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渔村三岔路口颜氏羊肉粉馆拆除的那天，门口围了不少老顾客，他们看着羊肉粉馆的黑色牌匾轰然落下，那声音仿佛砸在人的心坎上，让人唏嘘不已。
　　 推土机开进渔村，在路面压出两行清晰的车痕。巨大的翻斗往前推进，在粉馆的土墙上撞出一个大洞，紧接着很快整栋房子就被夷为平地。
　　 粉馆一百来年的历史也轰然倒塌。羊肉粉馆老板颜三爷就站在粉馆前面，老泪纵横。
　　 渔村是老村，早就被划在了市政府的城市规划里。渔村的老人们对老村有特殊的感情，迟迟不肯搬迁，在老村犹豫了很久，就像老人怀念自己的牙齿一样，不肯离去。年轻人已经陆续搬迁到新规划的居住房内，渔村便一下子便得冷清了许多。
　　 颜氏羊肉粉馆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回头客早上去广场锻炼的时候拐道走进渔村，来吃老颜家的羊肉粉。颜三爷已经将粉馆全盘交给了大儿子颜顺达，自己落得清闲，只在老年活动中心打一圈麻将之后会来粉馆转一转。偶尔也帮着儿子的忙，给顾客倒上一壶热茶，舀一勺子油炸小辣椒，添一碗酸菜。
　　 颜氏羊肉粉馆的熟客都知道，老颜家有三样镇店之宝：羊肉、辣椒和酸菜。羊肉是正宗的黑山羊，老颜家的羊肉粉馆从来不用别人家养的羊子，所有羊肉都来自颜三爷老家枫林渡村。那里的羊肉吃起来才够味，才正宗，几乎所有的顾客都这样说。老颜家炸出来的小辣椒酥脆可口，来自老颜家独特的烹炸技巧和配方。曾经有老板出大价钱向老颜买秘方，被老颜婉转拒绝了。现在你可以从市面上买到很多类似老颜家小辣椒的油炸辣椒，但是吃过老颜家辣椒的人，能够分析得出其中的差别。要么太酥不够脆，要么太辣，总之就是差着那个味儿。
　　 酸菜酿自老颜家的老醋缸，据说之前那顶缸就是拿来装醋的，颜氏羊肉粉馆开业后颜三爷的老婆柳氏就将它用来装酸菜了，酸菜的酵母在醋缸里发酵，酿出美味可口的酸菜，配在羊肉粉里成了颜三爷家羊肉粉的特色。
　　 酸菜是用来降温的，冒着嘶嘶热气的羊肉粉被端出来后用酸菜泡着，很快温度就能降到人能够接受的范围内。这时候再就着小辣椒来调味，就更爽口了，人们一边在弥漫着香味的粉馆里聊天，一边品咂着羊汤的余味，开始一天的工作。
　　 早上起床，早餐吃啥？去颜三爷家吃羊肉粉去！这在渔村几乎成了惯例。
　　 数十年来颜氏羊肉粉馆顾客络绎不绝，老颜家一家忙得不亦乐乎。
　　 二
　　 颜三爷有三个儿子，老大颜顺达，老二颜顺心，老三颜顺意。然而老二老三并不顺心顺意，常惹得老爷子一肚子气。老二游手好闲，你让他端碗粉他都嫌重，整日游手好闲，吃喝赌样样精通，就差一嫖字就五毒俱全了。提起颜顺心，老颜总是唉声叹气，连声道，造孽，上辈子一定造了啥孽。老三倒还有些出息，考了大学，有了学问，颜三爷准备将衣钵托付给他，不曾想老三大学毕业，根本瞧不上这家业，让帮忙打理粉馆生意，总嫌弃店里油烟味重，不愿移步店里。只有老大颜顺达，人老实巴交，学东西慢些，却很是爱学，在店里待里数年，渐渐将羊肉粉配方一一记在心里，用法用量，在老颜讲解，嘱咐的时候认真用笔记本记下来。他读书不多，记性也不好，反而学得认真仔细些。
　　 颜三爷深知这百年传下来的祖业也只有交付给大儿子顺达了，也就格外用心，羊肉汤料熬制用量多少，如何掌握火候，辣椒如何烹炸，一一为他讲解，儿子困惑的时候耐心地试验给他看，一来二去，店里的事儿，反而是颜顺达了解得最清楚。
　　 然而儿子就是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一碗水端平，柳氏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几十年来，老颜家也算挣了点家业，三儿子不喜欢开店，那就分一份钱给他，由着他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大儿子他是有私心的，就等他学扎实了，以后将老店交付给他看管。二儿子呢，就盘片店让他另立门户。老二的老婆张氏也有这个意思，索性就成全他，在市中心学校密集的地段给他盘了个店，让他开个颜氏羊肉粉馆分店。
　　 颜顺心对老爷子的经营理念也颇有微词，心想，我颜顺心离了你老爷子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凭啥要饱斤足两给人家，少用点料不就节约成本了吗？再说，为啥吃一碗粉还要给人家搭上免费的酸菜和辣椒？这不尽折本吗？他完全不懂经营之道，虽讨了个好地段，却生意冷淡，门前冷落车马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买它是颜氏羊肉粉馆分店的帐，吃得几次便觉得它和老店的差距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遂很少再去分店光顾了。
　　 张氏有心无力，努力苦撑，老二见生意惨淡，更加无心思打理。开始和朋友三五成群，打麻将，唱k，粉馆更是难以支撑。招聘的小工陆续辞职，另谋生路。老二仍只是一味玩乐，只要听到“三缺一”，必然竖起耳朵，几分钟从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氏也只得唉声叹气，暗叹嫁错了人。还不如当初选择老实巴交的老大颜顺达，倒省心，过得踏实。
　　 老三揣了老爷子分的钱南下做服装生意，日子过得也还可以，有赚有赔。偶尔打电话回来问候老爷子，只是极少提到羊肉粉馆的事儿。只有老大顺达继续跟着老爷子学习，对羊肉粉馆格外上心。
　　 三
　　 颜三爷将羊肉粉馆交付给大儿子颜顺达的时候，气氛严肃，专门请了族里几个年纪较大，德高望重的老人来见证。
　　 颜顺达跪在神龛下聆听老爷子的教诲，老爷子让他对天起誓，要恪守颜家祖训，做买卖要童叟无欺，不能短斤少两。要多为顾客考虑，顾客是买卖人的衣食父母。颜顺达将头埋下去，在家训下认真地磕了三个头，老爷子才郑重地宣布，此后颜氏羊肉粉馆由老大颜顺达掌管。
　　 仪式持续了很久，颜氏羊肉粉馆热闹了很久客人才渐渐散去。颜三爷亲自下厨，给几桌客人做了红烧肉、猪肘子、富贵满堂等几样拿手菜，当然，还有颜氏最出名的羊肉粉。颜顺心郁郁不乐，低着头喝闷酒。他的粉馆已经关门大吉，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老三颜顺意没有回来参加，打电话回来道贺，祝福大哥，他亦不在意谁接手家中的生意。
　　 老颜便就此光荣退休了，除了偶尔有些老顾客点名让他给自己烫粉以外，老颜很少再到厨房。颜顺达随大潮将羊肉粉馆作了简单的装修，依旧保持之前古朴的风格，只在桌旁的墙壁上悬上几卷纸，方便客人吃完粉以后擦拭。又腌制了莲花白之类的小凉菜，供客人免费食用，羊肉粉馆的生意因为这贴心的服务而变得更加红火了，有时候客人多，还得排队。老大颜顺达便买了叫号机，像银行排队取款，办理业务一样，兼顾公平，来颜氏羊肉粉馆吃粉的人络绎不绝，颜氏羊肉粉馆也成了这个城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每当看到大儿子在厨房里繁忙的身影，颜三爷和他老伴柳氏便又心疼又欣慰，左邻右舍也夸奖，看人家老颜家儿子，怪能干，人虽然老实点儿，却认真仔细。老颜心里便乐开了花。
　　 唯一让老颜揪心的，就是老二颜顺心了。他不受教，听不进人劝，整天和狐朋狗友鬼混，早晚要出事儿。只是他不知道，事儿来得那么快。
　　 四
　　 颜顺心和老爷子吵架，是因为老店的搬迁。政府征地赔款的数目格外诱人，但老爷子不为所动。虽然他知道房子早晚要拆除的，但对老店的感情，让老爷子难以割舍。
　　 老店最后的时光里，颜三爷像对待老朋友一样陪着它，屋外悬在大门上檀木的牌匾上写着的朱红漆写就的“颜氏羊肉粉馆”六个大字经过岁月的洗礼，红漆已经剥落，那是已故书法家胡太爷的笔记，老店开业的时候特意上门要的墨宝，颜三爷特别珍惜，中途老店装修了几次，牌匾却一直没有换。店内的装修风格古色古香，长条凳，方桌，都是木质很好的家具。用抹布擦了又擦，颜三爷总觉得，吃饭是件享受的事情，环境卫生就显得尤其重要。老爷子常教诲几个孩子，人可以穷，但不可以脏，衣服裤子要洗干净，清清爽爽的人才会让人喜欢。做生意也一样，好的环境能增加客人的好印象。
　　 孩子们似懂非懂。老大顺达用本子记下来慢慢思考，老二不以为然，老三对经营粉馆并无多大兴致，便也不太注意。
　　 晚上粉馆打烊后老爷子会在店里独自坐一会儿，倒一杯酒，炸一小碟花生米，细细品咂。看看墙，又看看窗，看看收账的柜台，又转到厨房看看……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自己手心里的纹路。
　　 他也知道这是历史的趋势，老大顺达也劝过他，老爷子，店没有了我们可以重开，新的店开起来肯定会比现在生意好的。他知道老大是执着的人，已经着手盘店事宜。老二骂他老顽固，守着个老店干嘛，他也知道，老二无心经营，也不是这块料。他所惦记的，只是搬迁赔偿款而已。老三性子散淡，高傲，不屑于这种争吵，打电话来也只是嘱咐家里安排好了，通知他一声即可。
　　 老店的拆迁，只是早晚的问题。
　　 五
　　 老店被拆除前，老爷子颜三爷请左邻右舍吃饭，新老顾客来店里吃粉，那一天全免费。一整天颜氏羊肉粉馆门庭若市，好不热闹。只是这热闹中颇有些伤感的意思，很多老顾客感慨，渔村即将没有了，颜氏老店也要被拆除了，真是物是人非啊。颜顺达趁机将新店地址广而告之，希望大家以后继续捧场。
　　 老店拆除那天，颜三爷一大早就到老店门口去了，拆迁队早就将铲车开到施工现场，也是怕搬迁户变卦，这些年来这样的“钉子户”不在少数，所以越早拆除，越好。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很多晨练的老人也围在老店门口，一百余年历史的老店在铲车的撞击下痛苦地呻吟，身体摇摇欲坠。整个身体终于不堪重击，轰然倒塌。老人们窃窃私语，忍不住一声长叹。许多事情，都成了回忆。
　　 渔村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进新规划好的城区，拥有自己崭新的楼房。老颜家的老店面积不小，在赔偿的时候赔了四套居住房。老大老二老三正好一人一套，自己挑了面积小的一套供自己和老伴柳氏居住。
　　 老大的新店在新城区重新开张，牌匾还是用的老胡写的那块，一切装潢依照老店风格样式，开业那天也来了不少人捧场，只是老颜看着老大忙前忙后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恍惚。那天，他没有进门，只在店门口看了看，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