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亮了(小说)
天又开始黑了。
这是船被堵在山堡闸前的第三天。正夏的天,白天日子长,黑夜来的晚。城市里的初夜,生物钟紊乱,不那么明显。白天的颜色渐渐淡去,夜的黑色渐渐浓起,白黑交汇中间值时,路灯就亮了。路灯的亮度是随着黑夜浓度的变化而变化的,黑色愈浓,灯光愈亮。
这些变化没人会在意的。
但是阿南在意了。上午棉花佬离开船上岸后,阿南就一个人守在船上,一直看着太阳从东边移到头顶,然后缓缓偏西,然后藏于地平线下,最后非常吝啬地收回它所有的亮光。阿南没法不在意。他不能离开船,不能离驾驶舱太远太久。发动机不能停,不能挂空档,那么,螺旋桨就在工作着,船也就在前进,或者后退着。这,需要有人控制着,否则就成了幽灵船。这是不能发生的。
岸上虽然人来车往,目光所能及,却是有限的。岸,船高,抬头看见的,仅仅是靠近岸边的人,而且只能是人身体的上半部分。大多是侧面,无法探究到表情,难以判断容貌的美丑,难以吸引太久的目光。车辆就更没有意义了,几乎不见,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所以阿南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是在河道上的船上。
他的船由第一天被堵在千米之外,到现在前进到离闸三百米左右。闸前总是有上百条船挤着。每半小时,山堡闸就开闸放走十几艘,同样从双江口放进运河十几艘。从运河远道而来需要双江口的船,又有十几艘,或更多。闸前永远堵着上百条船。这些船大部分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停靠在闸前河道两旁,把个河道挤的仅容一船通过的水面。
大部分的船,相比于阿南的船,都是庞然大物,几乎都是超过百吨的。像阿南这种小于百吨的,凤毛麟角。起先,阿南对这些庞然大物很有兴趣,听着这些大船发出轰鸣声,看着这些大船从旁而过。感慨、羡慕,甚至向往。不多久,这一切就让他厌烦了。他发现这些发出巨大轰鸣声的铁驳船,对他和他的船是个严重的威胁。
有时他都觉得自己的船快要被这些大铁驳挤扁了。好在水路和船,不像公路上的汽车那么娇嫩。有时他在想:倘若是公路上的车这么挤来擦去,恐怕他的船和人早就成了废部件了。
好在水路柔软无限,可以任由船只驰骋,也不容易造成破坏。
不容易造成破坏,并不代表就没有危险了。阿南就担心他的船,假如还继续这么堵在这里,他的船变成碎片,那是迟早的问题。第一天堵在这里,他就问过临船上的船老大,回答是这样的:像你这么大的船,堵个两三天,可能还能顶过,要是呆上个个把星期,那你就乖乖地掏打捞费吧!
我去!他想,船被沉,够倒霉了,还要掏昂贵的打捞费,那不就是伤口上撒盐吗!
船是刚买的二手船,什么证件都没有办,更不用说有保险了。真沉了,那可真亏大了。
现在他最盼望的是看见棉花佬的出现。最好的情景是:棉花佬出现了,满脸是笑意,手里拿着通关的通知单,来到面前,大声咳嗽一声,然后大喊一声,开船!那样,多威风!多爽气!
他明白,这些只是一闪而过的臆想罢了。
来到山堡闸的第一天,棉花佬就辞了帮助开船的船老大。说,可以了,你就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已经到我们的地盘,我们自己能行了。船老大的表情很木讷。说:那随便你们,船钱我也收了,有什么事情跟我也没有关系了,不过,听说,过山堡闸比较难!船老大黑瘦,浑身皮肤和野泥鳅差不多,因为是正夏,上衣就省了,看见他到他离开,就没有见过他套过上衣,就一条快到膝盖的烟灰色裤衩。白天亮,他身体肌肉渗出的汗水泛出亮光。
棉花佬说,有屁个事,我还搞不定啊!说完就递给船老大工钱。工钱是事先说好的,船老大查了查够数,当然就没有异议了。船到闸前,刚好是傍晚。船老大拿了钱后似乎还有犹豫。还没等船老大说什么,棉花佬就说:现在还早,你赶回家还来得及,我们晚上可能还要上岸走亲戚,陪不了你了。口气明显是不耐烦他了。
船老大翻了翻眼。奇怪的是,他就是翻了眼皮也不见眼白,其实是眼白颜色和泥鳅喜欢钻的烂泥色泽差不多。
船老大无奈,只好上岸。阿南一直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你还想给他啤酒喝,你心肠是好,哪个不晓得热天喝啤酒舒服?最好是冰啤酒,更舒服呢!
阿南弩了弩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都已经责怪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拿来说!来的路上,吃饭时船老大要求喝点酒。棉花佬算是随了他的愿,提了一箱黄酒。就是黄酒,老头船老大也能一餐至少喝一瓶。大热天的,阿南也想喝点酒发发劲,可黄酒是热性的,一般都是在大冷天喝,喝了可以发热发汗,痛快。可热天喝了,浑身热的膨胀,天又热,内外火热夹攻,人不好受。最后一餐阿南就提议来箱啤酒。棉花佬就当着老头的面抢白他。有黄酒给你吃吃就算好吧,还啤酒!你很有钞票啊?有钞票买屁个船啊,辛苦嘛辛苦死!
老头船老大听着这些话,头都不抬一抬,继续喝着他的黄酒,还喝得哧吧哧吧山响。
阿南倒被说的很难为情,转开头,都不好意思看船老大一眼。
船老大离开后,他们就把船开进了小拱桥下的侧孔。河不宽,拱桥不大。城市桥梁建设设计者,或许就是个讲究节俭的人,或者负责桥梁建设的主管人,就是个节俭人。离山堡闸近二公里的运河河道,就这里河道最窄,选择这里建桥,成本肯定最小,工程量也最小。
拱桥仅三孔,中间主孔最大,便于船舶通行,两侧副孔较小,分流作用。
船一进侧孔,一股凉气扫来,人身体受了惊,肌肤就起了小颗粒,肌肉自然反应,绷得紧紧的。适应了环境后,才逐渐放松。桥墩壁和桥拱顶上,湿漉漉的,附着一层绿绿的青苔,茂盛处那绿苔毛茸茸的如绿色毯面。更有不知名的植物,在缝隙里生了根,然后伸展出细细长长的身材,亭亭玉立。
晚饭阿南没有吃,根本就没有胃口。自从一大早出家门,到现在是第三天的傍晚了。出门跟着棉花佬,坐小客车,到这个城市,就已经是下午了。然后转车去湖镇。到了湖镇就是晚上九点多了。这么迟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就随便街边排档吃点东西垫饱肚子。就近找个便宜的旅馆,休息了。第二天起早,去湖镇码头看船,看好了船,和船主人船老大讨价还价,谈妥,付完钱,商量好船老大帮忙带路,到山堡闸,说好帮忙的工钱。所有这些事搞定,就又是大晚上了。填肚子,然后睡觉。一早就是第三天了。开着买来的二手船,顺着运河河道,往家的方向赶,终于到了家乡的地界,来到了山堡闸前。那已经是出门的第三天晚上了。过了山堡闸,就是双江口。
人在异乡折腾了几天,早就筋疲力尽了。
现在阿南需要的,是好好躺着,睡个好觉。
却不能。不管怎么讨厌棉花佬,毕竟是自己长辈,是自己的丈人老头,不能不管。棉花佬不可能动手做。阿南太了解棉花佬了。懒,懒的生蛆。阿南从认识媳妇到结婚到婚后第三年了,他就没有见过这个丈人老头动手做过饭菜。哦,有过,那是丈母娘和丈人老头吵了嘴打了架,丈母娘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去好些天,家里就剩下孤老头一个,那时间他是做过饭菜的,活人确实不会让尿憋死。
如今想来这丈人老头做饭非常有趣。简单,实在。儿女虽然都不小了,眼见自己俩老斗嘴斗拳头巴掌,仍然无可奈何,就远远躲开了去,等到老母亲犯贱熬不住念家回了,且老俩口就自动偃旗息鼓了,儿女才敢回家。老头应付自己的肚子是这样的:买一大刀肉,烧一大锅红烧肉,再煮一大锅饭,得了,就能对付几天了。饿了,大米饭红烧肉。饱了就靠着竹靠椅,对着电视剧。可以看电视,可以眯眼,可以大睡,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人,想他动吗!痴想。阿南耷拉着身子,下舱准备煮饭。
再还烧个屁啊,就你晓得吃,那个船老大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才烧烧的,就我们,吃烧饼。棉花佬说话了,话不好听。阿南就爬上船灶,看见棉花佬嘎嘣嘎嘣已经在啃烧饼了。棉花佬张开嘴,极力将嘴撑满弓,圆烧饼和嘴窟窿就那么一凑,就埋去了大半个饼,上下嘴唇一合,嘎吱吱一阵饼被拦腰折断的声音,分开,那饼就残余小半个了,再张口,那残饼就被囫囵了。
阿南取了一只,啃了几口,打算咽下肚,饼渣渣却集在喉门,怎么也不肯往下去。嗓子太干了,回来时带的水早喝完了。他紧了紧喉咙,脖子就拉长了头往前伸,鸭子模样。棉花佬看着,嘴角抖了几抖,嘴角就往上斜了一段距离。哼!他鼻子打个不屑。娇气!就你喉咙管细些的!?
阿南懒得理他,把嗑了一角的烧饼放进口袋,转身离开驾驶舱。
阿南坐在船头缆绳墩上。棉花佬的声音追了过来,毫不客气钻进他耳朵。明天你早点去办通关手续,你不是文化人吗!总不至于让我个文盲去办吧!读书人读书人,有屁个用!
桥孔顶的一道裂缝里,聚集着水汽,浓度高了,疑结成水珠,附在水泥壁上,水珠越结越大,终于不堪重负,跌了下来,正落在阿南仰着的脸上。
第二天一早,天还是灰蒙蒙的样子,俩人就起来了。
实际上,整个晚上阿南仅仅是眯过几次眼,那是眼皮累得自己耷拉起来的,阿南已无法控制眼皮的闭合,就像他无法控制脑海的异常兴奋状态一样。脑子里整个晚上把平常一些的事过电影似的不停播放,画面不停地切换。有初次认识媳妇的画面。那时媳妇才十九,发至肩,垂,皮肤亮白,细长眼,唇时刻微启,爱笑,笑声银铃般一串,脆。
初次去她家,出门时对媳妇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太不像这个家里人了!
什么意思?媳妇当然不明白!
阿南不明白她们家是怎么了?好好的天气,还是青壮年的父母,不干农活,在泥房里摆上两桌麻将,麻将噼里啪啦响,热火朝天。
阿南第一次看见棉花佬,他就觉得别扭。脸色阴阴的,好像前辈子欠他多还他少了一样。眉骨突出,屋檐一般。眉粗,根根竖起,刺猬一般。眉下眼眶深凹,眼珠却突。寸头,极短,露出青色头皮。阿南潜意识里抗拒把这个男人和媳妇联系起来。
这次听说阿南要去湖镇买船,他倒积极,自告奋勇要陪阿南去。阿南不会水,是个秤砣,也没开过船,是个生手,当然需要人陪着去。棉花佬其实驾驶船也没有什么经验。在跨江大桥造起来之前,开过几年渡船,是那种有个棚挡雨,一个小柴油机的船,载量也就十几吨。驾驶这种近百吨的货运钢板船,心里也没有底,勉强算得上是半吊子。
阿南原本是想让小舅子陪着去。
现在阿南没法推掉棉花佬。棉花佬先开了口,小舅子就没有声音了,不想拂父亲的意。惹他不痛快。要是惹了他不痛快,大家也别想痛快。谁不知道棉花佬是个又臭又暴的脾气!
阿南心里叫苦。看来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是个无聊无趣之旅。果然,还没出门就忍了一肚子气。阿南打听清楚了,近百吨的二手船大概需要多少钱,拿出自己的全部储蓄,再问朋友借点,勉强凑得差不多。棉花佬问准备了多少,他就实报。棉花佬听了,鼻孔打嗤:就准备那么点?
阿南说:问过了,这个数能买一艘了。
就不想买好一点的?顿位大一点的?
当然想,但没有钱,只有这么多了?
就不好借?
已经问朋友借了些了。
哦,家里就不好拿点?棉花佬的意思就是说阿南怎么不问自己父母要。阿南不想解释,就说不想问他们要。
哼!棉花佬眼睛就白多黑少,整个嘴巴皱起来。小毛劲道,猪鼻屎当墙脚!
快到湖镇,客车驾驶员尿急。驾驶员显然熟门熟路,在一个小村庄路口停下,下车也没有和车上的人打个招呼。阿南看见他进了一破泥房,才明白他是去解决人之三急之一。自己正憋的蛋疼,就冲下车去,绕了个圈也找不到进屋的门。实在受不了,就对着泥墙根,痛痛快快了一回。那尿喷的急,泥墙根竟然小局部坍塌,泥巴顺着尿冲刷的道路,浩浩荡荡了一程。等阿南从墙后带着一身轻松出来,傻眼了,客车没影儿了。
这是个偏僻之地,经过的车辆很少。他急了,看见什么车都拦。终于拦停了一辆带棚的三轮车。上去发现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他只好缩着身体挤在他们一起。他明白这就是拉客的三轮。他抢先说,就到湖镇吊桥,很近,多少?骑车人看了看他。两块!他就给了。他想他唬住骑车人了,一定以为他是本地人,才报实价。
一路颠簸前行,终于到了吊桥。路程可不短,他沾沾自喜。
下车,果然看见棉花佬在桥头张望。
后来他忍不住喜,就告诉棉花佬自己是如何灵机一动,跑了这么远的路,竟然才两块,没有被人识破是外地人。想不到棉花佬冷冷地砸来一句话。哼,出门在外噶苛也不怕被人笑话?!
阿南彻底无语了。后来他就一直不主动说话。俩个人在一起,都闷着没有话,那气氛就诡异。
吊桥这里作为落脚点,阿南早就向那些来买过船的人打听过的。湖镇需要交易的二手船,百分之八十都聚集在吊桥桥头码头。果然,桥的另一端就是停泊码头。船一字儿排开,驾驶舱顶棚上,都插着竹竿,竹竿上都飘着两面白布。这就对了,就是需要交易二手船的标记。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问好老师。祝老师创作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