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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丁香】思乡(小说)


作者:浙江陈建 秀才,1725.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35发表时间:2016-06-04 21:09:04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只差几天即将年满十七岁的浙江海宁籍新兵姚菊,作为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二十军五十九师一七五团侦通连的一名志愿军战士,进入了大雪纷飞的朝鲜战场。
   次年二月,部队奉命开赴隍皁岭。连队二百六十三人驻扎在茫茫林海中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山包上。入夜,营地位置被南韩特务发现,他们射向空中指引目标方位的信号弹此起彼伏。顷刻间,炮弹像雨点一样覆盖了小小的山头……
   时隔六十五年后,八十二岁的姚菊每当想起那一晚,都会怀着无从报答的感激之情竭力回忆一张被火光映照的脸。那是个老兵,拉着被炮弹的呼啸声一时吓傻了的姚菊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更深的弹坑。他扯着嗓子盖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嘱咐初涉战场的男孩趴在那里不要动,自己则跃出弹坑不知去向。此场劫难过后, 侦通连幸存下来的十六人里没有这张脸。
   在弹坑的凹陷里姚菊躲过了第一轮炮击。他还没来得及探出头来呼吸一下硝烟散尽后的清冷空气,耳畔就又传来了震撼山谷的飞机轰鸣。航弹的威力比炮弹大得多,每一颗都能掀开冻土,伐倒巨树,连老兵用性命为姚菊找到的避身之所也不再保险。残肢断臂合着雪块木屑漫天飞舞,现代化武器地动山摇的摧毁能力让一具具血肉之躯顷刻间变得羽毛般渺小轻飘。
   新兵姚菊刚开始还能趴在坑底左臂垫在胸口,右臂护住头部,这是训练中防御轰炸的标准动作。但是敌机俯冲投弹时翅膀划破空气的尖厉啸叫声似乎在撕裂他的耳膜,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两手捂住双耳,感觉自己在巨响和气浪中被抛来抛去。轰炸一轮紧接一轮,仿佛没完没了,最后他麻木了,被震散了,连绷紧身体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竟然听天由命地仰面朝天,岔开手脚躺在四周接连升腾的火球和带着诡异声响到处乱窜的弹片里。
   意识恍惚的姚菊从烟云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小片晴朗墨蓝的夜空,它独立于喧嚣的战场之外,繁星点点,静谧深邃,宛若小时候乘凉的夏夜。一次他在露天的竹榻上睡着了,直到深夜才醒来,一睁眼就是这幅幽然浩淼的景象。身旁,母亲一手撑着额头瞌睡,另一手轻摇蒲扇为他驱赶蚊虫……
   多么幸福的时光,对于姚菊来说它如星光闪烁般遥远。他是父亲的遗腹子,母亲是在他九岁那年染上肺病无钱医治死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不愿意也没能力养活他,依靠左邻右舍的接济和要饭到了十一岁,之后亲戚把他送去豆腐店当学徒。那个时候,当学徒很苦,吃不饱饭,而且人人都可以打他。就这样饿到了十六岁,打到了十六岁,四九年六月,解放军攻打上海经过海宁镇,衣衫褴褛的豆腐店小学徒尾随部队步行几十里一路跟到淞江。指导员问他:“你跟着我们干啥?”他说:“我要吃饭。”于是,穿上了军装编入队伍。
   有了着落的姚菊打定主意,从此跟着部队天南海北,哪怕浪迹天涯这辈子也不再回去了,那里只有他的孤独与苦难!
   可是,在异国他乡的战火中,他又望见了故乡的夜空星辰,它们像是在对听天由命的男孩发出呼唤,它们的呼唤是那样亲切,犹如栈桥上亲人挥动的手臂……渐渐的,繁星茂盛的天空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安静,将他整个包裹……
   连队在小山包上伤亡惨重的原因是没有防御工事,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国度里铁锨刨不下半点土星。活着的人搬来冻得硬邦邦的尸体,垒在前沿,形成战壕,因为炮击轰炸过后通常是地面进攻,而且真的来了。
   姚菊在死去战友们的掩护下一枪一枪地点射,瞄准钢盔下沿,先打挥手、挥小旗的,坦克上的机枪兵也要先干掉……
   每打退一次地面进攻都会换来又一次的炮击和轰炸,每一次的炮击轰炸过后,前沿阵地的战壕就会更加厚实。在战火中迎来十七岁的姚菊似乎有神灵保佑,子弹和弹片都绕开他走,身边的人接连中弹或被炸碎,他却毫发不伤。枪炮声的间歇里,他一直在向头顶的苍穹许愿:如果让我活下来,我一定要回到家乡,哪怕哥哥姐姐依旧不肯要我,哪怕重新回豆腐店里去当学徒每天挨打!
   进攻和轰炸一波接着一波,天亮了,天黑了,又亮了。他又累又困又饿,可只要突然响起的枪声打断了对家乡的思念,他都会迸发出不知来自何处的体力,爬上死去战友的冰冷身体,举起枪搜寻任何阻挡他回家的目标。
   他精疲力竭地装弹,目光虚弱地瞄准,手指颤抖地扣动扳机,如果准星里的人两手撒开的姿势向后倒地,那么说明:他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就增加了一分。尽管是微乎其微的累积。
   增援部队终于到了,少年姚菊像死了一样一头栽倒在焦黑的雪堆上沉沉睡去。
   “我是在第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受的伤,当时我正从指挥部把一个命令口头传达到连队,一发子弹打过来贯穿了我的大腿。”老人撩起裤管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无自豪地展示大腿内侧一处明显的凹陷和外侧的疤痕。“把我疼得拿头直往雪堆里钻,以为这下肯定活不成了,可我命大,再一次死里逃生被救了回来……由于在雪地里待的时间太长,我的四个脚趾被冻掉了。”他又脱去袜子,露出残肢,用手心温柔地摩挲光溜溜的脚掌前端,如同在爱抚一件珍爱的东西。“战地医院条件很艰苦,没有酒精,清洗伤口用的是汽油。一次,打开纱布后我哭了,因为看见伤口上都长了蛆……”在说“哭”的时候,他的脸在笑,在叙述受伤的整个过程中,他眼角的皱纹始终愉快地堆挤在一起,仿佛谈到的是一件幸运开心的事情。相对于缺胳膊少腿和那些没能回家的志愿军战士来说,他的确是幸运的。
   “毛主席说:‘战场上不死,路上不能死。’回来的路上我们吃牛肉煮的高粱米粥,住最安全的防空洞,下火车时躺在老百姓用锦缎被面铺的门板上,由四个人抬着走……”他轻快的语言洋溢着大难不死,后福已至的晴朗。
   “我们几个伤员在安徽凤阳养伤,那时刚解放,还有土匪,土匪来抢银行,当地民兵不行,对付不了,他们就用板车、毛驴和自行车把我们带去了。叭叭叭几枪,土匪死的死伤的伤,土匪一打听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兵,就吓得再也不敢来了……我们边养伤边认字写字学文化,我的成绩是最好的,当时安徽省招人,要从小学培养到大学,我考取了,但是上面命令下来,一律回原籍。”他脸上划过一片遗憾的阴云,“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文化,因为没文化,心里装了那么多的事就楞是没办法说出来,写下来……”
   可能是小半天讲下来,他累了,挺了挺腰,调整了一下坐姿,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回到海宁老家,我在镇医院对面的一家五金修理铺里上班,做的活是修锁配钥匙,这份坐着的轻松工作是政府对我这个伤残军人的照顾。说实话刚回来时还真有点不适应,我成了全镇上下的一个人物,开会坐头排,走在不窄的路上他们也都侧着身子给我让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所有人都吃不饱,只有我家有余粮,各种补助、津贴、慰问一年四季不断。那时和哥哥姐姐都有来往,我就把多出来的钱啊粮票啊肉票啊豆腐票啊都分给了他们……”突然,他的脸绽放得花朵一样,“最好笑的是有那么多人要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我……”他嘿嘿地笑着,甚至有点陶醉。“虽然大家把我看作战斗英雄,但我知道自己毕竟是个瘸子,镇上的姑娘不敢娶,老婆讨了个乡下女人,她老实本分,结婚四十几年没跟我拌过一次嘴……”愉快的叙述骤然停顿了下来,他呼吸逐渐急促,眼眶发红。“我老婆死前在床上躺了六年,都是我一个人照料的。她说她想早点死,拖累了我她过意不去,我说,‘你照顾了我大半辈子,我服侍你才几年啊!就算你活到一百岁我还是欠你的。’”他的目光透露出眺望往事的深情……“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哭一次,因为觉得屋子里少了个人,不习惯了……”
   “你问我的子女?我有两男一女三个小孩。唉——说起他们心里总是不开心,我姚菊保家卫国是个有功的人,但在管教小孩方面对不起社会!女儿倒还好,人不错,对我也好,不过嫁出去了就不提了。两个儿子以前是成天算计我的房子和存款,兄弟俩斗来斗去没让我过一天太平日子,后来各自开厂开店都当了老板。其实我知道,他们才不是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暗地里赚的都是昧了良心的钱,在我们当初叫做投机倒把,要抓起来的!说他们就是不听劝,还骂我老糊涂,嫌我碍事……现在我房子没了,钱也没了,他们就不管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出租房里,我还没死呢就差不多已经把我给埋了……我老婆就是被他们两个给活活气死的!”他颓然地垂下头,“不说了,不说了,再说我也会被气死的……”
   “再后来我退休了,不退也不行,他们送来的锁我都不会修了,什么电子的,遥控的,指纹的,人老了笨了,再学也学不会了……可是这人一没了事可干就更不好受了……”他停下来倒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一个人心里闷啊!想找人说说话都没有……从前常有人找我去讲志愿军打仗的故事,后来越来越少。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就算有人请我去我都不太想去……那次去一个大学里,我在上面讲,一帮年轻人在下面笑……我又不是在说笑话,他们笑个啥嘛?他们还问我,杀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这怎么是杀人呢!犯罪分子才叫做杀人,我们是打仗,是保卫国家!还有哪个感觉啊,战场上还有什么感觉?人被枪炮都震木了,还得时刻强打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不打他们他们就打你啊,稍不留神命就没了,哪有功夫‘感觉’啊!我看这帮小孩是不懂,不信,更不在乎我说的那些,认为过去的事跟他们没有关系,也没有意义。看看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我是真想把当年的战场整个的都搬过来放在他们跟前,让他们走进去,也挨挨饿,受受冻,看一看刚刚还在和你说话的人转眼就和雪块一起被炸上天,再一块骨头一块肉地掉在面前是怎么回事,让他们知道我们有多不容易,现在不打仗的日子来得有多难……倒不是想当什么‘最可爱的人’、像以前那样到处受照顾,我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个瘸老头子不是在编故事,说瞎话!另外,既然替那么多死了的兄弟们活下来,我就有义务帮他们证明,证明他们吃过的苦,证明他们把性命丢在了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激动地情绪耗费了老人过多的体力,他用最后的力气无限悲哀地又吐出了几个字:“可惜啊,我没文化,不会说,不会写……”
   他落寞地坐着,目光越来越涣散,口齿越来越含糊,透露出了一个八十二岁老人的衰弱和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黯哑的话语声渐又喃喃响起:“真想他们啊!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可惜当初都没留下联系地址,要不然相互走动走动或者打打电话也好……跟那么多人一起吃饭、睡觉、训练、打仗、养伤……真热闹呵,不用操心明天要去干什么,会遇上哪些事,只要跟着他们,听连长的话,准不会有错……他们每一个都是很好的人,党员是真党员,团员是真团员,不像现在,全是假的……想想也是,我当初才十七,他们都比我大,现在连我都老得不成个样子,他们活着的还能有几个啊……见不着喽!一个也见不着喽……真想回那个地方再去看看呀……要是不打仗,那里还是个挺漂亮的地方呢,山上全是大树,没有一棵小树……天上落下来的雪不像我们这里的一片一片,是一根一根缝衣针一样的又长又细……垫了乌拉草的棉鞋真暖和……防空洞里睡觉就是安心,外面扔炸弹里面照样打呼噜……”
   他瘫倒在椅子里犹如一堆没有生命的衣服纹丝不动。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仿佛来自房间里的哪道缝隙。
   他像是睡着了……但又隐隐传来不成调子的歌声,“啦啦啦……金达莱呀金达莱……朵朵花儿……开满了山……啦啦啦……”渐渐的歌声变成了呜咽,又变回歌声,再次呜咽……
   最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志愿军老兵姚菊面对墙壁毫无韵律感的呜呜声,这声音孤单委屈,就像一个找不到路,回不了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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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此篇小说以一个老兵的口吻,讲述了自己的一生经历。小说通过自述加旁白的方式,描写了一个年轻士兵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生死近在眼前,也许只是一瞬,年轻的小兵姚菊在尸横遍野、炮声连天的战场沟壕里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在豆腐店做学徒工的苦日子,相比于战场,那时候再苦也是幸福的。一入战场便是九死一生,主人公姚菊无疑是幸运的一个,他活了下来,只是落了残疾,瘸了一条腿。后来他回到故乡,不断向人讲起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他成了英雄。娶了了妻子并有了三个孩子,生活还是幸福的。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姚菊老了,妻子瘫痪在床几年后也离开了人世,无奈的是儿子不孝,另他心寒。老迈的姚菊再也不向人提起那段战争往事,年轻一代再也无法体会那段历史,他时常独自黯然神伤,就像一个失去故乡的孩子。作者以思乡为题,以一个小人物为线,讲述了半个多世纪的人事变迁。文中,战场上的姚菊思念的是生养自己的故乡,年迈的姚菊在失去妻子和儿子的照顾时,又不禁思念起了战斗上的日子,远去的光景与亲情,让暮年的姚菊深深地体悟到了孤独的滋味,他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此篇文章情感丰富,文笔老练,不失为一篇好文章,推荐。在此问候作者,感谢作者赐稿丁香,同时期待更多来稿。【丁香编辑:陆皎然】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607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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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我是愚人        2016-06-05 13:32:48
  小说映射了一个社会现实——啃老
风风雨雨,不曾后悔,亦不会后悔。孤,独行在无路的荆棘丛中,即使满身伤口,也要踏条路出来。
2 楼        文友:柳絮依依        2016-06-06 16:37:53
  作品通过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老兵讲述战争的场面,是那么残酷。又通过他讲述,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阅读此文,很感动,向保家卫国的老兵致敬!欣赏佳作!
花若盛开,蝴蝶自来;你若灿烂,天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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