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公今年六十有七，以“公”敬称，不足为过。
　　 牛公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据说，他出生的时刻，远处正传来礼炮的鸣放声，光亮辉映着黑暗的大地。按照人们的习惯，牛公应该被唤作“解放”或者“国庆”之类的名讳；然而，牛公的家庭是地方有名的书香门第，起名怎会这么草率？那是老太爷依着家谱的排字，认真给起的名字呢，有意义，有传承。
　　 牛公说他是后世子孙之中唯一一个承袭了父祖才情的人，又是长子长孙，按照旧时的习俗，他在家族里应该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就比如，牛公的姑姑也会讲起来，说牛公小时候，顽皮得很，常常跑出家院，跑到街上去玩耍，于是，家里的奶妈，管家都跟在小小身影的背后，追赶着，还吆喝着：“大少爷，大少爷，别跑那么快，小心摔倒”；也会在吃饭的时候，奶妈站在门前，四处张望着，扯着嗓门喊着：“大少爷，老太爷喊你回来吃饭了。”于是全街巷的人，都知道牛神医家的孙少爷又跑出去了。牛公听着别人讲，脸上就露出得意的表情来，仿佛那些个奶妈、管家之类的，就站在他的身旁，点头哈腰，称呼他“少爷、少爷”。
　　 牛公说，可惜了，当少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时代就翻了大天了。大家平等，没有尊卑之分，都是共和国的人民了。我们就笑话着说，他出生的那刻起，就是共和国的人民了，只不过家里的习俗改得慢点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有多高贵呢！牛公便神色黯然起来，戏称自己是“遗老”，被旧时代遗留的那些虚荣装点着，习惯着飘飘然了。
　　 牛公喜欢看书，谈不及博古通今，胸中还是有些点墨的。牛公的母亲和姑姑都说，同族的孩子里，就数牛公最爱读书，曾经踩着小凳儿，几乎翻遍了老太爷的书架，连医书都不会放过。由此，牛公颇得老太爷的喜爱。牛公时常感叹着，如果世事不变，那么，他应该顺理成章地承继了老太爷的衣钵，荣耀着家族的事业。奈何赶上了那个动荡的年代，牛公连初中都没有读完，便被安排远赴他乡，参加工作了。牛公再次戏称自己是“遗老”，满怀的家业报国梦，便融化进了陶瓷厂熊熊燃烧的瓷窑里。他便坐在瓷窑前，看火光辉映着自己红色的青春、红色的心，从十五岁，一直看到了六十五岁。半个世纪的沧海巨变，并没有遗留下多少旧的记忆，就连牛公所在的陶瓷厂，也已经破产关门。牛公怎一个黯然了得！
　　 赋闲了的牛公回了家乡，陪伴着老母亲。牛公说他既为“遗老”，自古相传的“孝道”就不敢有违。他常说自己漂泊在外，四十二年不曾侍奉老母左右，所以是时候了，而况落叶总要归根。
　　 最初的最初，我们这些小辈儿还是非常敬重和喜欢牛公的。因为他的便便大腹里总是装满了各种精彩的故事，有书里写的，也有他自己的经历，真真假假的，都让他讲得绘声绘色，有滋有味，竟就那样吸引着我们，全神贯注。牛公喜欢让我们猜谜语，他的谜语也是张口就来，浅显却又难于猜出谜底。我们都是边听边记录，为我们的假期作业提供了不少素材；
　　 而当我们逐渐长大后，便不再喜欢牛公，尤其不喜欢他的自负和自大。想来那也是因了他自恃“遗老”的缘故吧。
　　 牛公常向我们感慨着生不逢时，让他没能实现读书考学的梦。于是我以家里另一个和他同龄的亲戚在文革结束后，发奋考学，现今已然是大学教授的实例来反驳他，牛公便气呼呼地瞪着我，说什么经历不同啊，人家在城市里，机会比他这个乡下人要多啊，反正不能怪他不努力。
　　 牛公也常向我们抱怨他虽为长子，却不能得母亲偏爱，即便陪伴在侧，也没有见得母亲有几分欢心和爱护。我们便以他在外多年，老父早故，母亲都是靠着几个弟弟和妹妹照顾的，因而生疏一些也是正常的理由来反驳他，他便斜着眼睛瞟我们，说我们不懂他被扔在外边的孤独和寂寞，不理解他的艰辛和不易。牛公也会懊恼着弟弟妹妹们不尊重他这个大哥，不视他为家里的顶梁柱，还搬出那句“长兄为父”的古训，来佐证自己该有的威严。然而，弟妹并不屑于理会他。
　　 牛公的心高，眼也高，他大抵是不会把任何人放进他的眼底。他自恃有些文才，言语之中，也多有刻薄尖酸之词，定将贬低和不屑进行到底，哪怕是对他乡下那忠厚老实的舅舅舅妈，亦或者对我们这些小家伙们。他属于那种绝对不会轻易“承情”的人吧，所以，大家见到牛公，都想方设法地躲避出去，谁都不想成为牛公奚落的对象。
　　 牛公的心脏不好，很早便有血管栓塞的迹象，于是家人纷纷劝他注意饮食，戒掉烟酒。牛公便愤愤然着，认为大家都是故意针对他，不喜他，从不听劝。劝得急了，人家便包袱一卷，回家去了，还恶狠狠地念叨着：“老死不相往来，谁都别想看我的笑话。”
　　 至此，牛公便认为大家对于他这个理应尊贵的“遗老”，是没有情分的。哪怕是亲戚好心帮他把儿子转到城里上学，为将来考大学提供更多的机会，这样的善举，他都觉得那是家族亏欠了他，理应还他的，还喋喋着他的儿子寄住过来，受了怎样怎样的委屈呢。连善良的老母亲都感叹着大家的“好心没好报”。
　　 牛公从来不会邀请我去他那个遥远的家做客。虽然我们曾经出去旅游，厚着脸皮借道去到他家里拜访过一次，尽管只是三两天而已，我还是不小心听到了牛公坐在院子里，轻声地和媳妇抱怨，说我们花了他许多钱，太冤了啊。牛公的薄情，我们也算领教了。
　　 牛公的“遗老”姿态没有被人认可，但是遗传的心脏疾病却是暴发得激烈。牛公回到了家乡，住进了医院，心痛的不是心脏的痛楚，而是花钱的不忍。危急时刻，是牛公的兄弟姐妹们守护在病床前，从经济上和看护上伸出了援手。大家说，盼望牛公快快康复，好继续摆“遗老”的架子，大家早已习惯了，也离不开了。牛公躺在床上，泪水润湿了眼角。
　　 出院回家后，牛公做了一次深刻的自我检讨，在全家人的面前，红着脸，有些腼腆，但是看起来很真诚。牛公说他学了两句诗词：“久将生事累诸子，顿敛浮恨付一真。”想来自己标榜了一辈子“遗老”，如今却真的是快要被岁月遗弃的老人了，他觉得，该学着珍惜了，珍惜陪伴老母亲的每一天，珍惜和亲人们在一起的每一天，珍惜拥有生命的每一天，毕竟，家族的血脉传承中，只遗留下了“亲情”，而“情”是大过天的！
　　 牛公今年六十有七，以“公”敬称，实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