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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饥饿的身体:眼睛(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250发表时间:2016-05-31 20:32:08

【流年】饥饿的身体:眼睛(散文) 人离开母体,对外部世界的第一感知,是冷。初生婴儿自然地蜷缩稚嫩的身子,皮肤的知觉先于视觉,与外部世界进行抵牾。婴儿有光感,但看不见外部世界。世界摆出来的脸孔是鬇鬡鬼魅,还是和蔼天使?是锦绣延绵,还是沧桑破碎?婴儿看到的是天地混沌,灰蒙蒙的一片。这是万物的原始形态,以气体的环流遮蔽了光照下的玩具、桌椅、窗户、树木、河流、山川……奶水肿胀的乳房、自己赤裸的身子。这喻示:注定人的一生是目盲的,在岔路口分辨不出哪一条路回家更近,注定人的一生是灰色看世界的,色彩会在某一瞬间尽失,悲伤感是一个影子,伴随终生,没有光的时候,影子嵌入肉身。在杏花开遍的山冈,在蔷薇藤蔓密布的河畔,在傍晚薄雾游弋的村前,当我们一个人伫立或独行,茫然无措的伤感像细细阵雨,淋湿全身。一个月,婴儿有了简单的色彩感,视角九十度,三个月,视角一百八十度。四个月,婴儿建立了立体感。物象在婴儿四个月之前,都是扁平的,扭曲的,甚至无法辨析大与小。这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整个世界都深深陷在一个窄小的凹镜里。初生婴儿的眼睛显得睡眼惺忪,耷拉眼睑,处于一种完全无知无觉的状态,睫胎毛也不闪动:没有惊吓、绝望,没有喜悦、兴奋。一个月后,婴儿每长一天,可视距离远一米,六个月后,可由近及远或由远及近地好奇看世界。
   在江西东北部,七岁以下的小孩不可以出现在祭祖的仪式上,认为小孩有天眼,可以看见故去的老人坐在桌子上喝酒吃饭,老人吃饱喝足后会把小孩带走。一年之中,清明、七月半鬼节、除夕夜,我家是要祭祖的。我祖父在节前一天,交待父亲要准备香、纸、鞭炮和一桌好菜。祭祖放在厅堂,八仙桌摆中间,上了菜,由我洗脸上香,放鞭炮,把大门关上,烧纸,白酒添三次,菜没了蒸汽,再把香送出来,作揖,插在路边。祭祖算是结束了。这个过程,小孩被关在房间里,不可以嬉闹啼哭,更不可以跑到厅堂里。祖父说,祭祖时,小孩有天眼,能看见先人用膳。大人也能看见先人,但要站在阁楼上,倒穿蓑衣,不能出声,香烧了一半,就可以见先人了。假如先人也看见有人看他吃饭,先人也把人带走。但谁也没尝试过倒穿蓑衣看先人吃饭。但小孩能看见奇异之物,确实有发生过。
   村里有一个埋人的地方,叫棚坞,油茶树茂密,虫蛇出没。距村里有两里多路,除了上坟,没人会去。夏季,村里人在下午干活,妇人一般会在五点左右送面条或蛋炒饭之类的点心给男人吃,以便傍晚有气力可以多干些活。六岁的石梁跟妈妈东锅送面条去地里,给孩子爸爸吃。回来的路上,石梁对妈妈说,棚坞有床单挂在树上。妈妈不搭理,说,瞎说什么,这里哪看得到棚坞?第二天,送点心回来的路上,石梁又说,有床单挂在油茶树上,床单下有一条狗吃大肉。东锅没搭理。晚上,村里有人说,蓝涡离家五天不见人,刚刚打火把在棚坞找到了。蓝涡用床单挂在油茶树上上吊死了,大腿被野狗啃了一大半,身子肿胀发臭,叮满了蚊蝇。
   小名叫三只脚的丫头,和另外几个玩伴在祠堂里踢毽子,午后的光线有些昏暗,踢着踢着,三只脚哇哇大哭,昏厥在地。被大人抬回家,三天后才醒来。大家吓得茫然无措,不知是何原因。三只脚说,她看见一个浑身皮肤溃烂的五十来岁男人,站在廊柱下,对她笑。男人手上提一个竹篾编的火熜,裸露上身,皮肤溃烂,流脓水,他露出黄黄的牙齿,不断向她招手。三只脚的奶奶提着一篮子的酒菜,到棚坞一座野坟上香烧纸,说,坟里的男人叫腐冬瓜,得皮肤癌死了二十多年,现在出现在祠堂里,肯定是饿着了。
   眼睛。一个最纯净的球体,一个最浑浊的球体。我们用眼睛去辨别色彩,明晰四季。我们站在山巅远眺潮起潮落。星星紧挨星星,有序深邃的闪射,使我们多少次不由自主地仰望。人面桃花。紧扣的柴扉铺满厚厚的积雪。在河边慢慢消失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疾驰而来的列车,又疾驰而去。夤夜的大街,秋叶在缓缓飘落。滴着血丝的刀。棕黄色的围巾。渐渐在灌木林中远逝的河流。
   认识另一只眼,认识道路,认识陌生,认识体液。瓦蓝的,除了天空,还有什么?皲裂的,除了大地,还有什么?开出来的是花朵,凋谢的也是花朵。亮起来的是光,熄灭的也是光。眼睛所达的是有限,不可达的是无限。眼睛包裹的是爱,也是恨,把无限的世界包裹在眼球里。我们初生时,睁开眼,感光世界里,第一个出现的人是母亲,再出现父亲、兄弟姊妹。这是离我们眼球最近的人。谁可以忘却自己父母的眼睛呢?悲伤的,幸福的,爱怜的,疼惜的,父母的眼光有强烈的温度感和炽痛感。
   我出生在大户又贫困的农人之家,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作为操持一家吃喝的母亲,我现在是难以想象当年缺衣少食所带给母亲的焦虑。在记忆之中,她常常在清晨锅里的水都滚热得翻着气泡,却不知下锅的米在哪儿,她坐在灶膛前的板凳上,痴痴发呆。母亲端一个畚斗去借米,借了好几家,都空手而归——有剩米的人家少之又少,哪肯轻易外借呢?灶膛的木柴啪啪地响,仿佛一种催促声。火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有灼热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灶火,火苗在她眼球里跳跃。她的眼球那么大那么空,以至于容不下一滴泪水,像天空容不下雨。我坐在她身边背课文。我一边背,母亲一边用手抚摸我的头,最后把我抱在她大腿上,紧紧抱着。她的眉骨有些突兀,浓黑的眉毛像古老的屋檐。母亲明澈焦虑的眼睛,是我成长的摇篮。是我阅读生活第一章的必修课。我们家里的早餐,通常是煮红薯、粟米、煮玉米粉羹,外加辣酱、霉豆腐。每次碾米回家,母亲用笸箩把米匀开,细细地挑拣米堆里的小石子、谷壳等杂物。她的瞳孔里散射一种洁白的光。这种光通过心脏喷出,在瞳孔找到出口。她一遍一遍地匀米,把米抓在手上又放下,放下又抓起来。她的眼睛里,看见什么?我看到了母亲眼里的星系,在无垠的天幕,把无暇的亮光滴到我脸上。
   现在,我母亲已七十六岁,走路蜗牛一样。每次我回家,母亲以手扶额,辨认来人是谁。她的眼睛有一层薄翳。那是岁月积压出来的云层。她枯瘦的脸多了一份平静、刚毅和从容。她的眼神软软的,呈液态,像水蒸汽液化后的形态。这是我的光源。我不知道人的一生,最终坚持的是什么,最终放弃的又是什么。我知道,当母亲的眼睛看着自己,是审视,是寄望,是担忧,我都没有理由不忠实地活着。人子,在母亲面前是赤裸的。母亲不识字,也从不给我做任何的决定。她给我惟一的人生建议是坦诚地活着。我十六岁离家,三十岁结婚,在这个像黄鼬一样挖道、打洞、筑窝的过程里,我几度对生活深深地绝望。每次无望至即将崩塌时,我默默地回到母亲身边。在厢房里,我把信件一叶一叶地烧掉,把写好的诗歌一页一页地烧掉,把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烧掉。母亲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烧一次,灰烬掩埋一个人,烧一次,他儿子的青春短了一截。每次烧完,我会抱着母亲恸哭。她坐在竹椅上,她的眼睛像一个深深的洞穴,阴暗,潮湿,有呜呜的气流在萦绕。哎,哎,她用叹气来劝服她的儿子。她用气流涤荡她儿子心中的灰尘。
   眼睛是人和动物一个可以感知光线的器官。最简单的眼睛结构可以探测周围环境的明暗,更复杂的眼睛结构可以提供视觉。眼睛主要由眼球和眼副器组成。眼球包括眼球壁、眼内腔和内容物、神经、血管等组织。眼副器包括睫毛、眼睑、结膜、泪器、眼球外肌和眶脂体与眶筋膜。世界上,任何一种科学制造,都不如动物进化而来的感觉器官构造更科学。神性、神秘性、科学性、和谐性,每一种感觉器官都具备,同时具备审美性、象征性、适用性。这些特性表现最为完美的是眼睛。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物体可以贴切地比喻眼睛,比较认可的比喻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路加福音》这样写眼睛:“没有人点灯放在地窨子里,或是斗底下,总是放在灯台上,使进来的人看得见亮光。你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所以,你要省察,恐怕你里头的光或者黑暗了。若是你全身光明,毫无黑暗,就必全然光明,如同灯的明光照亮你。”
   我们用眼睛来区分世界的美、丑、善、恶,感同身受悲、欣、惊、愁。但美与丑、善与恶会互相遮蔽。金庸借用殷素素之口告诫张无忌,说出他的箴言。殷素素说:“你记住,你长大了不要相信女人的话,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可信。”我修改一下,告诫我子女:“漂亮的话不可信,打动人心的话更要警惕。”蒙蔽眼睛的不仅仅是美色,还有比美色更隐蔽的言辞。一个眼睛明亮的人,必是一个用心智看人而非肉眼看人的人。一个辽阔的人,必是用信仰看人的人。《约翰福音》记载了一则故事:“那十二个门徒中,有称为抵土马的多马。耶稣来的时候,他没有和他们同在。那些门徒对他说,我们已经看见主了。多马却说,我非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总不信。过了八日,门徒又在屋里,多马也和他们同在,门都关了。耶稣来站在当中说,愿你们平安。就对多马说,伸过你的指头来,摸(摸原文作看)我的手。伸出你的手来,探入我的肋旁。不要疑惑,总要信。多马说,我的主,我的神。耶稣对他说,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
   因为美,人有了淫念,有了私欲,这是眼睛带来的人性之恶。因为美,人有了修行,有了悲悯,这是眼睛带来的人性之善。眼睛把繁杂的人世,进行归类梳理。而美,呈现给眼睛时,有时过于短暂;或者说,我们对美的停留过于匆匆,我们活得过于物质。相机和摄影机把我们丢失的,或目不所及的,“取”给我们。昨天,我洗了五张照片。是的,我差不多有十五年没洗过照片了,照片作为事件或时间的物证,带给我更多的是不堪。一张是与父母的合影。这是第一次与父母单独合影。在老家的柴垛前,拍照时,我想起十八年前去世的祖父、二十年前去世的祖母,两个长寿的老人,竟然我留下一张合影。我对祖父的爱,超过了对父亲的爱。逝去的不再复返,是眼睛永恒的痛。另外四张,是一个朋友的照片。活着,不可以见面。美国诗人艾米丽·狄金森一生枯守在一个庄园里,她有一首名诗《我为美而死去》:
   我为美而死去——但孤零零地
   躺在坟墓里,
   一位为真理而献身的人,被葬在我
   毗邻的墓地上,
   他轻声的问我:“你为何而丧生?”
   我会说:“为了美丽”
   “我为真理——真和美本是一体”
   他说:“我们也是兄弟。”
   于是,我们像兄弟在黑夜里相逢。
   隔着那坟墓喋喋低语,
   直到那苔藓封住了我们的嘴唇,
   遮住了那墓碑上——
   我们的名字。
   我们用影像、画笔留住流年,留住山高月小,留住昙花,留不住的是定格在我们记忆的招贴,瞬间释放出来的哀绝、幸福、惊惧、战栗。我们苦苦追寻的,是眼神照射出来的光,把枯萎的、腐朽的、僵硬的心脏激活。我们活得过于具体,我们不可能为美为真理而死。我们的眼睛,除了看衣服、食物、楼房、旅游景点、数字,还能看到什么呢?星星,看不到;露水,看不到;寂静,看不到;心跳,看不到;呼吸,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所以我们只配火化,一生的重量轻于一斤猪肉。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一句感情色彩非常浓郁的话。感情能改变眼睛所看到的色彩,对某些事物进行攥改。匕首成了温柔刀。口腔成了陷阱。情人的眼睛是天上的月亮。玫瑰永远不凋谢。雨滴是伤人的泪。折别的柳枝会在手上发芽。
   我们相信了这样的真理:恋人的眼睛是世界上最洁美的湖水。我们也相信了这样的谎言:恋人的眼睛是最洁美的湖水。伤情的是离人泪,动情的也是离人泪。想想看,临别的火车即将启动,呜呜呜,鸣笛声在深夜的站台回响。相别的恋人挥手相望,火车慢慢移动,恋人的面容缓缓退到黑暗的中央。而玻璃前总有一双眼睛紧贴在一张并不存在的脸颊上,泪水顺着玻璃游滑,游滑。假如走的那个他,永不在出现,她却日日降临于他的梦境,那么他就是一个抓不住春风的人。假如她不来送行,只告诉他,临走之前去看看江水汇流和翻涌,那么她就是一个被旧时光描绘的人。他和她的眼睛里,储藏的东西是一样的,一样的温度,一样的流淌,一样的闪动,一样的晦暗。
   最阴晦的离别,是彼此知道此后不再相逢,但不言说,只用眼睛看着对方,说许多祝福的话语,语速低沉,一次一次地挥手。这个时候,她若淌下眼泪,一定会烧伤脸颊,嗞嗞嗞嗞,冒烟。那么他一定会留下来,他们一生的轨道会改变。他背转身去,快速走了,消失在另一个拐弯口,狭长的巷道有纷落的人迹,有雨伞吹翻在地,路灯忧伤地照着,天依然黑而高远,世界一片虚无。他看到世界一片灰烬堆积。他情不自禁地失声恸哭。她已在另一个岔口。或许她能听到哭声,或许她听到是冗长的沉默,或许她听到玻璃杯落地的碎裂之声。她的眼睛再一次出现在他清晨梳洗时的镜子里,注视她,像注视自己。他因为长夜失眠而肿胀通红的眼睛,已经丧失闪动的功能。他知道了留给自己人生最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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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一条主线贯穿始终:人的一生。文章从人出生写到终老,围绕这个时间的轴线,写人的整个生命过程中眼睛的种种:初始时的混沌,作者从一个很专业的角度去细致地描摹;幼年时的敏锐,即人常说的“天眼”,又以诸多事例来佐证,读来略带诡异又饶有趣味;当我们可以用眼睛观察一切的时候,我们用眼睛去观察一切:天空、大地、山川、河流、花朵……观察一切可以接触到的自然,也去认识另外的一双双眼睛。然后作者笔锋一顿,写母亲的眼睛,写无米下锅时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愁悲,面对失意的儿子时的无奈;情人眼里出西施,恋人眼里全是痴;写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笔墨又自然由具象到抽象,写如何辨别生活中的真善美与假恶丑;最后一直写到最终的离别,濒临死亡人的眼睛,“像冬日的天空”。眼睛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先于身体的其他感官功能丧失,于是人生于混沌,又重归混沌。文章真正体现了形散神不散的散文特点,自然、人文、宗教,纵情恣意,信手拈来;或叙述,或用典,或抒情,暗沉的情绪如一条缓缓流淌的生命暗河,让人身不由己。信息量和包容性很大的文章,满满的哲思,厚重而有质感,力荐!【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601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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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6-05-31 20:34:15
  独一无二的文字,无法模仿,只能欣赏,学习。问老师好!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6-03 10:26: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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