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狂乱时代的幼稚(随笔)
人非圣贤。
人的一生难免会犯错,更难免做蠢事。不过,或因虚荣,或因胆怯,或因无法面对,人们总是会选择回避或者淡忘。
然而,说不清什么缘故,我和我的同伴“文革”中做过的那些蠢事,还有,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姐姐(如果她还活着,也是耄耋老人了)对我说的那番话……就像长了顽强的根须,死死盘踞在记忆的最深处。一旦触及,如芒刺背。
好在今天的年轻人对那场“史无前例”早已陌生到“兵马俑”的程度,才让我那些不肯示人的过往因无人“点击”而落满尘埃。原以为,它已被打入“死牢”,永无再见天日的可能。不曾想,一篇发表在网上的文章《文革不应该遭冷遇》狠狠触动了心底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我的思绪沦陷在下面的文字里——
“现在,经历过那场浩劫的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仍健在,他们是历史的见证,应该说没有这么快就遗忘那段岁月的。……历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诫我们,不要忘却它,并用鲜活的事实警告我们忘却它所付出的沉重的代价。然而今天,忘却历史和过去,却滑稽地成为当今青年时髦的话题。”一位网友尖锐的评论道:“我赞成对于文革亲历者,有必要批评他们的淡忘,因为他们对下一代负有记忆历史的责任……”
忽然意识到,作为“文革”过来人,我们的故作遗忘其实是一种不负责任。与其让后人误读那段历史,不如由自己说出亲历的真相。是非自有公论。好吧,就这样决定了——
那是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的1966年。
彼时,我只是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
虽然,我们的年龄还不够参加“红卫兵”的资格,但因为我们都是大院子女、革命军人的后代——根正苗红,统统加入了“红卫兵”麾下的“红闯将”。
这年秋季,我们这批“红闯将”接到“红卫兵”下达的一项最新指示:“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四新(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具体任务是:凡见到留长发(头发超过肩膀的)女子和留“飞机头”(当时最时髦的发型)的男子,一律格剪无论!
身着国防绿,腰扎武装带,臂戴红袖标,手持大剪刀,我们这群梳着齐刷刷牛角辫的小女生和一水儿小平头的男孩子,在“红卫兵”队长慷慨激昂的动员后,“革命”激情霎时白热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要像电影《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们一样,走上街头,高呼口号,宣传“革命”,向封建主义旧习俗宣战了!一幅“最最革命”的画卷在我的面前铺开,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胸膛里咚咚作响。
我们高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首在当时最具代表性的血统论歌曲,争先恐后爬上一辆敞蓬大卡车。司机是部队大院的小战士,他神情紧张地问队长去哪儿?“直奔颐和园!”队长果断下达了命令,豪情万丈。司机踩动油门,大卡车稳稳朝着目的地驶去,不凉不热的秋风把我们的歌声刮得断断续续……
突然,一个剃着光头身穿一身蓝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闯进我的视野。不知哪个神经刺痛了我,我猛地捏紧拳头,使劲敲打驾驶棚:“停车!停车!”大卡车戛然刹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站住!”我冲着“光头”厉声喝道。
“是叫我嘛,什么事?”光头四顾无人,意识到说的是自己,连忙战战兢兢跳下自行车,像犯人一样垂着头,大气不敢出。那个年代,“红卫兵”就是最高权威,一定是我们的红袖标镇住了他。
“我问你,为什么剃光头?”我凶巴巴地甩出这句话。
“快说,快说!”我的“战友”们也纷纷声援我,同仇敌忾的朝他喊道:“老实交代!”
“光头”好不容易听懂了我们的质问,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露出一副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表情:“剃光头凉快呀!”
“严肃点!”我的声调更高了,“你知道吗,蒋介石、赫鲁晓夫才剃光头,你也剃光头,什么意思?”
他斜着眼睛看了看我,没好气地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以后不许剃光头了!”许是这个回答比他的预料好一千倍。他毫不掩饰地吐出一口长气,满脸堆笑地冲着我们连连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滚,开车!”我得意地向司机发出命令。卡车像一头疯狂的狮子,一头扎进那个蜚声国内外的皇家园林——颐和园。
“文革”前,那里几乎是节假日我家必去的地方。除了公园离家近,还因为那里湖光山色,风景怡人,绕着昆明湖散步最是惬意。总是爸爸踏着军人的步伐走在前面,我们五个孩子一溜小跑跟在爸爸身后,缠着老八路的爸爸给我们讲打仗的故事......
在那个“横扫一切”的年代,去颐和园游玩的人少得可怜。偶尔碰上几对有情调的扎着长辫的“小姐”和留着“飞机头”的“公子”,大家都会群情激奋一轰而上,嘁里喀嚓,先剪下一条辫子或剪下一绺头发再说。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将自己被剪掉的长辫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像丢了半条命一样,弱不惊风地蜷缩在湖畔的柳树下哭泣......
一个大姐姐泪流满面地央求我们:“把我的另一根辫子也剪短吧,留这一长一短的辫子,让我怎么见人……”
我毕竟是女孩子,也有一颗脆弱的心。这种场面,对我多少都是一种刺激。我偷偷离开大家,朝着公园的僻静处走去。
猛一抬头,我僵住了:乖乖,眼前一个典雅的小亭子里,端坐着一位正在专心读书的姑娘,看上去也就是20岁出头吧?在这样的“闹世”,居然还能静心看书,她是仙还是人?
仿佛是魔鬼附身,我的视线不由自主滑向她的头发:天,又是两根油黑油亮的大辫子!多么漂亮的大辫子呀,大概有两根指头那么粗,每一股都编得那样匀称、工整、结实,没有一丝碎发露在外面。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牛角辫,支楞巴翘的,像两把小扫帚。要留这么长的头发,估计也要十几年吧!想象着她每天对着镜子细细梳理头发或是哼着小曲精心编辫子的情景,天晓得,我竟生出一种很羡慕的感觉。
许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很快低下头,心无旁骛地继续看她的书去了。
在她抬起头的瞬间,我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张白净端庄的鹅蛋脸,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透明眼镜,镜片后面闪动着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浑身上下充溢着浓浓的书卷气,用课文上的话形容——文质彬彬。我断定,她是一个大学生——兴许就是北大的学生?
“剪不剪呢?”我望着自己手中的大剪刀,第一次产生了犹豫。“哼,亏你还是红闯将呢,一点彻底革命的精神都没有!”另一个声音在我耳畔粗暴炸响,我又找回差点失去的勇气。
“同志,我跟你说件事。”没想到我用的竟是商量的口吻。
她慢慢抬起头,把眼镜轻轻往上推了推,当她的视线和我手中的剪刀相碰的瞬间,一种反感的表情从她的脸上掠过,她定定地盯着我,没有说话。
“最高的轻蔑是无言”,鲁迅说的话,我第一次有了切身体验。
“你知道吗,现在全国都在破四旧、立四新。留长辫儿就是四旧,必须要破掉,也就是说必须要剪掉。这是红卫兵的决定,必须坚决执行……你同意么?”已经心旌动摇的我硬撑着把有关剪辫子的“革命”道理向她作了宣传,但口气却是出奇的客气。
她缓缓合上手中很厚的书,亭亭玉立地站起身:“同志,请你把党中央关于这方面的决定拿给我看!”她的声音很柔和却有钢的质地。
“什么?党中央的决定?”她的回答令我措手不及,脸腾地一下红到脖根。
她得意地露出微笑,波澜不惊却颇有分量的说道:“如果党中央有这样的决定,我立即把辫子剪了,也无须劳驾你们动手!”
我像斗败的公鸡气急败坏,不假思索地嚷嚷起来:“你怎么这样说话,一点主动革命的精神都没有?难道红卫兵的命令你也不执行?!”红卫兵啊,势不可挡的革命洪流,谁敢违抗?我在心里说。
她反守为攻,尽管声调还是那样平和:“小同学,你口口声声讲革命,你知道什么是革命么?你知道什么是革命的标准么?难道头发长短就是衡量革命不革命的唯一标准么?错!大错特错!现在不同于五四时期,年轻人留辫子不是封建意识的残余,而仅仅是一种喜好而已,个人的喜好!有些人,虽然被你们剪掉了辫子和头发,但思想上并不通,又怎么能达到你所说的革命目的?……”
真理是朴素的,也是无坚不摧的。
听着她慢条斯理的“开导”,那位被我臭骂的“光头”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表情、那个捧着被剪掉的长辫流泪央求我们的大姐姐的话语,一股脑浮现在脑海,我的心像是掉进了冰窟窿瑟瑟发抖,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远处,我的“战友”们还在兴奋地扩大“战果”,而此时的我,已经在精神上“缴械投降”了。先前那个理直气壮的“林道静”不复存在,只有我手里的那把大剪刀闪着惨白的光......
待我重新扬起头时,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向前望去,那位女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又端端正正坐回到亭子里。温和的秋阳把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一身素洁的装束透出优雅知性的气质,两根长长的辫子轻轻别在微微隆起的胸前,手里的书闪动着圣洁的光泽......哦,用现代人的话说,很女神!
亭子外,昆明湖水波光粼粼,清澈见底。
重新回到书中的她,恢复了与生俱来的高雅,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惊扰似的,宁静如水。而我,变成了她面前的一粒尘埃。
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离开颐和园的。我只知道,她说服了我,我被她征服了。我开始意识到,我们那些看似“最最革命”的举动,其实很可疑,也很可笑。对一个小学生而言,我的见解只能到此为止。
之后,我再也没有出现在“破四旧”的队伍里。那把曾经让我引以为荣的大剪刀,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的缝纫机上,做着它本分里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身边又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更荒唐更愚蠢的事件——
我的一个男同学,楞是把他父亲珍藏多年用鲜血换来的战斗英雄勋章当成“四旧”扔进锅炉“炼”了。结果,他的父亲没有倒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下,却突发脑溢血死在儿子“造反”的锅炉房前......
我的一个女同学,把她母亲最喜欢的几件旗袍当作“四旧”拿出来示众,当着母亲的面,用锋利的剪刀把它们肢解成无数条碎布,她妈妈淌着泪把一缕缕布条扎成了拖把……
还有一位女同学,在大喇叭里痛骂自己的父母。说父亲是“特务”,母亲是“破鞋”,要坚决与父母彻底决裂......
听多了这样的故事,我连苦笑都不会了,心里只有莫名的痛。
后来,我从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惊愕发现父亲的名字——他是我今生最崇拜的人。我敢向毛主席发誓父亲是好人!
……
“文革”,就像那个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把世间最丑恶的人性——猜忌、虚无、嫉妒、造谣、诽谤、诬陷、敌视、打压......统统释放出来。人整人,人斗人,人人自危,无人可以幸免。这样的“革命”,除了祸国殃民,焉有半点值得留恋之处?!
有人说,不懂得反省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几十年过去了,我和我的同伴在“文革”中做的那些蠢事,我一直未敢忘却,对自己的反省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那位“光头”叔叔的冒犯,我只有请他接受当年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拖得太久的道歉——好在后果不严重;而对那位陌生女子,我唯有钦佩和感恩。钦佩她的清醒、理性和成熟,更感恩她拯救了一个幼稚的灵魂。或许,这才是我无法从记忆中删去那段愚蠢往事的真正缘由吧。
一直想知道,我离开她之后,她的长辫子有没有被别的红卫兵剪掉?她若是反抗,有没有挨打?有没有被批斗?...我更想知道,她如今在哪儿?过得怎么样?她,还健在么?......
最近,我自诩找到了最好的答案:“文革”后,她大学毕业留校教学,已经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了。她一直活跃在讲坛上,桃李满天下。如今,她虽然两鬓染霜,但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她会向她的学生们讲述那个“集体无意识”的狂乱年代,给那段历史一个公平的评判,同时告诉学生们应当汲取怎样的历史教训……那么,她会不会把她在1966年那个秋天发生在颐和园的故事也讲给大家呢?我不得而知。
至于刚刚过了50年“祭日”的“文革”,就把它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吧,直到永远。
【后记】
2016年5月17日,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文章《决不允许"文革"这样的错误重演》。文章写道,“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造成的危害是全面而严重的。历史已充分证明,“文化大革命”在理论和实践上是完全错误的,它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我们总结和吸取历史教训,目的是以史为鉴、更好前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一定要牢牢记取“文革”的历史教训,牢牢坚持党对“文革”的政治结论,坚决防范和抵制围绕“文革”问题来自“左”的和右的干扰,既不走封闭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帜的邪路,而要毫不动摇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
(2001年12月3日首发于榕树下网站,2016年5月31日终稿)
我的老八路父亲也在文革中受到冲击,我一直是父亲的“保皇派”。结果,他还是不能接受那种不公平的待遇。70年执意回到兰州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三年后突发脑血栓再也没有醒过来......
所以说,文革伤害的无辜者太多了,让文革永远见鬼去吧!
昨天凌晨两点多,我终于把这篇发表在十年年前的文章修改完稿,心里一下豁亮了许多。
虽然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但我对“人云亦云”的“潮流”也多了一份冷静——我会想到那个大姐姐,不让自己盲从。
尽管,我承认,我骨子里依然是天真的。好在,知错就改。
“集体无意识”的狂热、冲动和无法无天,才是最大的破坏力。
所以,我最想让大家记住的,是那位大姐姐的独立思考精神。
我认为文革对我最大的伤害是我没有读大学,就我当时的学习成绩,进入大学校门是没有问题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就我个人而言,假若没有文革我进入了大学,很可能就没有军人经历,现在来看,我曾经的军人经历还是让我感到自豪和满意的。
有幸碰到那个头脑清醒的大姐姐,给我的疯狂刹了车。
是的,先择性“忘记”要看忘记的是什么,一个连自己的错误都想忘记的民族,一个不懂得反思历史,不记取历史教训的民族就不能很好的进步,只有善于做自我批评,总结经验教训才是一个民族的希望所在。
在这个多少人对“文革”是对还是错的思想认识混乱时期,人民日报发表的《决不允许"文革"这样的错误重演》真是及时雨,它让许多不了解这段历史的人们有了一个明确的判断。
是啊,月楼之所以还能成为现在的我,而没有失落在忏悔里,真要感谢那个大姐姐。
北京大学就在颐和园附近,我猜想,她应当是北大学生。但是,她那样清醒,不随大流,会有好的结局吗?我真的不敢想。
第一次发表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有一种侥幸:她健在,还能收到我份这迟到的感恩?但是又过去了十几年,我的自信衰减了许多......还是祝福她吧!
感谢她对狂乱时期一个狂热女孩子的挽救。
小泥儿,就让我们以这种形式彻底跟文革拜拜吧——翻篇!翻篇!
明天的太阳还是新的!
对那些还在吹捧文革的人,我真的不会把他们往好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