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屺街边的高大粗壮的香樟树荫下向着市中心方向走去，不久就会走到两太官河河沿，河上架着一座类似赵州桥风格的古色古香的水泥拱桥，这就是孔桥。外地人往往认为过去的孔桥片区、今天的孔桥街道就是因这座桥而得名，其实不然，这座水泥桥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桥是木结构，没有桥拱，但为什么被人称为“孔桥”，我不得而知。
　　 不要上桥，沿河沿向北走，又是一路风光。河沿是类似于上海外滩的格局，不过规模小多了。尽管如此，我们这座城市之所以被外界称之为小上海，不能说与这个小外滩没有一点关系。
　　 我的老家就在北河沿。我祖爷沿河置建了家业。面河是店房、库房，向后是门厅、敞厅、住宅院。现在这处宅院的大部分己变成了小高层，底层商铺美其名曰“北城天街”。据说是为了“保护古迹”，我家最后排的六间老房子被保留下来，我小的时候就住在里面，后来搬到新式小区去住，老房子闲置在那里。这处“文化古迹”只是在修家谱时发挥了一次作用，照了一张照片印到了谱上。
　　 人是有恋旧情结的，每次回乡，我都忍不住到老宅去蹓蹓。那里的木石砖瓦、鲜花杂草，那里旳风，那里的味道，那里的气息都和别处不一样。
　　 近来，我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快：据说，我家老宅沿河店房位置上的商铺被一位当过按摩女的人租去开了理发馆——土地早已不是我的了，人家开店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鸟关系—然尔，祖宗的地盘上搞出这个事，毕竟没有让我开心的理由。
　　 我是一个懂社会的人，我知道按摩女是不在家乡干的，在家乡人心目中，她们是在外地打工。按摩女们也和我一样恋家，多少攒了一些钱以后，大多数人会回到家乡成家丶开店、办厂，没有一个按摩女是“热爱本职”，坚持干到“退休”的。
　　 又是“据说”—据说这个按摩女是贵州人，那么，她辛辛苦苦攒了钱为何不回家创业？也许是贵州山多人少、钱不好赚吧，也许是泰州经济发达、环境幽雅吧，总之，她来了，而且生意不错，暂时没有撤退的徵象。去年金风萧瑟之秋，我在后宅的花园里徘徊感伤，遥看前面河沿热闹哄哄的景象，我登时极度气恼，发誓再也不到老宅来了！我走的时候心中默念：再见了，我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再见了，我的覆盆子和木莲们！我家老宅没有三味书屋，也没有覆盆子和木莲，但是我愤而离别时的确是这样念叨的。
　　 今年五一回乡，老婆命令我去理发，我问到哪家理，我儿媳插话：“前面，王家造型。”王家造型？前面开店的那个女人居然也姓王？我冷眼扫了一下儿媳妇，见她满脸天真无邪的样子；我转眼看老婆，她热情地推荐：“手艺不丑，我都是在那里做头。”
　　 “那个女的不是作风不好吗？”我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最没有水平的话。
　　 我老婆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她作风不好还是你作风不好？”语气间夹着讥讽。
　　 这句问话真的意味深长，我品味了半天才领会过来：人家做按摩女时是为生计所迫，扯不上什么作风问题。人家现在守法经营，没听说她有什么作风问题。而我呢？像我这种冠冕堂皇的人，即使思想上有一点点不轨的想法，也属于“作风不好”的范畴。
　　 哈哈哈哈，我决定去会一会我的那位本家。
　　
　　 二
　　 一切都和上海品牌店的格局差不多，王家造型那厚重的玻璃门面、简洁的LED灯饰布局、新潮的洗头池、烘头笼、自控座椅以及穿着标淮的白衣黑裤的洁净得有如洋娃娃的发型师，使人感到这里好像不是一个剃头的地方，而是一个高雅的活动场所。
　　 迎宾小姐看了看我的头型，满面笑容地示意我跟她走。她把我交给了一位挂着9号胸牌的发型师，并介绍说，9号师傅剪二八分头最拿手。此时我才知道我这种早上起来抹点水用梳子刮几下就平平顺顺的发型叫做“二八分”。
　　 洗好头，坐在自控椅上，9号副总监坐到工具椅上给我按摩头皮，陪我聊天，迟迟不动手剪，我忍不住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他。
　　 9号副总监脸红了：“王总，我们老板等一会来给你剪。”
　　 “你……你认识我？你们老板认识我？”
　　 “你家的老房子在后面，你自己也很出名，我们都认识你，只是你不认识我们。”
　　 呵呵，我有点小名气倒是真的。为什么有名？我也搞不清楚。我不是大干部，也不是大名星，不少人却莫名其妙地夸我有才，当我的粉丝。也有个别自身有些才华的女孩子大胆地称我师父，好像当了我的徒弟将来拿到取经证书似的。我自惭腹中空空，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教徒弟，但我也决不会传授坏的东西，让徒弟落个坏名声。
　　 还有一次，参加完同学王宝齐的葬礼，我坐在羌溪公园里寻诗觅词写东西纪念他，一帮半茬子小子在附近鬼头鬼脑地谈论王玉齐，我湊过去问：“王玉齐怎么了？”
　　 “死了！”一个小青年说。
　　 “你认识王玉齐？”
　　 “谁不认识他？”
　　 “你见过他？”
　　 “没……没有。”
　　 我告诉他们：“我就是王玉齐，死的人叫王宝齐，是我的同学。”
　　 那帮小子全都楞了。接着又像见到了唐国强一样把我包围起来，与我说话。唉，就这么回事。
　　 “王家造型”的掌门来了。她中等身材，精干匀称，穿着一袭旗袍，LED明亮的灯光射在旗袍上，上面绣的一朵朵雏菊开放得很热烈，而她本人却只化了个淡妆，梳着箸笼头，显得娴静典雅。我别的本事没有，我自信自己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现在，我不仅发现她很有气质，很美，而且看出了她的淡妆是刚才化的，也许她平时根本不化妆；她的箸笼头是刚才梳的，也许平时她就梳个中披发；她的旗袍是刚才换的，也许平时她只是穿休闲装。女为悦已者容，她收拾妥当了才出来见我。
　　 当然，我的这双眼睛也能看到不美好的事物，不过，时间会将不美好的东西删除，删除得一干二净。
　　 王掌门对着我嫣然一笑：“王玉美。”王玉美脸型清俊，眼睛清澈，目光中包含着矜持和沧桑。我忽然想到：女人最善于在内心将男人作比较，当过按摩女的人阅人甚多，“客人”三教九流，她们见的世面大矣，比较能力强矣，未知此刻玉美会不会将我的真身与我的虚名比较？将我与别的男人比较？我不由得局促起来。
　　 “玉美呀，我叫玉齐。”我很注意说话方式，一开口就给她亲近感。
　　 “我知道。”说完，她与我对视着的目光移开了，侧着头，看着地面。
　　 我也知道，她说的“我知道”这三个字信息量很大。她固然知道我的姓名、我的情况，她也知道她的陈迹瞒不过我。她希望与我这样的人接触、交流，见了面时又心生自卑。
　　 “玉美，”我晃了一下自控椅，自控椅缓缓地转过来，让我与玉美面对面。“我听说你刻苦学艺，然后孤身一人来泰州开小店，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是好样的！与你相比，我这一生太仼性，太自负，没有取得应有的成绩。与你相比，好多方面我是不如你的，在你面前，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小矮人。我在上海就考虑好了，这次回泰州要来你这里理理发，顺便见见你。”
　　 我说的这些话，有一部分是谎言，但是我毫不脸红，推心置腹，动人煽情。
　　 玉美不言语，动手给我理发。我发现她的手艺并不比她的手下师傅高明。她给我剪好了以后，9号副总监走过来端详了一番，居然抄起剪刀“夹夹夹”地补修了一阵子。不管怎么说，在现在的王家造型店里享受玉美亲自服务的待遇不是每个泰州人都能得到的，所以我感到很荣幸。
　　 正当我沉浸在荣幸之中时，我老婆来了。她见大功吿成，忙去吧台买单，玉美也没有说客气话。单买好了，我准备告辞走人，玉美却欲言又止，我老婆疑惑地看着她。
　　 “我想留哥哥坐一会儿。”玉美说。
　　 “有什么事吗？”我老婆问。
　　 玉美凑到我老婆耳边鼓捣了几句，我老婆“嗯”了一声，对着我一甩手：“你在这里谈。”她撩开长腿，头也不回，走了。
　　
　　 三
　　 “王家造型”里间搞了个阁楼做“办公室”，也不知道玉美在里面办什么公。阁楼正面也是安的厚玻璃，从下面就看到楼上的发财树、巴西木等盆栽。
　　 阁楼面积不小，办公桌却很小，是－张柞木书桌，属于文物级別了。靠后墙立着一架古董架，里面放着许多从宜兴买回来的冒名大师的茶具。旁边有一个雕花方几，上面放了一架架着古铜大喇叭的老唱机。这些东西如果搬到我家去那就去对了地方，放在这里，令我产生了一个联想：只要再安上一张旧式的圆门床，就有点像杜十娘、李师师的卧房了。
　　 “把古董架搬到侧面去，与唱机对称。办公桌后面弄个书橱，放几本书。”还没有坐下来，我就皱着眉头说。
　　 玉美手上存了几个钱。今年她又学着大城市办店的套路，发行了消费年卡，从顾客手中募集了一些资金。她打算到别的城市投资办几个连锁店，扩大经营，与我商量这个事。
　　 “哥，这些钱不投出去要贬值，投出去又怕收不回来，捧在手上烫手呢！我现在是‘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啊……”
　　 “嗬！文釆，文釆！”我击节称赞。接着就连上了她的话题：“‘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有钱还愁没处安排？借给我呀……”
　　 玉美笑着捧出了她的账本。我一看是流水账，不是正规账册，于是我用手摸了摸，懒得去翻看。我吿诉玉美：在垄断力和预期效益高的情况下才能扩大经营，而垄断力决定于品牌、市场和实力，这三点她都不具备。我问她，“船厂”、“标榜”是什么单位？她茫然不知。“这是理发行业的国际品牌，你都不知道，还搞什么扩张？”我笑了。
　　 “要不，存银行？存银行省心。”玉美看着我说。
　　 “我叫你存银行了吗？”
　　 玉美不声不响地起身给我添茶。
　　 “借给我，行不？我每年给你百分之十的回报。”
　　 “你真的借？”她认真了。
　　 我不再跟她兜圈子了，直接告诉她以钱生钱的方法。我对她说：“政府推行PPP方式运作项目，政府牵头撬动项目，民间资本跟进。目前市开发区就有这种项目，她的资金可以通过城投进入ppp项目。市里确定的回报率是百分之十。”玉美这才恍然大悟。
　　 “我要走了。”我说。
　　 玉美没有送客的意思，我也没有起身移步，我们都感到还有什么话没有说。我是个玻璃人，透明的，我这一生的“事迹”尽人皆知，有的故事还写成小说发表过，她不会不了解我，只有她的那一段经历是我迫切想知道的。其实，她有时候也想向知心可靠的人倾诉宣泄自己的悲苦。今天她说不说呢？我毫无把握。我是个男人，她不大可能与我谈这些事。
　　 “这个古董留声机是哪儿买的？”我没话找话。
　　 “嗯……”她犹豫了片刻，抬起头，轻轻地、缓慢地说：“是我离婚时分给我的东西。还有这个桌子，这个古董架。”
　　 我不言语，用我的眼睛盯住她，等待下文。
　　 “……那时，他家里有厂，有钱，他追我后不久我就答应了。我喜欢古董，结婚时，他就置办了这些东西。后来他嫌我了，要离婚，我没有要房子要钱，只要了孩子和这些东西。孩子丢给我爸我妈领着，这些东西我走到哪里就托运到哪里……”
　　 “你仍然在怀念他？”
　　 “什么他？！他是谁？！”玉美突然发起火来，不过，她的声音迅速地低了下去：“我是怀念此生中惟一一段纯真、幸福的青春时光。我离开家门以后，我的人格、我的幸福、我的前途，什么也沒有了！我只是一个饿不死冻不死的行尸走肉……”玉美哭了。
　　 我沉默。此刻，劝她也不行，夸她也不行，只有让她哭够了才行。她的哭泣带给我无尽的想像，想到她忍辱负重、强颜欢笑谋取生存的一幕又一幕，我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
　　 “哥，我来泰州后，己把女儿接来了，在襟江学校念书。我想把爸爸妈妈也接过来，我自己也在泰州成个家，我再也不想回到家乡去了……”
　　 我听到她说要成家，连忙问：“你找到对象没有？”
　　 “哪有那么好找啊？就刚才那个9号，我挺中意。”
　　 “那个副总监？”
　　 玉美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霞。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很好很好！那么你抓紧接爸爸妈妈过来。等北城天街高层装修好了，我帮你挑一个跃层的大房，你们一家子好好地过吧！还有，你结婚时我回来帮你操办。”
　　 ……
　　 我回到上海不久的一天晚上躺在床上与我老婆微信聊天，聊到了玉美。我老婆吿诉我，玉美的前夫混得并不好，把产业败光了，也回心转意了，曾经四处找寻玉美，也曾经来过泰州，见过玉美。玉美给了几个钱打发他走了，复婚的事压根没谈。
　　 我轻轻地叹息－声，靠在床背上再不做声，我老婆接着讲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到。
　　 “喂，喂，你在干什么？”我老婆大声吆喝。
　　 “哦……我在想……过去我们也闹过矛盾……万幸啊，没有发展成玉美家这个样子……”
　　 我老婆也沉默了，半天不说话。
　　 我是一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平安是指没有什么重大灾祸或遭遇重大灾祸又转危为安，任何人的一生总有些坎坷过节。我平安的一生是波澜起伏的，我遭受过磨难、屈辱、心灵摧残，我也流泪，不过是默默地流，不像玉美那样哭。我和老婆的纠葛只是人生波澜的一小部分，非主流。我走麦城与老婆无关。再说，我们没有“解体”，即使“解体”，我老婆也不至于与玉美一样。我老婆有本事，手上有一个小厂子。
　　 这又怎么样呢？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静物。但是我的脑子里却在翻腾，回想我“走麦城”的往事，回想玉美恣性痛哭的样子。
　　 一阵强烈的恐慌猛地袭来，我“刷”地从床上蹦起，仓皇地逃到了阳台上，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凝望着遥远的故乡，凝望着我老婆和玉美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