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风吹田野，掀起层层叠叠的麦浪，母亲坐在三哥的车里，眼睛看着窗外，风吹乱她额前的白发，她神色平静，脸上波澜不惊，有一种久经世事的淡定、漠然。我无法猜出母亲此刻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自从她脑梗以后，很多人情化的东西，都忘记了，除了稀罕几个儿女和孙女孙子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有被她很看重了。曾经小姨哭着对我说，母亲害病害傻了，因为她们来我家走亲戚，母亲不像以前那样，翻箱倒柜的找好东西送给她们了。
　　 母亲这样的变化，一开始我暗自落泪，可是后来，我反而很庆幸，至少她知道稀罕自己。以前我们给她钱的时候，她都是摇着头、摆着手拒绝，现在她嘿嘿一笑，接着了，然后一个人去街上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和吃食，这样的转变不可谓不喜，母亲苦了一辈子，她能吃好喝好穿好，这是多大的进步啊！
　　 父亲坐在副驾上，不时扯一句，说的全是有关认亲的细节。似乎是为了推脱他提出认亲的疑虑。他说，他那个吹喇叭的朋友已经说了好几次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年，不能让人生留下遗憾不是，不管怎么说，血浓于水，说邹楼的亲戚这么多年心里都有疙瘩，想认亲，又不敢，因为几十年前的不愉快，他们害怕伤到我母亲。
　　 三哥开车，偶尔接个电话，指导从丹江口赶回来的大哥，按那条路线走，能更快到达目的地。二哥在平顶山，他太忙，只好安排侄儿和侄儿媳妇回来，二哥说认亲这样的大事，他家不能缺席。弟弟在广东打工，弟媳妇放下忙碌的农活，带上孩子，和我们一起踏上了认亲的旅途。
　　 我们姊妹5个，加上父母和每家的孩子，一共有24人，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能到的只有16人，全家人没有到齐，我们心里都感觉有些遗憾。
　　 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我的心忽然狂跳不已。看着几辆车前后紧紧地跟在一起，眼睛莫名的潮湿，我猜不出，母亲见到血脉相连的亲人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69年了，这个生她的家，对她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我猜不出哥嫂们此刻的心思。对于突然冒出来的舅舅，我也忐忑不安，不知道见到我的亲舅时，能不能喊出口……
　　
　　 二
　　 母亲不是外婆的亲生女儿，这件事我19岁的时候才知道。记得那天在大伯母家玩，不知道聊什么呢，就说到外婆了。大伯母突然说了一句，你外婆不是你亲外婆，我愣怔了一会儿，才说不可能，外婆恁亲我们姊妹几个，咋能不是亲的呢？大伯母说，不信回家问你妈。
　　 带着疑问回到家里，我试探性地问母亲：“外婆真不是亲的吗？”
　　 正在做饭的母亲，癔症了一下，忽然拿着菜刀，像一只发怒的母老虎，大声地质问我：“谁，是谁在烂嚼舌根，我找她去……”母亲举着菜刀的样子，把我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说：“没，没有，是我自己瞎猜的。”
　　 我怕说出大伯母，脾气暴躁的母亲真敢拿着菜刀去剁了她。这一生，我见过母亲发脾气的样子，就那次最恐怖，每每想起，都心惊肉跳。也是那次，打消了对母亲身世的怀疑，觉得大伯母是开玩笑的。外公外婆那么宠爱母亲，怎么会不是亲的呢？
　　 后来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了，舅舅姨妈们也不再避讳什么，陆陆续续说了一些母亲的事。这时候，我才确定，母亲真的不是外婆的女儿。姨妈说，母亲生下来，就被她的亲妈抛弃了，因为家里女孩多，她把母亲扔在猪圈里，想让猪把母亲吃了。刚好我的老外婆路过，听到婴儿的啼哭，脱下身上的衣服，抱起了母亲，让母亲做了她女儿的养女。从此，没有出阁的外婆先做妈妈了。
　　 这样的版本，我听一次，难受一次，心痛我可怜的母亲，她的命运竟然如此多舛，让人揪心的疼。因为这样的版本，我开始痛恨亲外婆，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母亲呢？我认为她就是现实生活中的狼外婆。于是，关于母亲的身世，再也不想多打听，内心的直觉，现在的外婆就是亲外婆，谁也改变不了。
　　 花开花谢，光阴如梭，日子年复一年地区性流走。在我刚过完第四十个生日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吹喇叭的人又去我家了，还是说母亲家人想认亲的事。
　　 对于这样的事儿，我是真的不敢多说什么，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想认那个狠心的狼外婆，原因有二：一是她都把母亲扔进猪圈了，太狠毒；二是怕兄长们说我姑娘瞎当家。为了妥善处理这件事，我给三哥打电话，让他和父亲沟通一下，认或者不认，给人家一个准确的回信。
　　 意外的是，性子倔强的三哥第一反应竟然是“认”。他说一直在看中央电视台倪萍老师主持的《等着我》节目，好多失散的家人找到，那种抱头痛哭的场景，还有一些没有找到亲人的失落和伤悲。他一直在想母亲的身世，难道因为母亲从来不提，我们就不管不问，也许母亲的心里也在想她的亲人呢？即便是恨，那也是爱之深才有的恨之切。
　　 他说先回家问问母亲的想法，一切遵循母亲的决定。
　　 母亲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说了一句：“你们说认就认吧。”她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遵照她儿子的安排。三哥走后，母亲给我打电话，说去认亲的时候，难道还穿平常的衣服吗？
　　 母亲的话，让我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我忽然明白，母亲的内心还是想认亲的，不然为什么会在乎自己穿什么衣服呢？我连声说：“您放心，我会给您准备好的，让您穿戴一新回娘家！”
　　
　　 三
　　 三哥说，认亲之前，他要先去亲舅家探探路，看看是否如吹喇叭的人那么说，亲舅很想认回我们的母亲——他的亲妹妹。他还想去了解一下，当年亲外婆为啥要把母亲扔在猪圈里，能下得去手吗？怎么会那么残忍？
　　 三哥去亲舅家的那天，我的心始终无法平静，好几次拿起手机，想打电话问问三哥，见到人了吗？谈的什么呢？可是又有些害怕，至于害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结果是手机拿起又放下，直到三哥电话打回来。
　　 电话里，三哥情绪很激动，他说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从来不喝酒的他也破戒了，晕乎乎的。他语气难掩兴奋，咋呼呼地说：“真的是血脉相连啊，感受到亲情的味道了！”
　　 三哥说，他见到了我们唯一的亲舅，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亲舅在地里干活，听说小妹妹的儿子来了，麻利从地里赶回来，看着从未谋面的外甥，他落泪了。
　　 我们痛苦多年的心结终于得到了答案。亲舅说，外婆一共生育13个孩子，加上母亲，只成活了4个，这样的成活率让人伤悲。亲舅上边成活了两个姨妈，他和母亲挨着，为了保住亲舅的生命，外婆决定把母亲送人，奶水留给亲舅吃，这里边有重男轻女的意识，也有救活两个孩子生命的想法。
　　 当时，我的养外婆结婚几年没有孩子，刚好她婆家的亲戚挨着亲外婆家，两下一合计，就把母亲抱给养外婆压怀了。遗憾的是，母亲刚抱过去，外婆的前夫就去世了。外公当兵回来，属于大龄青年，也不计较外婆已婚还带着一个养女。这就出现了姨妈们说给我的另外一个版本。当年外公娶外婆的时候，把母亲驮在肩膀上一并娶过来，外公做新郎，也做父亲。
　　 据亲舅说，母亲抱给养外婆压怀不久，亲外婆就后悔了，她去养外婆家，想要回自己的小女儿，可是养外婆却不愿意把母亲还回来，随着前夫的去世，她改嫁了。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年代，亲外婆再也找不到养外婆在哪里了，也失去了她小女儿的音讯。
　　 母亲16岁的时候，亲舅凭着他郎中的身份，千百次的打听，终于找到母亲所在的村子，他和亲外婆一起找到养外婆家，说出了他们的想法，认回母亲。
　　 亲舅说，当时养外婆二话不说就大发雷霆，拿着扫帚骂他们是骗子，并且让母亲也赶走他们。
　　 按照现在人的思维逻辑，我回放了当时的镜头。母亲，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乍然之间，得知养育自己长大的爹妈竟然不是亲生父母，她是别人遗弃的孩子，那种滋味可以想象出来，痛苦之后，肯定是恨，咬牙切齿的恨，恨父母无情无义，既然嫌弃她送人了，那就还来认她干嘛。于是，她站进了养母的队伍，对所谓的亲生母亲恩断义绝。
　　 后来亲外婆又找来了几次，亲舅没有细说，总之，故事的最后是，即便养外婆不再拿扫帚赶亲外婆，母亲也死活不认她的亲生父母。
　　 我猜测，母亲后来拒不认亲，估计是养外婆给的说辞让她接受不了亲生父母，就像姨妈们后来讲给我的一样，她被扔在猪圈里……多年后，我问外婆是不是亲的？她拿着菜刀发疯的样子，我想，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痛苦和仇恨！
　　 母亲，我可怜的母亲，此刻，我终于体会到您当时的心情，那种血淋淋的伤痛，怎能被剥开呢，尤其是自己的儿女！
　　
　　 四
　　 老天真是捉弄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亲舅家竟然在我们从移民村新家往返老家的路边，这岂不是说明，母亲其实很多次从她家门前经过，却不知道这里是自己的家。也许一不留神，她和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擦肩而过却不得知。
　　 亲舅家是两栋小楼连接在一起，很宽敞，屋子的颜色和周边的房子一样，米黄色调。楼房后边有个小院子，载着葡萄、桃树、核桃树及花花草草，还养了几只狗，如此情景，倒也雅俗共赏了。
　　 为了迎接妹妹的回归，除了在外地打工的亲戚，亲舅把自己的儿女和外甥三代以内的亲戚，都喊回来了，堂屋里摆了四张桌子，凳子放一圈，厨房里热气腾腾，不知道是请来的厨子还是自己家的亲戚，正在忙碌着炒菜。
　　 因为害怕母亲情绪激动而病情发作，所以，在认亲的前夕，三哥特地给亲舅电话，希望母亲回家的时候，大家都保持冷静，不能哭哭啼啼，万一我们的母亲被感染，病情发作就得不偿失了。我们兄妹希望母亲认回亲哥亲姐的同时，更希望她健健康康的。
　　 舅舅、舅妈、二姨妈、表哥、表姐等亲戚，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兴奋，我想，为了母亲回归，他们确实是期待了很多年。
　　 几十个人欢聚一堂，亲舅询问哥哥们的生活。表姐、表嫂围着母亲嘘寒问暖，表哥、表姐夫则和父亲打趣，二姨妈看着我，说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见过我了。
　　 我惊诧极了，问她怎么回事？二姨妈说，当年我才结婚的时候，和爱人在街上开店，她们村里有我现在小姨妈的亲戚，他们给她说，我是她小妹妹的女儿，为此，她偷偷地去看我几回。
　　 这样的剧情，让我心绪难平。我想，如果当时二姨妈能勇敢点，和我说明情况，或许，今天的认亲场景会提前二十年，也将少留点遗憾。比如，母亲可以见见她的亲生父母，就算是恨，也要恨有出处，母女抱头一哭泯恩仇，那将是最美的结局。
　　 母亲在她侄男侄女的问候中，笑意涟涟，尽管她没有用语言表达什么，可是她脸上的笑容足以说明一切了。某一刻，我甚至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潮湿。她不经意的一句“我是多余的啊！”让我们的心狠狠地揪疼了。
　　 母亲，我亲爱的母亲，尽管她的养父母给予她一身的宠爱，可终归是少了血浓于水的感觉吧！
　　
　　 五
　　 风，依然和煦地吹着，菜花热热闹闹地开放着，似乎是在迎接母亲的归来，在亲舅和表哥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外公外婆的坟前。
　　 两个人，一座坟，这样的故事，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描述。此刻，又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一座坟里埋着两个人，坟前长着一棵大树，同样的，脚蹬洼地，头枕山坡。两个外公外婆的坟墓，如此惊人的相似，让我的心紧缩一团……
　　 看着这座坟，我想到了疼我爱我的养外公和外婆，我想，岁月这把刀肯定能把一切恩怨切割，如果我的养外婆还活着，她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她疼爱的大女儿，又多了一个娘家。她在那个家是长女，在这个家是幺女，都是聚万千疼爱于一身的角色。
　　 亲舅点燃火纸，泪光盈盈中，他告慰九泉下的父母一句“爹妈，妹妹回来了——”让在场的人热泪盈眶。我知道，那是亲舅发自内心的告白和欢喜，尽管，这个回来是69年之后，可终究是回来了，在他有生之年。
　　 我的母亲，襁褓之中被送人了，没有得到亲生父母的呵护，她是不幸的；我的母亲，被养外公外婆捧在手心里长大，她是幸福的。
　　 我的母亲，一生养育五个孩子，四男一女，都成家立业了，不仅儿女双全且孝敬双亲，我的母亲是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