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源公司总经理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摞待批的文件。总经理陈果果坐在转椅上，手里夹着的一支点燃的雪茄，雪茄飘着缕缕青烟，青烟姿态万千地缓缓向上方飘去。陈果果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前，，两眼穿过雪茄的烟雾、透过硕大的玻璃窗，俯瞰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滚滚车流，他的思绪，渐渐又回到了十几年之前……
　　 由于一位伟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一夜之间，一座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于南海之滨拔地而起。——我国的一个经济特区诞生了。
　　 由于特区经济发展神速，劳工缺口很大，于是，打工的人流，如潮水一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涌进了这座南国边城，他们要在这里，放飞自己的人生梦想。
　　 果果与苗苗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也随着浩浩荡荡的南下打工大军，涌进了这经济特区。他俩没有时间掸掉数千里奔波的风尘，便急急忙忙寻找工作去了。
　　 一天的奔波，没有白辛苦，果果首先帮着苗苗找到了适合女孩子的工作，自己也被某星级大酒店招聘为应门服务生。
　　 自此，快节奏的生活，犹如隔断牛郎织女的天河，使果果苗苗这对恋人，难以相会。他俩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却如相距千里万里的天涯海角一般，休说见上一面，就连通个电话，也殊非易事。（当时，手机尚未普及）。
　　 时光飞逝，五个月的时间，转眼即过。
　　 一个周末的晚上，腾飞大酒店，果果当班。一辆法拉利轿车驶入了该酒店的停车场。按规定，应门服务生果果，跑步来到轿车跟前，打开车门，一手护住顶棚，彬彬有礼地迎接来宾。
　　 当一个体态肥胖的男人下来之后，接着下来了一位打扮入时，花枝招展的姑娘。
　　 “啊？苗苗。”
　　 果果有些心惊肉跳，那姑娘居然是他朝思暮想、却久未谋面的恋人苗苗。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最终确定：没看错，是苗苗！的确是苗苗！
　　 苗苗看到果果的一刹那，也有些吃惊，可她瞬间恢复了平静，只是向果果瞟了一眼，便挎上那胖子的左臂，向酒店大门走去，果果怔怔地站在那里，竟然忘记了赶去开门。
　　 当晚下班之后，果果第一次失眠了。他辗转反侧，陷入了痛苦之中。好在他心胸豁达，最后的自我解释是： “这也许是苗苗工作的需要，苗苗是个好女孩，她不会变的。”
　　 于是，他又心情宽松地进入了梦乡。
　　 数周之后，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果果当班，一辆马萨拉蒂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停车场，果果照例前去开门迎客。车上下来一位肤色白净、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年约四十上下的男人，接着下来的客人，是身穿迷你超短裙的时尚女郎——苗苗。但见她黑发如瀑、唇红如血、酥胸高挺、衣领低垂、乳沟裸露，粉颈上挂着熠熠闪光的珍珠项链，修长的双腿，外露到大腿根部，白嫩的脚丫上，穿着跟高十厘米的高跟鞋，一副十分撩人的性感形象。
　　 苗苗朝果果只是瞟了一眼，便径直挎上那眼镜男的左臂，顺势将漂亮的脸蛋，靠在眼镜男的肩上，圆润的屁股，极其夸张地左右扭动着，走向酒店去了。果果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了一般。
　　 第二天，果果向领班提出了辞工申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到这个形象的苗苗了。
　　 果果的运气真不错，他很快就找到了工作，一家大排档老板招聘他做勤杂工，工资虽然不高，可整天忙忙碌碌，倒是能够减轻几分心中的苦痛。
　　 两个月后的一天，果果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电话亭的赵大爷高喊：
　　 “陈果果，电话！”
　　 果果应了一声，向老板请了假，接电话去了。
　　 “喂！哪位？”
　　 “我呀，咋？把我给忘啦？我是苗苗。”
　　 果果心头大震，既兴奋，又有些隐隐作痛。问道： “有事吗？”
　　 “没事，就是想你啦，想找你说说话。你有时间吗？”
　　 果果的心通通地狂跳，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苗苗。他嗫嚅着：
　　 “时间……”
　　 似乎下了决心，说道：
　　 “有时间，在哪里见你？”
　　 “那就在第三医院门前见面吧，我离那里近。”
　　 “好嘞，你在那里等我。”
　　 果果很不好意思地向老板请假，说是妹妹病了，想请假去医院看看妹妹。果果口齿笨拙地撒了个谎。老板也是个年轻人，由于果果一向干活认真勤快，老板很喜欢果果，跟果果像朋友似的，见果果请假，虽然店里很忙，还是准了假。
　　 为了不让苗苗等得心焦，果果忍痛搭乘出租车，到了第三医院门前。苗苗迎上来，一蹦一跳地扑倒他的怀里，说： “果果哥，我可想死你了。”
　　 医院门前，人流如织，果果不好意思地推开她，轻声说：“我也是。”接着问道： “你过得还好吧？”
　　 苗苗的脸沉了下来，把果果拉到角落人少之处，说道：
　　 “过得不好，我被人强暴了。”
　　 果果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上，问：
　　 “那畜生是谁？”
　　 “不知道，只知道我已经怀孕了，今天特来喊你帮我去做人流的。”
　　 “没有报警？”
　　 “没有，我担心报警会毁了我的面子。”
　　 “便宜了那畜生！”果果愤愤地说。
　　 果果只觉得血冲得头脑发胀、两耳轰轰作响，鬓角隐隐有些发疼。他不再问话，跟着苗苗向人流室走去。在表格上“丈夫姓名”栏里，果果工整地写上了“陈果果”三个字，交款处，果果交了一千多块钱的诊疗费，这是他几个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
　　 检查之后，苗苗随护士进了手术室，有些发胖的女大夫看着果果，诚恳地说道：
　　 “你这做丈夫的，可是有点儿不太负责任哪，对妻子要爱护，哪能平时不采取避孕措施，老是靠流产解决问题？你妻子这次已是第四次流产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她会最终失去妊娠能力的。”
　　 这回，果果的脑袋真的有些大了。他喃喃地自语着：
　　 “看来，苗苗真的堕落了……”
　　 人们常说：“人行好事，莫问前程。”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一辈子行善积德之人，绝不会受到恶报。
　　 一天，果果就业的大排档里，进来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人，果果心想：看穿着，这是个有钱人，阔气人通常会去星级酒店，他怎么会来这里就餐？
　　 那人缓缓落座后，要了七块钱一碗的肉丝特色面。他对着面前的那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端详了一会，然后拿起筷子，很仔细地吃起来，看样子，不像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专门为着品尝味道似的。
　　 一碗面终于吃得差不多了，他摸了摸口袋，顿时，一脸的惊慌像。他起身找到老板，说是暂时赊账，回头一准送过来，老板指了指钉在墙上的一块十分醒目的木牌，转身离去。木牌上有八个红色大字：小本经营，概不赊欠。
　　 那人显得十分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去跟老板商量，要求赊账，并保证一会儿就给送来。老板是个年轻人，也许是被吃白食的骗过多次的缘故，对于赊账的要求，坚决不同意，而且，还说出了几句刻薄的话：“看着你穿得挺好，原来是个绣花枕头，穷得连一碗面钱都没有，真是，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那人面红耳赤，既气愤，又羞臊。这时，站在一旁的果果，掏出七块钱，递给老板，说：“这位先生也许真的忘了带零钱啦，他的面钱，我替他付吧。”
　　 老板瞪着果果，说道：“你疯啦？现在这样的人，多了去了。”说罢，接过钱转身离开了。
　　 那中年人认真地看了看果果，说了声“谢谢您！”，便大步离去。
　　 时间大约过了半小时，一辆凯特拉克轿车停在大排档门前，车上下来三个穿黑色西装革履的人，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果果，问道：“刚才是先生您替我们王董事长付的面钱吗？”
　　 果果点了点头。三人中的戴眼镜的人，从包里拿出一摞钱，说道：“这是十万块钱，是我们王董感谢您的。”
　　 又从包里拿出七块钱，说：
　　 “这七块钱，是还给您的。我们王董让我们代他好好谢谢您。”
　　 果果有点儿懵，可他有自己的底线，说道：“这七块钱我收下，那一摞钱，请你们拿回去，就说我谢谢你们王董。”
　　 三个人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戴眼镜的有主意，说道：“我们王董说，若是你不肯收钱，就请你到公司去一趟。”
　　 大排档老板看到这情况，也觉得刚才自己说的话太不厚道，便走过来招呼三人坐下，没想到，那个红脸汉子，突然抡起巴掌，狠狠地搧在老板的脸上。老板猝不及防，一下子坐到板凳上，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
　　 三人不由分说，拉着果果就进了轿车。一声喇叭，轿车绝尘而去。
　　 董事长办公室内，摆设豪华。王董见果果进来，忙起身相迎，让座，吩咐上茶。客套完毕之后，王董跟果果进行了推心置腹的谈话，对果果的文化水平、个人经历等作了详细的询问。最后，王董说：“果果先生，我想聘任你在我公司担任高管。你的人品，是绝无问题的，但是，你的个人能力，不足以担此重任，所以，我想，你应该马上进入专门学校进修，进修期间，你的工资待遇，等同于现任中层干部。”
　　 二年的外贸经管专科学习结束，果果以优异的成绩，领取了毕业证。王董破天荒地为果果举办了只有他两个人的欢迎宴会，祝贺果果学习期满归来。
　　 宴会上，果果请王董屏退所有服务人员之后，小声问道：“王董，我一直不明白，像您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去大排档那样的地方就餐？即使忘记带零钱，为什么不打手机让人送钱过来？以您的身份，应该是有手机的。”
　　 王董微微一笑之后，脸色显得有些凝重，缓缓说道：“说来这话就长了。”
　　 他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像是在平稳心中的情绪。接着说道：“那是文革时期，我的父母被定为有特务嫌疑，关进了监狱，家中的所有财产被查封没收。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突然失去了父母和家庭，成了流浪儿。我整天肚子饿得咕咕叫，每天都在饭店里转，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饭菜。可那时候，每个人的粮食，都是按计划供应的，谁的口粮也不太够吃，所以，有剩饭的，极少。一天，我饿得浑身无力，就靠在一张餐桌上，看着另一张桌子的几个人在吃面条，我馋得直吞口水。这时，一个戴着红袖章的阿姨走过来，说：‘小孩，你饿了吧？这半碗面条给你吃吧’，我高兴得像是在做梦，我端起来那半碗面条，那个香啊，那是我这辈子吃的最香的饭。文革结束了，父母重获自由，家产归还，虽然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我仍然想着那肉丝面的美味。那天公司稍稍清闲，我便萌发了去品尝肉丝面的念头。没成想，我这一贯不带钱、手机总是让秘书带着的毛病，让我出够了洋相。幸亏你出手相救。”
　　 果果问道：“王董，当时您外出为什么不带随从？”
　　 “我觉着就是出去随便转转，带着别人，反而不自由。”
　　 “您为什么一下子给我那么多钱？十万哪，对我来说，那可是个天文数字，您想，我要是收了，我不成了见利忘义的小人啦吗？”
　　 “这正是你品格的高洁之处。面对这么多钱，一般人是难以拒绝的。如果你接受了那十万块钱，咱就人情两清了。我估计到你不会接收那笔答谢钱，所以，在他们三人临走时，我特地叮嘱，如果不接受这笔钱，就把你请回公司。只要你进了公司，我就要重用你了。这倒不全是感恩，主要是我要找一个品德可靠的人，来替我独当一面。”
　　 直到这时，果果才总算解开了心中的谜团。
　　 王董让果果先协助对德、意、法三国贸易部的赵总经理工作三个月，一是熟悉各种业务与人际关系，二是要在三个月内完成该部的全部交接工作。
　　 三个月的实习，表现出了果果的精明强干，赵总对他的评价是：头脑灵活，处事缜密，多方圆滑，不离原则，是当总经理的上好人选。
　　 鞭炮声声，又三个年头过去了，果果坐着王董配给他的劳斯莱斯轿车去海关，在一条马路的拐弯处，忽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斜躺在地，出身贫寒的果果，是与生俱来的心慈，他让司机停车，叫秘书拿几块钱给那乞丐。秘书下车将十元的钞票递给那乞丐，乞丐感激地站起身来，向秘书深深地鞠了一躬。果果一下子被惊呆了，他大声嚷道：
　　 “那不是苗苗吗？”
　　 他边说边跳下轿车，快步走到那乞丐近前，果然是苗苗……
　　 果果年龄已经不小了，可他依然单身。他的心里，一直怀念着青梅竹马的初恋，可是，他知道，若要恢复跟苗苗的初恋情感，是永远不可能的了。他经常自责，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苗苗。唯一能够让他有些心安的是，他每月都要定期往性病防治中心划过去一笔钱，那是苗苗的治疗费。
　　 总经理陈果果猛抽了一口雪茄，从思绪中走了出来。他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
　　 “人生真是个难以预测的迷呀！人世间的红红绿绿，活像一个个漩涡，谁要是不小心，或者没有很好地把握住自己，一旦掉进了这漩涡，那就万劫难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