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月上柳梢头(散文)
清晨,奶奶洗漱完毕,手持佛珠,盘腿端坐在炕沿边开始诵经,就听见院门响了。这时,我堂弟老五摇晃着憨憨的脑袋跑进屋,抱着奶奶的膝盖,秃着大舌头,二来来(奶奶)、二来来(奶奶)一顿喊叫,长长的亮亮的口水从他咧开的阔嘴里淌出来,惹得奶奶抡起拳头,装着要打的样子,几次才能将他撵出去。
老五自认为寻了点乐子,得意地笑着摇头晃脑跑回家又找他小姐姐去了。我堂妹八岁,比老五大两岁。她跟着村里常来耍杂技的小姑娘学了一套本领,连续翻十几个跟头不喘气;向后弯腰双手能够着脚后跟。她在院子里施展拳脚的时候,她弟弟就跟在后面打滚,吸引得过路人长时间站在院门口围观,气得我大妈抄起笤帚满院子追着打。
我大爹家的老三,正值青春期,留着盖住了半个脸的长头发,穿花衬衣和长得能扫街的喇叭裤。他走路时耸着肩膀,流里流气的,嘴里有事没事哼唱着邓丽君的《粉红的回忆》。我大妈斥责无数次不见效后,只好听之任之。
“睡,睡,成天光知道死睡,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我大妈总是一边忙出忙进,一边数落正在炕上睡大觉的大爹。我大爹是个从不操心家务的人。天一黑,他就背着手出门打牌去了,不到天亮不回家。白天他就躺在炕上补他熬了一夜的瞌睡。吃饭时间,我大妈把饭端到枕头边,叫醒他,他钻在被窝里吃完,饭往炕沿一推,接着睡。全村的男人都羡慕他,说他讨了个好老婆。
然而,突如其来的灾难,如同酣睡中爆发的大地震,让人始料不及,无情地摧毁了大爹一家的幸福生活。那天,我大妈忙完一天的活儿好端端地上炕睡下,天亮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大概是突发性心脏病)。一夜之间,大爹家失去了支撑。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四十岁的大爹彻底改掉了晚上打牌白天睡觉的习惯。
这年秋收,老五成了全村最小的劳力。他瘦小的身子背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稻捆,摇摆着走在田埂上。那样子叫人看了心里发酸,会忍不住想起刚刚去世的大妈。我那一口气能翻十几个跟头的堂妹也突然间变得安静了。每天放学回来,搁下书包,就不声不响地扒在锅台上,煮一家人的饭。此后的几年里,大爹家很难再听到笑声。
我大爹带领七个儿女默默地下了十年苦,盖下了一顺儿朝南的两排砖瓦房,日子过得很有起色,让这些没娘的娃娃们得以在外面挺起腰杆做人。这个时候,大闺女己出嫁,成了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搬进新砖房另过了,三儿子和四儿子合伙在镇上开起了服装店,家也安在了镇上。堂妹和老五相继考上了省城的中专。家里只剩下大爹一个人。
儿女们的责任己尽去了大半,大爹心里轻松了,同时也感到空落落的。他渐渐地迷上了电影。平日里,他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有没有放映电影的通知。若有,他准是早早吃罢晚饭,地皮一擦黑儿,就拎着小板凳,跟在三三两两的人后面,一路走到早己挂好电影幕布的旧庙台子上,找个合适的位置规规矩矩地坐下来,等待电影开演。他大张着半天忘了合上的嘴,如痴如醉地看上一场电影,趁月色回到家睡下,梦里都是电影情节,就像自己又亲自放映了一遍,醒来能美滋滋地回味好几天。赶电影场子次数多了,大爹渐渐注意到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是邻村的张翠花。这个张翠花,大爹早有耳闻。她做姑娘的时候,由于心灵手巧模样好,被插队本村的一个杭州知青看上了。她与这个杭州知青结婚后,日子过得很美满,她的知青男人讲得南方趣闻常把她逗得笑岔气。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在给村邻家新盖的房子封顶时,一失足掉下来摔死了。一直以来,大爹虽从未与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张翠花说过话儿,可心里时常觉得与她惺惺相惜。
每次电影散场后,独自走在路上的大爹发现张翠花也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走着。有几回,他鼓足勇气,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想同她搭话,可左右看看,又疑心有人盯着他们,就忍住了。
其实,这个张翠花对大爹也早已倾慕,晓得他早年在大队里当会计算盘拨得哗哗响,村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她觉得若能与这个人在一起,哪怕只是说说话,心里也是舒坦的。
那晚,放映的电影是一个老片子,看到最后,场子里的人已快走光了,只剩下大爹和张翠花以及几个歪着头睡着了的孩子,大爹便起身走了。路上,大爹的心像当年第一次见大妈时那样怦怦怦地跳个不停,他预感到今晚与张翠花之间将要发生点什么。果然,快到村口的时候,她快步追上大爹,塞给他一个很绵软的小东西,掉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大爹回到家拉开电灯一看,是一方印有梅花的手帕。他小心翼翼地捧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味窜上心头,弄得他心里痒酥酥的……
这晚,大爹失眠了。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屋梁,脑子活跃得很,镜头般涌现出一幕幕令自己脸红心跳的场景。鸡叫过头遍,他再也睡不住,起身轻轻下炕,借着窗户纸透进来的亮光,打开红漆箱子,翻出那套嫁大闺女时新女婿请裁缝给他量身订做的蓝黑色中山装,对着大衣镜比划了一阵,穿上了。他站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很满意。再抬眼照照脸,胡子怪硌眼,头发也有点长,他便决定等太阳出来后,上街理发去。
大爹上街理了发,刮了胡子,又给自己买了一双新布鞋,很慷慨地花了三块五毛钱。一切收拾停当,只等乡上送电影来。不出几天,听到村口的大喇叭传出放映《天仙配》的通知。大爹听后激动得直搓手,仿佛获得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今天他不急着早走,他等天完全黑下来才开始换新衣服、新鞋。出了门,他也不急着赶路,他一边走,一边寻寻觅觅,盼着能碰上张翠花。他一直寻到电影场子,蓦然发现她正坐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朝自己看。大爹与张翠花四目相对时,涌上来一肚子话。但这不是说话的场合,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影幕:牛郎正深情款款地抬起广袖,揽过织女……
电影散场后,大爹与张翠花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的样子在石子路上走着。快到岔路口时,看见张翠花加快了脚步,走在他前面,顺岔道拐进去,走向了村前长满大柳树的河堤。他一下子明白了,心中一阵喜悦。他停下脚步,等看电影的人都走光后,急切地朝堤坝走去。
在这个月光融融的夜晚,大爹终于与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单独见面了。突然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大爹在电影场子里涌上来的一肚子话却不知怎么开口。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一个劲地往里缩的脚尖,难为情地憨笑。张翠花也低着头,两只手交叉搭在襟前,对着河堤边的大柳树站着。半晌,他俩差不多同时抬起头,转过脸,异口同声地问了句:“他叔(婶)过得还好吗?”两个人的话一出口就撞在一起,他们又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个年过半百,互相倾心的孤身老人,别扭而又幸福地约了第一次会。
此后,他们多次相约在月上柳梢头的夜晚。
沉浸在黄昏恋里的大爹,容光焕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这让他的几个儿女吃惊不小。但他们没有往别处想,他们认为如今日子好过了,也该父亲享享福了。
直到有一天,听到了有关父亲的闲言碎语,他们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天,老大饭后和几个村民蹲在村巷里抽烟,有一个小伙子走过来说:“行啊,李老大,你老爹还真有本事,那张翠花可是个利落人呐。”老大听罢,把抽了半截的香烟砸在地上,跳起来,猛揪住小伙子的衣领,怒瞪着眼睛,大声呵斥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吓得小伙子浑身直打哆嗦,在几个人的劝说下,他才松了手。
老大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气势汹汹地赶回家,见着大爹,当即质问:
“爹你是不是跟那个张翠花……?”
大爹垂下眼帘,低声说:
“你张婶人不错。”
一听真有这回事,老大丢下一句话:
“你真是老糊涂了。”便夺门而出。
老大出门后,先把这事告诉了比邻而居的老二,然后骑上自行车直奔镇上找老三和老四去了。
奔波了两天,老大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目的是要阻拦大爹做“糊涂事”。等人都到齐了,老大就对父亲说:
“爹你到底是咋想的,今天就当大家面表个态。”
大爹心想,这事早晚都得让他们知道,还不如趁人都在场说出来,也好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就十分认真地说:
“我觉得你张婶是个不错的人,我打算秋后就跟她把事办了。”
“你说啥?你还让不让我们见人了?”
“你这么做,让我们的脸往哪放?”
“张翠花还不是瞧上咱们家的新房子了。”
“你要想跟她过,你就搬到她家去!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爹”。
……
七个儿女群起激愤。大爹欠着身子坐在板凳上,两只手放在并拢的双腿上,缩着头,弓着背,长久地不发一语。
儿女们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大爹心上,他悔悟了:常言说得好,人活脸面,树活皮。这些很早没了娘的娃娃能有今天不容易,他不能只顾自己而往他们脸上抹黑呀。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大爹心头迸发出的爱情的火花,像流星划过天际,转瞬消失了。
儿女们走后,大爹把黑蓝色的中山装叠好放回了箱底,换掉了新布鞋。他不再三天两头拾掇胡子了,时常蹴在屋角,抽廉价的纸烟,比以前更孤寂了。
大爹这样一来,合了儿女们的心意。他们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孝顺,给他们的父亲买半导体收音机,拎上好的羊腿,说体已话。
光阴在人们说东道西间飞快地流逝。
再见大爹的时候,他依然是孤身一人。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大爹对着窗户坐在空荡荡的大炕上,微闭着眼睛,默默地琢磨着什么。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额头上的皱纹深陷,神情无望,呆滞到木然。刚过六十,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问候了他一声,他把手搭在耳梢上,啊,啊地大声询问——他的耳朵显然已经背了。这时,我注意到他手边搁着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表面已磨损得发白透亮了。
过了一会儿,老大一家子进来了。他们两口子见到我亲切地说说笑笑。他们的儿女在屋子里互相追逐嬉耍。大爹望着儿子一家热闹的情景,咂巴了两下嘴,到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缄默了。他觉得热闹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良久,大爹把目光缓慢地移向窗外,朝着村前的河堤望去——他肯定又忆起了那个月上柳梢头的夜晚……
耐读耐品,优秀之作!
一点体会,谢谢老师的好文。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