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许久没有去了。
　　 作为一个历史的存在，半山灯池偏居在小城一隅，不被太多人记起，也不被很多人挂在嘴边。它是寂寞的，孤独的看尽人世繁华，没有人会看见它眼角轻微的忧伤，也没有人听见它在喧嚣尘世的一声幽幽低叹。
　　 于是，半山灯池寂寞了。
　　 连同俯瞰它的天，也寂寞了。
　　
　　 二
　　 想要去半山灯池，是很久以前就开始想的。
　　 等了许久，也踌躇了许久。一直说去，却始终没有行动。不免有些惆怅，而阴郁的天空，也跟着有些失落。
　　 下了一个周的雨，连连绵绵的，从早上下到晚上，又从晚上下到早上，一刻也不曾停息。像是在用控诉的泪滴，倾诉我的薄情。
　　 盯着灰色的天空，默默在心底一声长叹。
　　 这次一定要去的。无论刮风下雨，都是要去的。
　　 想一个人去，想了想，女孩子孤身一人毕竟不太好，于是发了短信给朋友：明天去爬山，去吗？早上八点，我找你。不见不散。
　　 放下手机，继续看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不一会儿，屏幕亮了，是朋友的回信，简单的两个字——嗯嗯。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了勾。
　　 翻个身，伸了个懒腰。想起了什么，倏地坐起，天已大亮，赶紧看时间，快八点了，于是急急地下床洗漱，不能失信。
　　 洗漱完毕，准备给朋友打电话，刚拿起手机，铃声就响了，“在下雨，还要去吗？”是朋友的短信。
　　 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没有看见下雨。
　　 你还有去吗？
　　 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发送键。
　　 下次吧。她回信道。
　　 心忽然很失落。下次，人生有多少个下次呢？也许下次，我就没有机会了。
　　 又抬头看着窗外。
　　 看不见雨，也听不见雨声。大概是极其温柔的雨吧。
　　 红墙挡住了继续游离的视线，有一些白砖，突兀地立在那里，好像张开的嘴唇，露出了里面白净的牙齿。“哈哈，这回不能去了吧！”一个声音嘲笑着我。
　　 不！一定去的。说好了要去的。
　　 我固执地盯着窗外，许久，又看了看屏幕。说好的要去，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宿舍的人听说我要去爬山，便我去哪儿，告诉她们说去半山灯池，她们开始劝我。
　　 “你一个女孩儿家大清早的别上山，山上乱。”一个室友说。
　　 “是呀，你等中午再去吧。”另一个附和道。
　　 听她们如是说，我点点头。中午去吧。山上确是有几分乱呢。
　　 早就有朋友告诉我说，她很喜欢爬山，一个星期天，去了个大早，在山上差点被调戏了，幸得有相识的人路过，拉着她便走，才免于难。
　　 “那段记忆至今仍记忆犹新。”朋友补充道，话里还有些忐忑，不经意间竟流露出来几丝厌恶。
　　 于是又点点头。
　　 却在不知不觉间想起半山灯池的历史来，以及那些被遗失在岁月风尘里的繁华盛衰。
　　
　　 三
　　 半山灯池。
　　 文革以前是叫什么庙来着，被我给忘了，只记得是一年前在一本地方杂志上看到的，寥寥几笔，只说是幸存的为数不多的寺庙之一。
　　 其实在小城里，原是有很多庙宇的，诸如龙王庙、文王庙、龙塘庙、八圣宫、华光寺等庙宇，零零散散的立在居民中间，或是在小巷里、公路旁，算来也挺多的。
　　 然而，文革是一道令人不愿撩拨的创伤。那些清幽的寺庙在文革时期被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据记载，这些寺庙有的被改为政府的临时办公室，有的变为关押“犯人”的地方，有的直接被拆除了，在原址上建起了学校。后一种情况是要好些的，但那已是文革以后的事了，却也多多少少让县城的人民心里好受了些。学校嘛，总归是用来传承文化的。至于那些被毁掉的庙宇，也只能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了。
　　 去年老师送了我许多与县城历史有关的书籍，有古墓葬、茶话、史话、非物质文化遗产、古建筑五方面。但我翻遍整套书籍，也未曾看到有关半山灯池的碎言片语。
　　 也许它太缄默了，以至于历史忘了它。
　　 半山灯池虽小，却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居然寂寞得不曾被记住。
　　 不禁为它打抱不平。
　　 今日去拜访它，又想起了那几本书，许是自己记错了吧，找出来仔细地翻看。
　　 界碑阁、仙女山观音阁、凤凰阁、八圣宫、三界庙、石笋锋寺、川主庙、牛王庙、万寿宫、紫云宫、青云寺、骡祖寺、万天宫……
　　 一页又一页，许多的名字在眼底溜过，许多的历史在指间滑落。历史，真的是忘了它吗？居然没有为它留下立席之地。
　　 半山灯池，一个寂寞的存在。
　　 终归是冷清的，寂寞的。
　　 如今我要去拜访它，如同奔赴一场盛宴，赶一场花火。我的到来并不能让它的寂寞少一分，但至少，世间难得有情痴了。
　　
　　 四
　　 十字路口，繁忙的车灯。
　　 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站在树下等绿灯。
　　 一个陌生的男人，手里拿着两块纸板，走到我的旁边，站定。以为是问路的，向他抬了抬眼睛。却来不及躲闪，他抓住我的衣袖，说：“妹儿，你在哪里读书？跟我走，我拿钱给你。”
　　 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愤怒。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道：“不用。”似乎是不甘心，他又伸手抓我的衣袖。这次我震怒了，飞快的向对街扫了一眼，还是红灯，于是向相反的方向跑开，入了人群，向十字路口看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心里一阵厌恶。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也枉为尹珍后人。
　　 过了十字路口，心里有几分后怕。忽然记起小时说过的话：长大了，出家去。摸了摸脑袋，要是真是男儿就好了。
　　 其实并不记得去半山灯池的路，最近的一次是和一个学妹。原是去过三次，因走了三条不同的路，竟一条也不曾记得。只好在小城里碰运气，凭着记忆带路。
　　 行了许久，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于是顺着大道走。
　　 好的是，路的两旁全是绿色，虽是人工，却也不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差；不好的是，时有车子飞驰而过，扬起尘沙，更有甚者，把我当怪物一样看着。
　　 路上有许多不知名的树，在路的左边，有一截清幽的小路，被种上了各自植物，又有许多“地巴根”，走一会儿，有几棵高大的红树，它们的叶子全是红的，红得虽然不十分彻底，却让我顷刻为之绝倒，在树下坐了一会儿，觉得不是目的地，起身辞别了它们，又继续往前行走。这次是许多犹如屏障的翠竹，不是诗人笔下的几竿，是连续的，如屏风一般，很长，彼此搀扶着，望着来往的车辆。心灵深深震撼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小径的尽头，迎面而来的是宽阔的公路，回首看了看来时的方向，七弯八拐的，早已不知路在何方。视线移开，却被一棵树挡住，顺着树看下去，有两块木碑，歪斜在树干上。于是走近，蹲下，俯首。
　　 竟是指路碑，上面用毛笔写着：?安碑下民信人李成凯室人谭琴所生孩男李新兵犯此？伸稂解。上走遵義，下走道真方向弓開弦断。
　　 漢朝敕封李廣将军之位?左走瑞溪右走格林方向易長成人。天？乙未年腊月初八日敬立。
　　 心下不免一惊。李广，是飞将军李广吗？他与此竟是有关联的么？只是不知他因何至此。
　　 蹲了许久，看着被花草掩荫的木碑，心忽然有些惶惶，自己对历史是知之甚少。都说是爱家乡，就得从了解它开始。而了解它，不正是要了解它的历史吗？幸而我还有机会弥补。
　　 移着身子，又看另一块碑，还是和李将军有关。看来我真的要好好学习历史了。
　　
　　 五
　　 都说西南地区山多，此话不错。
　　 从进入路侧的森林，我都不记得上上下下了多少回。路是石板路，光滑整洁，没有泥土，只有被风摇落的树叶，浅浅的，像是被记忆放置的灵魂。
　　 没有小桥，却有流水。水声清幽，如佩环在鸣。侧过耳，细细地谛听，生怕错过了大自然最纯真的音乐，不经意间，却瞧见了几抹熟悉的绿——粽叶。没有看错，是粽叶，在梦里无数次的萦回，依稀飘着淡淡的馨香。快到端午节了么？又是一年过去了。
　　 去年经过时怎么没有看见呢？是我行得太匆匆了吗？是我在笑声中忽略了吗？这一花一草的气息，无论如何，再是不能深究的了。我只有伫立，如一个虔诚的朝拜者，敬立在它的面前。
　　 告别了流水，告别了这抹简单的绿，钻进更深的地方。
　　 周围有鸟儿的声音，偶尔惊起一只锦鸡，逃命似的飞走。
　　 四周静得出奇。
　　 想起去年曾欢快地摇着树干，落下水来戏弄同行的人，于是走进一棵树，轻轻摇晃起来，没有水落下来，只好惆怅的看看天。今朝不曾下雨吗？还是，已经被风干了？
　　 不去管它，我且乐一乐。一个人也是要乐的。
　　
　　 六
　　 看见了一块绝佳的宝地，有人工修建的凳子。擦去上面的残水，放下书包，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书。
　　 虽然早就被劝说玩就玩彻底，却还是忍不住装了书包。总觉得山林缺少书香气息。
　　 “鸦有反哺之育，羊有跪乳之恩。岂无远道思亲泪，不及高堂念子心……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宁可人负我，切莫我负人。贫爱沉溺即苦海，利欲炽燃是火坑……昼坐惜阴，夜坐惜灯。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一句句读来，竟似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这些，都是至理名言。
　　 前尘往事一起涌向心间，不觉落了泪，在纸上扩散开来。尘世里，总有那么一段话在心里激起涟漪，叫人猝不及防。
　　 转角处有人大声说话，赶紧拭了泪，收好书。待她们走过，才背上书包离去。
　　 你会记得的吧？我抬起双眸环顾四周。
　　 半山灯池，我还没见到你，却洒了泪。如今我把泪葬在路上，也算是与你的一份缘吧。
　　 原来，我们大家都是有缘的呢。
　　 小书是半月前在广场淘的，一位九十多岁的老者，用五元钱卖给我，标价是一块三，我笑了笑，却是满心欢喜。那段时间，我正吵着要来拜访你。今天我来了，带着我的小书，读给了你听。读给清风，读给山野。以后，就让风在你耳边呢喃，就让山野托黄色的蝴蝶带到你的梦乡。
　　 那个时候，星星一定顽皮的眨着眼睛。
　　
　　 七
　　 走了有多久，我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路过两道清泉，走过许多坟墓。
　　 有一座十分讲究的墓，上书：王公正寿之墓。不敢乱加猜测，规规矩矩地作了辑，继续走我的路。
　　 没有再拿出书来。
　　 中午的人确实有点儿多，虽然我遇到的没几个。但从各个地方传来的声音来看，确是有几分吵闹。还是不见其他人好，一个人听林间野禽的嬉戏，听风给山林梳头，听脚步在林间幻化成诡异的空荡声，听雨珠落在石板，发出玲珑的清脆，这样的静谧恬淡而美好。
　　 本就是山路居多，因此很少有平坦的石板路，大多数是石梯，从半山向山顶延伸，谁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好奇心驱使我前行，“会当凌绝顶”的决心使我义无反顾。拾级而上，风光无限。却还是有几丝不欢喜。城市的喧嚣不曾远去，到了寺庙旁，还可以清晰地听见机器的的声音，混合在风里，不要命的飘向我的耳根子。
　　 修来供人歇脚的台子，坐落在山巅，还没走进，就嗅到了空气中腐烂的气息。来往的人留下垃圾，经岁月腐蚀后，散发着恶臭。心里很生气，却是无处发泄。玩便是玩了，又何必留下不该留下的东西。
　　 越过堆积起来的垃圾，我也只能痛惜的避开眼睛。对于来人的“杰作”，大自然只有忍气吞声，而过客的我，也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的，恪守自己的信条，带走所以不该留下的东西。
　　 站在山顶，俯瞰全城。
　　 整座城市在我的脚下静止，停止喧闹，停止沸腾。我还能隐约的听见从城里发出的声音，但已经不重要了，我像一个征服者，凝视着山下，看整座城在山间蔓延。
　　 没有疾风，不会吹痛我的眼睛，揉出泪来。
　　 我看着脚下的高楼大厦，无限风光；身后，格外荒凉。
　　 寺庙在半山变得十分渺小，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再也不能如此任性了，也许我再也不能，一个人，去赴一场盛宴。
　　
　　 八
　　 我在想，半山灯池好寂寞。
　　 我也是，寂寞一身。
　　 人走茶凉。
　　 半山灯池迎接远客，捧出它的清凉，让凡尘的人逃离一会儿，等他们走了，默默含泪打量不该出现的污垢。
　　 繁华盛世，终究是没有人懂它。
　　 地图上，缩成一个极小的点，连历史，也吝啬的不肯为它留下地方伸胳膊晒腿。
　　 半山灯池退到一隅，沉默着，寂寞着，漫随天外云卷云舒，闲看亭前花开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