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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赣南,赣南(散文)


作者:李晓君 布衣,11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062发表时间:2016-05-30 22: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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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炽热的夏日雨云间,赣南是一片阴蓝的投影。
   在心理距离上,曾经,这里是远方以远——每每让流放于此的官员畏惧。在他们的意识里,赣南总可以用“烟瘴之地”、“大山长谷”、“荒翳险阻”诸词汇来形容。南宋熊克,在《中兴小纪》中记载这样一个故事:名臣赵鼎与奸相秦桧政见不合,被贬潮州,为不让儿子随其南下,吓唬他说,北宋时吕大防主动死于虔州(今赣州),就是为不让儿子染上南赣的瘴气。
   时至今日,不知有多少赣州人会认同过去那些官员对这片土地的恐惧。当我站在赣州城外的古浮桥上,却有一个陌生人站在一扇高大的城门前的恍惚。在历史的城堡之内,有多少真实的楼阁,又有多少神秘莫测、波诡云谲的雾瘴?
   浮桥建于宋乾道年间,为洪迈所建。其时他知军南赣,见宽阔的章江两岸,往来极不方便,以100多艘船只用缆绳相连,铺上木板,便成为一座别致的浮桥。当年,赣江作为黄金水道,极度繁忙。为便于商船通航,每日定时开启,放船通行。而古浮桥穿越800多年的光阴,依然浮于波涛之上,今日已极为少见。
   推车的、散步的、挑担的、观光的,各色人等往来于桥上。盛夏的日光在水面投下白亮的雾霜,湛蓝的光影在波涛间晃动。古船包浆着沉甸甸的时光的痕迹,锈红的铁链将船只相连,优美的弧形船头与其下的倒影如蝴蝶的半边翅膀,轻轻扇动着历史的晚风。曾经,江边古塔悠扬的风铃,让人产生一种敬畏和悲悯的心情,塔的影子倒映在江心,与天上的明月互为映证,容易使观者产生一种类似儒家的“理”和佛家的“菩提”的感触。时间粗暴的手经由狂热的人们推倒了古塔,也抹去了这样一种恭谨、宁馨的心境。所幸还有城内的古寺(寿量寺)在桃红柳绿之间,如默默倾诉的老人。
   我的朋友三子,出生在赣南,他曾写有这样一首诗《寿量寺的傍晚》:
  
   从广东南华寺出来的释瑞印,走了八百里路
   他见到寿量寺的桃花,就呆下不走了。
   每年的春天,我都要到寿量寺看桃花
   那次去得迟了,桃花没看着,穿过荒阶,
   却见桃树下多了一个叫释瑞印的和尚。傍晚的
   光线渐渐加暗,我们不说话,只是站着
   十年了,我们还记得彼此清瘦的模样——
  
   三子君多年来从事政务工作,但他的诗极好,是少数我喜欢的当代诗人之一。我总感觉这个过分严谨、自律的同龄人,身上有一种萧散的士大夫气。我在心里把他的诗歌体悟为士大夫式的写作。只是我从来没对他说过。三子君是否赣南人的典型,我不知道。但他身上的这股静气,却是和这个城市相宜的。我曾经和他在古城墙下散步,就着夜色谈论佛理和诗歌,视线中的古浮桥上空寂,惟有风在其上奔跑。那一刻,我们都静默下来……
   仿佛是为了对那次印象的鉴定,我再次站到浮桥上,夏日黄昏的红云在章江上燃烧,一股浓烈的古战场般的气味窜入鼻孔。同行的芸,出生于另一座古城,她在古浮桥上拍照和踱蹀;在一条条编了号的船只间,逡巡时间烙下的痕迹。
   三子君非常热爱这座城市,对于调入省城南昌工作曾颇费踌躇。记得那晚,在谈话的间隙,他不无骄傲地说到,有一年世界客家恳亲大会在赣州举行,几十万盆鲜花装点着这个城市,活动结束后,街上的鲜花一盆不少,赣南民风淳朴如此,可见一斑。而差不多同期的另一个城市,恰好举办了一次全国农运会,活动结束后,街上鲜花损失者十之七八,恰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个细节让我印象如此之深,使我对这个城市的好感无缘由地多了几分。
   假使说,今日中国的城市还能让人产生一种亲切感和认同感,对我来说不是那些摩天大厦、也不是一望无际的广场和高扬着商业旗帜的CBD,而是那些古街古巷、古建筑和古树,是挣扎在推土机旁窄室陋巷悠缓的、炉烟轻飏并且伴随着悦耳方言的小老百姓的生活。千城一面的都市将我们这代人的趣味和想象力已经钉上了耻辱柱。普通话所及之处,生活的民间性和多样性已日渐窘迫。对于酷爱旅游的人们来说,他们的感触尤深。从一个城市出发到另外一个城市,一觉醒来,推开窗,仿佛回到了家门前。
   所谓“风景”,必然含有异质、陌生的惊喜,而我们每日生活的地方,充其量只能叫“场景”。风景在我们身边消失,以一种不易察觉而又迅疾的方式,这是很让人吃惊的。因此,那些诚恳的驴友们不得不东渡重洋、西攀雪峰,以满足对风景的渴求。
   经由古浮桥进得城内一箭之地的灶儿巷,忽然让人疲惫的眼睛如同沐浴一阵清爽的凉风。巷子很短,只有几百米,而且看得出是刻意修葺过的,但是仍然让我产生一种拥抱的冲动。如同在繁华的街头突然瞥见一个穿青花图案的旗袍女子一般。街由鹅卵石和青石板铺成,两边店铺民居清一色明清建筑,在当年,这里,类似的巷子和街道何止百千条?人对亲人的认同感基于血缘,而对环境和文化的认同,隐含着一种类似于“血缘”的基因密码,这是无可置疑的。
   一位短褐穿结的男子——一望而知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底层和最潦倒的一类人,主动向我们介绍起来:灶儿巷也叫皂儿巷,因过去是衙役皂隶住的地方,故有此名。我们转到刻有“竈兒巷”(灶儿巷繁体字)拱门背后,看到青石上果然镌写着“皂兒巷”几个字。
   灶儿巷的建筑是典型的赣派和徽派建筑的混合体。黑瓦白墙,飞檐、雕窗、花楣。在这里很能想见一种中国式的生活方式:缓慢、自足、精致、和谐、愉悦——因此,除去那些战乱,我认为中国过去老百姓的生活总体上是愉悦的。与和平的时间相比,战争所占有的长度毕竟有限。我在灶儿巷拐角一棵大树旁矗立良久——是樟树、枫树、抑或梧桐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棵大树在青石地上投下一抹浓荫——发黄的木板门内,能窥见天井里红红绿绿的晾晒衣衫、青翠的植物,洗衣池上落下晕彩的光线和后面黝黑的空间——记忆的闸门刹那间打开:我分明看见童年的场景。在老家赣西县城,也有这样一条街巷,和里面的陈设。眼前一切如真似幻,它的存在是在告诉你它的逝去。
   南京现存古城墙建于明朝,西安、荆州的城墙也是明代遗迹。而赣州的古城却是宋代的,“熙宁二年”字样的铭文砖,垒砌在青灰的墙体间,恍然让人顿生敬意。这样一座宋代古城墙,国内是为孤品。大文豪苏轼被贬岭南,路过赣州时写下“涛头寂寞打城还,章贡台前暮霭寒”的诗句,而南宋辛弃疾郁郁北望,壮志难酬,在赣南任提点刑狱时也曾写下“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的词句。八境台、郁孤台如忠臣孽子的泪滴,洒在宋城这件衣衫上。
   1939年3月,蒋经国来到赣南,任江西省第四行政区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1945年2月离开,前后达6年之久。蒋经国在赣州人的口碑中是不错的,他推行“赣南新政”,在移风易俗、军政教育、经济工商等方面都有所建树,也为他后来在台湾的施政作了试验。蒋经国当年仿照《朱子家训》的韵文和格律写就的《新赣南家训》,深入到寻常巷陌的百姓头脑里,一些耄耋老人至今还能背诵出来。巧合的是,赣南,也是新中国的摇篮,中共苏维埃政府在赣南的建立,被追溯成新中国政权的雏形。
   在典籍和民间记忆里,赣南一度是充满血腥、野性和粗粝感的——如同一个肌肉碎裂、髭须横陈的暴客。当时间之流逐渐带远一些记忆,赣南曾有的粗重气息,仿佛为而今温婉、淡雅之气所替代——如同一枚有着粗糙纹理的土陶渐渐幻化为一只釉色清丽的瓷碗。我们深陷于时间的迷宫中,既成为局外人,也成为局内人。
  
   2
   赣州古城的砖墙,如同写实画家的笔触,勾勒了一段历史的轮廓。
   建炎四年(1130),赣州城内发生了戏剧性一幕——突然驾临的隆祐太后,导致了一场涉及到军队、随从侍卫和赣州城内百姓的冲突。徐梦莘在《三朝北盟会编》卷112对这次事件做了有趣的记载:隆祐太后到赣州后,官私和财务散尽,卫军用轻薄不合格的钱在市中买物不售,而引起军民相争,冲突升级后,虔州乡民众志成城,表现出强烈的维护地方利益的意识,乡兵首领陈辛纠集数万之众围城,太后震怒,发话免其罪让他退围,俱不听。最后从别处调集部队击溃击溃地方武装,才解除了危机。
   不得不先说到隆祐太后入赣的缘由。建炎三年,高宗移跸健康,撤帘后的隆祐太后也随后到达。八月,金兵大举南侵,旨在一举消灭宋室。高宗让隆祐太后出江西躲避,金兵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吉安,随从官员刘珏让农夫肩舆太后到虔州,方才摆脱追兵。
   当太后来到这片“烟瘴之地”,已无暇去仔细查看这片被士大夫所描黑的江南庳薄之乡,惊魂未定之余,首先感到吃惊的,竟然是虔州乡民如此作乱犯上,不把她放在眼里,可说是闻所未闻的。乡民们敢于同官府对抗,显然不是初次,一定源于他们根深蒂固的传统。因此,他们早有“虔寇”的恶名。“虔寇纷纷”也常见于官员们的上奏文书中。
   曾任江西安抚大使李纲,认为赣南“虔寇纷纷”——是因为“虔地地险民贫,风俗犷悍,居无事时,群出持兵,私贩为业……”(《宋丞相李忠定公别集》卷15)
   虔州民风强悍,因为和维护他们自身的生计——“私贩(盐)”相关。贩卖私盐,显然已成为当地百姓世代相袭的职业。而这也成为政府头疼的问题。因而“虔寇”有时又可叫做“盐寇”。宋代对食盐实行专卖制度,政府垄断经营,私人贩卖,属于犯法。每个行盐区有着严格的界限,如越界贩卖,则为私盐。当时虔州属淮浙盐区,而与虔州相邻的广东,属于广盐区。但是虔州离淮路远,而从广东运盐路近而价贱,可获厚利,导致“汀、虔州人,多盗贩岭南私盐”(《宋会要辑稿》)。虔人南出广东,私贩食盐,经常要走夜路,大山巨谷之间,虎啸猿啼,为吓唬老虎,他们唱着一种“过山溜”的高腔民谣给自己壮胆。
   赣南地理环境,对民风的形成不可忽视。虔州地处赣江上游,“南抚百越,北望中州”,东部武夷山脉,绵延赣闽;南部南岭山脉,颠连粤北;西部罗霄山脉,盘踞湘赣。因地理位置险要,回旋余地很大,而官府的力量往往又很难到达,常常形成一个相对自由的独立王国。唐末爆发黄巢起义,南赣脱离中央政府控制,而代之以地方土豪卢光稠统治,成为一个割据之地,直至被吴国和南唐所接管。宋明时期,如何解决地方势力与王朝的对抗,总成为执政者比较焦虑的事情。因而,“剿匪”,又成为一个经常挂在嘴边的词。
   南赣民风犷悍,匪患不断,历来难以治理。事实表明,动乱的缘由,并非百姓天生反骨,而是官府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加上这里离皇权较远,容易为有势力的地方头目所掌控,于是一呼百应,啸聚山头。
   至明朝正德年间,南赣包括福建、广东、湖广的匪患,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历任南赣的地方官,总是称病请辞。实在没有办法硬着头皮上任的,也是战战兢兢,对待匪寇毫无办法。这无疑助长了山寇的气焰。直至王阳明的出现,局面得到暂时性的改变。
   那年阳明45岁,此前他尸位素餐于闲职,一直没有建立功业的机会。忽一日,因兵部尚书王琼的举荐,突然被朝廷任命为南赣佥都御史,负责剿匪。
   阳明岂是凡人,对于这个稍显迟到的机会,他的行为有些不合常规——非但不感谢“圣主”,反而耍起性子请辞。他思索半个月后,上了一道《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递上辞呈就从南京往老家山阴走——请辞的理由是:看望奶奶。这个理由显得那么矫情。请辞自然被驳回。兵部又下一道批文,催促他上任。阳明继续等待,又过了半个月,吏部再次下文,他才动身从杭州南下。这一走,就是五年。
   与他的前任不同,王阳明是带着“民吾同胞”的情怀来到赣南的。那里既是他的战场,也是他思索、传播心学的试验场。作为一个大哲学家,王阳明并不信奉武力,他说“莫倚谋攻为上策,还须内治是先声。”他重视乡约制度,推行十家牌法,使百姓之间互相监督和牵制,从制度上革除通匪的空间。而行军打仗之余,大讲“心学”,发明良知。因此,王阳明到赣南后,书院、学社兴起。他真心诚意地做教化工作,以大儒的襟怀,推行知行合一。在重视嘴皮子功夫的传统儒者当中,他的形象是非常独异和醒目的。
   他有句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剿匪不为杀匪,而是安置、教化,杀是为了不杀。以最低的成本、最小的牺牲,来换取地方的长治久安。他每到一处剿匪,总是将击溃的匪徒作为良民安置,给他们良田,让他们成为“新民”。为了防止匪患死灰复燃,他先后在福建漳州设立平和县,在赣南设置崇义县,并设立学校,通过教育解决“心贼”问题。
   王阳明是个真诚的哲人,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重视过程和效果,并不是满嘴跑火车百无一用的腐儒。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精于“心术”,甚至有些“狡诈”,但他心中装着大爱、大智、大慈悲和大勇敢。
   在平三浰池大鬓时,下属希望调集广东狼兵参与会剿,他不同意。认为狼兵所过如剃,荼毒百姓胜过土匪,只会激起更大的民怨。他从心里想归化匪寇。于是给山洞里的贼寇送去牛、酒、布匹和银子,并写了封《告谕浰头巢贼》,动之以情地进行思想改造。他大打心理战,先将匪徒加以区分,说我得知你们首恶不过四五十人,党恶之徒不过四千余人,其他都是胁迫的。如果我骂你们强盗,你们肯定发怒,说明你们也以此为耻,那又何必心恶其名而身蹈其实?你们辛苦为贼,所得也不多,甚至也有衣食不够的,何不用为贼的精力用于农耕、商贸,过正常的舒坦日子?不是我要杀你们,是你们使我们良民寒无衣、饥无食、居无庐、耕无牛。若你们顽固不化,逼我兴兵来剿,便不是我杀你们,而是天杀你们。你们是我的同胞,我的赤子,我不能抚恤你们,而至于要杀你们,真是痛哉痛哉!行笔到此,不觉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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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赣南民心淳朴,风景优美,这里的人缓慢、自足、精致、和谐、愉悦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仿佛与外界隔绝。别致的浮桥即是美的景点也是赣江的黄金通道。它穿越800多年的光阴,依然浮于波涛之上,今日已极为少见。古代的赣南充满了血腥,乡民们作乱犯上,并非百姓天生反骨,而是官府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加上这里离皇权较远,容易为有势力的地方头目所掌控,于是一呼百应,啸聚山头。一度匪患成灾,也曾出过名仕英雄,总以惨败收场,不得善终。大江北去,往事已去,硝烟散尽。新的赣南以新的姿态,以坚韧不拔的性格建功立业。文章叙述缓慢,语言委婉,让人陶醉其中追古抚今,任思绪在甘南上空驰骋。不错的散文,推荐赏读。感谢赐稿百味,期待佳作再现。问好作者【编辑:月儿弯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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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月儿弯弯笑        2016-05-30 22:24:44
  拜读学习了,祝创作愉快!
月儿弯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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