极不情愿地努力忍受着。大嫂子在一边小声说:“要过来,你自己理吧!”我只得硬着头皮,极尽善意地笑着走过去,委婉着自己的措辞:“孩子的头不平,不好理。天太热了,歇会吧!”孩子姑父好像对这句话期待了很久,我的话音刚落,他便如释重负地把推子递给我,讪讪地笑着说:“还真理不了。”那复杂的表情,以及表情后那纠结的心情,没理过发的人,是很难体会的。
我想,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贸然去给谁理发了。
三
和他们相比,我的理发经历更是曲折。
给儿子理发,还算比较幸运。儿子小,不懂美丑。听说不用去理发店,兴奋得要命。每次理发前,他都会仰起脸单纯地喊:“妈妈,我理宝宝那样的小洋头。”我满口应着。儿子哪里知道,他那似在向大厨点菜的极为信赖的模样,让我这个连菜谱都不懂的初学者情何以堪。儿子听话地坐下,口中还说个不停,我紧张得手里全是汗,从哪里下手呢?一股“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之感涌上心头。儿子不停地喊:“妈妈,还没开始吗?我要出去和宝宝玩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心一横,一推子下去,正小心地往上移动时,儿子一转头,本来拿不稳推子的手一抖,儿子的头上出现了一道梯田,我哄儿子坐好,一定不要乱动。继续在儿子头上一次次胆战心惊地游移。理发师那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在我心目中被仰视了无数次,现在,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们了!那感觉就像初中时,我佩服会烙煎饼的人一样。
那时,看着三姐娴熟地一手兜着一团糊糊,另一手轻轻推着,在鏊子上转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画出一个个完美的圆,我心里直痒痒,我也想学一学。谁知道,那烫手的鏊子,一次次烫得我甩掉手里的那团糊糊。那热热的烟气、雾气熏得我眼泪直流。那一刻,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会烙煎饼的人。他们那份悠然自得的一招一式简直令人着迷。
我不时拿过毛巾擦一擦手上、头上的汗。坚持了太久的儿子,身上裹着罩衣,此时,脖子上、头上也沁满细密的汗珠,细碎的头发碎弄得他烦躁不安。
“还没理完吗?”儿子的声音满含哭腔,最后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看着儿子那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层层梯田,更多的汗冒出来。我赶紧跑去插上门。然后,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极尽温柔地哄着儿子说:“儿子,听话,再忍一忍,妈妈给你买奥特曼变身器。”
这一招真灵,儿子破涕为笑:“妈妈,真的吗?”
“当然。”
“妈妈,你慢慢理吧。”儿子没想到很久以来都不能满足的愿望这么快就要实现了,他很是高兴。我趁机一遍遍修理儿子那高低不平的梯田。在一次次的修理中,儿子的“小洋头”最终变成光溜溜的秃头。幸亏儿子脑门那撮“狗蛋头”的标志我没敢动,不然,儿子的头发最终片甲不留。我看着儿子光光的脑袋,心想,早知道如此,不如一开始就剃个秃头,岂不省事。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我就是在给儿子一次次的修理中,手艺渐步提高的。
洗过头,儿子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问:“妈妈,怎么没了?”我哄儿子说:“怎么没有,你用力按按试试,是不是有?刚理过发,都这感觉。”儿子在头上用力按了按,若有所思地“奥”了一声,便转身跑出去玩了。边跑边回过头喊:“妈妈,别忘了给我买变身器哟!”我追上儿子,拿着他最喜欢的那顶帽子,哄他戴上。
回到家,我坐到凳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这次的理发,让我真切领教了“头难剃”的深意。
一回生,两回熟,在儿子那一亩三分地上,经过无数次的历练,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满足儿子的心愿,熟练理出“小洋头”。
四
给火爆脾气的老公理发,是让我感觉最挫败的事。
假期里,老公说:“反正不上班,也给我理理吧!”这句话可谓对我近来理发水平的高度认可。本没那把握,虚荣心使然,因我实在不愿错失这次被表扬的机会,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谁成想,一推子下去,后悔便攫取了我的心,头顶上短短的一推子,决定了以后无论我怎么收拾,都无济于事了。老公不安地问:“怎么样?”我故作镇定地说:“很好!”他要过镜子一照,整个人疯了!从凳子上腾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这弄了些什么?”我赶紧递眼色给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都围过来圆场:“行呀!怎么了?”“这个地方再修一下就好了!”一家人好说歹说,老公才极不情愿地重新坐下。在他不住的抱怨声中,我忍辱负重,硬着头皮理下去,即便他抱怨如海,也得“鳖鼓盖”样气鼓鼓地忍耐着,总不能顶着个“阴阳头”去理发店吧!
理完发,老公骑车径直去了理发店,这可谓对我理发手艺的极大羞辱。
自此,我发誓再也不给他理发。
五
好友看到我给儿子理的发型,很是满意。便怂恿我给他上初二的儿子理理,她的儿子性格还算温和,反正是个学生,并且我给儿子理了那么久了,该不会有问题。这样想着,便应了下来。
朋友的儿子脸盘大,脸色黑红且胖。我缺少根据脸型确定发型的知识,还是按给儿子理的经验进行,结果,脑门上一推子还是短了,没办法,只得这么短下去。倒是平整,只是,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个正面人物。我心里后悔得要死。朋友善解人意,故作轻松地对孩子说:“不错,还不快谢谢王姨。”孩子懂事地道了声谢,然后走到镜子前,照了照,朋友马上跑过去违心地说:“不错吧?儿子。”他照完镜子,哼哼啊啊地说:“还---行---吧!”
我赶紧收拾行头,逃也似地离开,发誓,再也不给他理发。同时,另一个念头冒出来,他以后再也不会找我理发了,果然。
自此,我的理发范围便锁定在小孩和老人两个人群中。
六
如果说,我以往理过的发,那感觉都是我掏钱给他们,他们都不太乐意的话,那么,有两个人,却是心甘情愿,非常乐于让我给理发的。
其中一个是妹夫家的一个亲戚。
那日,妹妹的婆婆上坟,妹夫家里来了好多亲戚。当我给六岁的外甥理完发正要收拾起推子的时候,妹夫家的一个亲戚走过来,让我给他理理。那是一个约摸50岁的农村汉子,方头大脸,声若洪钟。我说:“我理不好的。”
“没事,我的头发,有一个月没理了,都快能扎小辫了。你随意理,只要理短就可,怎么都行。”他极诚恳的话语和表情,让我不忍拒绝,这时,又有好几个爷们喊起来:“他是猪老板,家里有的是钱,你给理理,让他请客。”不好推拖,我只好理了起来。
他那头发如谷秸,长不说,又干又硬,像个草帽扣在头上,乱糟糟的。
理完了,他镜子都不看,晃着轻快的脑袋说:“谢啦!”然后,舀了缸里的水,倒了点洗衣粉,吹着口哨洗了起来。
多么朴实的老百姓,吃穿用度都不讲究,只知道卖力气养家糊口。想到此,我便对他平添几分敬意。
七
另一个乐于让我理发的人是我爹。
其实,当初买推子,除了想给儿子理发,另一个原因就是源于爹说起的一次排队理发经历。
一次年关,爹去理发,排队等候了很久。理发店的老板,光顾着给年轻人染发、烫发,哪里顾得上去给一个老人理发。脏不说,根本挣不上几个钱。
记得第一次给爹理发,爹高兴地说:“不用出门,不用排队,还不用花钱,哪有这样的好事?”满脸的幸福在爹那饱经沧桑的脸上荡漾。听了爹的话,我心里比蜜还甜。
爹的头发不很密,却很少有白发。爹对理发从无任何要求,所以,我最乐意给爹理发。
每次理发,爹都会事先找好罩衣、凳子、插座,坐在那里等候,理的时候,爹的头都会随着推子的游移方向仰起、低下、左侧、右倾。我笑着说:“爹,不用的。”爹不应声,照旧如此。我知道爹为的是我理起来方便。
爹一生总是这样,为他人想得多,为自己想的少,满怀感恩,满怀喜乐!
如今,爹走了,爹理发时那幸福的笑容只能绽放在梦里了!
八
说起理发,我总会想起一个弟兄,他患了重病,本来强壮的体魄,消瘦得刀削一般。
一次偶然的机会,当他听说我儿子的头发都是我给理的时,他很真诚地说:“以后,你也给我理吧!”我知道,他是不愿出入理发店,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
谁曾想,这句话,竟成了永别,我还没来得及给他理过一次发,在那年寒冷的冬至,他便撇下妻儿,撒手人寰。
曾经的他,是多么的帅气和优秀呀!
九
很是怀念小时候一些游乡揽生意的理发师傅下乡理发的情景。
理发师傅一般都是一些中老年男人,他们挑着担子,或下乡或赶集,为村里的黎民百姓理发。寒来暑往,从不间断。
特别是冬天里,于一个避风的向阳处,一群老年人、妇女带着孩子高兴地排队等候,炉子里烧着热水,旁边放一块青色的磨刀石,一块又黑又亮的劈刀布。剃刀不够快时,就在磨刀石上磨磨或临时“蹭”劈刀布。理发时,那师傅像是在进行一场才艺表演,剃刀上下翻飞,一会的功夫,便理完。
“昂首凭君修乱发,低头为我整新容。”一般,他们都是理发、刮脸、修剪胡须一套龙服务。修面时,师傅用沾着胰子沫的刷子在下巴处涂抹一番,然后将刀子在劈刀布上蹭几下,便开始刮脸。随着刀锋的游走,胡子一点点掉落,脸也慢慢变得干净整洁。
理完发的人,个个神清气爽,年轻了不少。
费用几毛不等,却极尽细心和享受。
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各种高档理发店比比皆是,可是,老百姓,特别是一些老年人却很少有理发的去处。即便去了,那些理发的年轻人多数看重的是金钱,他们对一些烫发、染发的年轻顾客笑脸相迎,对老年人,往往不屑一顾。
故此,我便心生一个念想:等退休后,我就上门去为那些病患者和老年人义务理发,让理发这么小的事不再成为他们生活的烦恼和忧虑,让他们时刻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人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