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那年】净地(征文·小说)
一
念英雄立在村东头通向牛头岭的小路上,手搭凉棚,顺着那条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回的黄土路往坡上看。唉,不中了,眼窝像蒙上了一层白棉纸,看啥都是模模糊糊的。虽说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山腰上那一片绿生生的松柏树,以及围在松柏树四周跟一堵墙一样的花椒树,还有树林子中间他亲手一石一砖垒成的“革命烈士赵可纪念碑”,早就牢牢刻在了他心里——他就是圪挤着眼,都知道那是哪。
头发、眉毛、胡须雪白雪白的念英雄,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一样又稠又密。他脊背也弯了,腿脚也不灵便了!要说也是,都七十九、眨眼都八十的人了,眼看着土都埋到眉毛楞子上了。念英雄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黄土小路往坡上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唉,要是二三十年前,他一口气上到坡上,气儿都不喘。眼门时下,他觉得真是不中了,力不从心,走一圪节儿,气儿就喘得跟拉风匣一样,呼哧呼哧。
不中,爬也得爬上去!念英雄想,今儿个是啥日子?清明!清明不去看我赵可大哥,大哥心里会凉的!这都六十六年了,哪一个清明也没有空过!我说大哥呀,大哥,你说这人咋这快哩?一眨眼,都快七十年了!多快呀,这会儿回想起来,起初看见你跟那些坏蛋打仗的情景,就像是夜儿个发生的一样!唉,人这一辈子呀,有时候快得叫人撵都撵不上,有时候哩,又慢得叫人心里煞急,你说怪不怪?
走到一半路,念英雄就喘得不中不中。他干脆坐在路边那块大青石上。年轻的时候,他老嫌那块石头当不当正不正,歪歪斜斜睡在路边,总想把它弄掉,结果它埋在地底下的比露在地上头的个头还大,弄不动,除非用炸药把它崩了。可是,念英雄没有崩,他害怕使唤炮崩,炮一响,吓着了睡在坡上的赵可大哥。他不愿意惊扰大哥。
要不是我大哥睡在这坡上,你早就不知道叫我给弄到哪去了,算你运气好。念英雄用他干枯得跟柴火棍儿一样的手摸摸那块大青石,心想,没把你弄走算是对了,这要是之前把你弄走了,我这几年上坡乏了,想寻个地场坐着歇歇都寻不下。你这个老青石,我记得你的时候,你就是这球势,几十年了,你没变样,我倒是老成个老妖精了!
念英雄立起身子,像看老伙计一样看着那个不会变老、不会说话的大青石。看够了,气儿也喘得均匀了,他就攒着劲儿往坡上走。他边走,喉咙里边拉着风匣,那声音又粗又闷,就像风道里堵了棉套子一样,吱吱啦啦。念英雄吃力地走着,老远看,那身儿打落跟要饭吃差不多,乱蓬蓬的头发,活像枯黄发白的草圪垯,衣裳脏兮兮的,有几处还烂了,大窟窿小眼睛,脚上踢拉着一双满是黄泥巴的黄球鞋——嘿,这老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甭看他外表脏,他心里可干净着哩!他的心呀,就跟坡上那片长满了青松翠柏、花花草草的坡地一样干净!那片树林,你知道有多少松柏树?看不出来?不多,也不少,一共有九十九棵哩!
拉风匣的声音慢慢缓了,杂音也小了。念英雄看见了纪念碑,在翠生生的松柏树林儿里,“革命烈士赵可纪念碑”那一行白底红字儿显得十分耀眼。念英雄立在那里喘了口气儿,步履蹒跚穿过树林,在那座不咋高大的纪念碑前摆上白馍馍、红苹果,点起三炷香,奠了白酒,烧了纸钱。
大哥呀,今儿是清明,兄弟我来看看你,给哥哥送些吃的喝的花的。念英雄坐在墓碑底下的底座上,瞅着那燃烧的香棒棒,一丝一缕的青烟,扭动着软绵绵身子,哧溜哧溜往天上窜,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香棒棒慢慢变成了灰橛橛,风一吹,那絮絮软软的灰橛橛就一歪身子,散架了。念英雄看着那烧过的灰橛橛,就想起了他自己。他想,我也不中了,快成灰橛橛了!
赵大哥,你兄弟这一辈子没干啥大事儿好事儿,要说干了一件还能说出嘴的事儿,那就是陪你。他们都说我二球,憨蛋!我头一回听他们这式说我,刺耳!我又气又恼,差点儿跟他们干仗。后来听得多了,耳朵窟窿里都磨出老茧子了。这会儿想想,他们说的也没错,不二球,不憨,谁肯守着个黄土圪垯过一辈子?不过,大哥,我觉得心里不亏,值!你说你一个南方人,丢下爹娘老子不管,出来为穷苦人打天下,结果把一条嫩生生、旺铮铮的命都给送了,到这会儿连你的亲人都没寻着,一个人睡在这荒山野岭,我心里寒哩!我是亲眼看见你跟那些坏蛋真刀真枪干的人,我还亲眼看见你咋叫那些坏蛋打死的。我就觉得你这人了不起,谁叫咱老弟兄有缘分哩?缘分在这搁着,我这个小兄弟就要一辈子守着你!
唉,我也没几天光景了,也陪不了你几天了。不过,你把心放得坦坦的,到时候,我也来跟你睡一坨!等咱老弟兄俩睡一坨了,咱在那边再好好喷喷!
念英雄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他那沟沟坎坎的脸上,就滚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二
念英雄这个名儿不是他爹娘给他起的。念英雄他爹娘给他起的名儿叫念望祖,意思就是希望他不要忘了祖宗。念英雄,是后来他自己个改的。
那是一九四九年春上的一个后晌,念望祖上坡拾柴火回到村口,老远就看见有当兵的在村子里来来回回走着,却不见老百姓。好家伙,那些当兵的一个一个肩膀头上背着根长枪,看着都吓人。念望祖不知道这些当兵的是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军,猛一看,也看不大清楚。他顾不上多想,撂了柴火捆,赶紧躲进一旁的火神庙里。念望祖趴在门框上,拿眼瞅着村子里那些穿军装的,细细发发看看,到底是哪路部队。念望祖知道,这几天,解放军跟国民党就在附近打仗。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军人的帽子上不是红五星,而是青天白日徽。嘿,这些龟孙子,咋都一窝蜂跑到我们牛角村了哩?念望祖感觉脊梁骨发凉,空气也一下子像凝固了一般,他甚至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声。念望祖再往一旁看,只见村子学堂大门口,整齐地立着两排士兵,大概有六七个的样子,分列在门口左右。学堂门口不时有当兵的进进出出。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村里就不见了当兵的影子。
这些个缩头乌龟,天一黑,就把骶脑缩进去藏起来了!念望祖自言自语地骂道。我得趁天黑,赶紧回屋里,老躲在这庙里总不是个事儿,也不知道这些龟孙子祸害没祸害老百姓!念望祖想着,就准备动身溜回屋里——他还惦记着他爹他娘哩。就在念望祖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夜幕底下的村头,几个当兵的手里拿着枪,蹑手蹑脚、四下张望着往村子里靠拢。看样子,不像是之前的国民党兵,但是由于夜色沉重,念望祖实在看不清这几个人到底是哪路部队,不过,从他们的举动和穿着,他初步判断应该是解放军。他想过去给解放军报个信儿,就说村子里有国军!但是他一转念又想,万一要不是解放军,我不就是自投罗网么?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还是再看一看保险。他就瞪大了两只眼,看那几个人到底要干啥。只见那几个人要么溜着墙根儿走,要么停下来四下张望一番。正在念望祖犹豫要不要过去给这几个当兵的通个信儿的时候,忽然“嘭”的一声枪响,把念望祖吓了一大跳。只见那几个人立刻趴下,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枪声。
村子里有敌人,我来掩护,你们赶快撤离!
班长,你带着战士撤离,我掩护!
服从命令,快,撤!
念望祖隐隐约约听到对面儿传来的说话声。他一拍骶脑,唉,真是解放军,这下不好了!正想着,密集的枪声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时,几个黑影迅速消失在村头。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抓活的,抓活的!
枪声停了。
狗日的,来吧,都去见阎王吧!话音没落,跟着就是一串“嗒嗒嗒嗒”的枪声。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密集的枪声。
枪声停息了,村子又恢复了平静。不到半炷香功夫,就看见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夜空,紧接着就听见“嘀嘀嗒嗒”的冲锋号,然后枪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村子里鬼哭狼嚎。国军边打边撤离,枪炮声越来越远……半个时辰后,村子里重又恢复了宁静。
念望祖出了火神庙,战战兢兢回到屋里。听爹娘说,晌午他才出村,就有一股狼狈逃窜的国民党残兵败将进了村子,把粮食、猪、鸡,所有能吃的都抢光了。爹说,我跟你娘就怕你冒冒失失回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娘说,老天爷长眼,叫咱娃逃过一难。爹说,村头牺牲了一个侦察班长,解放军首长说他们还有新任务,走得急,就把这位解放军的后事交给了村里,我这就过去,帮着把那个解放军给压埋了。念望祖说,爹,我也去!娘说,你年龄小,就甭去了,有你爹哩!念望祖说,我要去,我是看着那个解放军牺牲的,我要去看看他。爹迟疑了一下说,那就叫他去吧……
那位牺牲的解放军侦察班长,就是赵可,江西九江人,牺牲的时候才十八岁,身上有六处枪伤。那个时候村子里穷啊,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乡亲们不忍心把黄土直接压在烈士的身上,就你一块,我一块,兑齐了一个木匣子,把赵班长成殓后,就地掩埋在离学堂不远的村头,坟头上还竖了一块木牌牌,上写:革命烈士赵可之墓。
从春到秋再到春,念望祖隔三差五就往赵可的坟上跑,看看那块木牌有没有倒。寒衣节他给赵可送件“棉衣”;正月十五他给赵可送盏灯;清明了,他给赵可坟头添把土——念望祖觉得赵可赵大哥太可怜,一个人睡在荒郊野外,他想多陪陪他。
一九五零年,在进行人口信息登记的时候,念望祖就把他的名字改成了念英雄,他要一辈子记着英雄赵可!也就是从那时起,念英雄决定守着这位大他五岁的大哥。
叫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守,就守了一辈子。
三
念英雄把赵可当成他自己个的大哥,亲大哥!在他心里,赵可虽然跟他不沾亲不带故,但是自从他和乡亲们亲手埋葬了赵可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赵可当成他的亲哥哥了。他觉得赵可是条汉子,是个可亲可敬的大英雄。
赵可牺牲的那天黄昏,念英雄尽管看不清楚赵可是咋样强行把战士们轰走的,他也看不清赵可是咋样跟那些王八羔子真枪真刀地干的,更没看清楚赵可牺牲时的情景,但是他根据他的听觉,他能判断得出,在生死的关键时刻,赵可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战友,把死的危险留给了他自己。从那密集的枪声里,他能够想象得出,赵可在跟敌人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战斗。从他身上留下的六处枪伤来看,赵可是被敌人用乱枪疯狂地打死的。他死的悲惨,死的悲壮,死的英勇顽强!敌人喊着要抓活的,他先向敌人开了枪!敌人狗急跳墙,气急败坏,在抓不到活口的情况下,就用乱枪打死了赵大哥!我能有这么一个令人尊敬的大哥,这是我的荣耀,是我一辈子的光荣!
赵可的精神鼓舞着念英雄,他把埋葬赵可的那片土地当成了心中的一片神圣之地、洁净之地!他用心守护,用生命捍卫着她的圣洁,不允许有任何的破坏和玷污。
有一回,念英雄看见赵可坟头的木牌牌不见了,急得他满村子跑着寻。当他看见一个疯女人手里拿着只剩下半截的木牌牌时,他又恨又气,就马上跑回屋里,亲手制作了一块新的木牌牌,还寻来村里的张先生,在上面写上了“革命烈士赵可之墓”,然后重新插到赵可的坟头上。
还有一回,也就是赵可牺牲纪念日那天,念英雄去给赵可上坟。老远,就看见两只黑猪正在拱坟头。念英雄三步并成两步跑过去,撵走了黑猪,还一直撵到黑猪的主人屋里。
李大娘,这是你的猪?
是呀!咋?
猪咋不上圈,在村子里乱跑,还把赵可烈士的坟给拱了!
嘿嘿,猪又不是人,它咋知道那是烈士的坟?
猪不知道,那要人干啥?人不管着它,它可不就满村子乱跑糟蹋人!
你这娃咋说话?屁大个娃,爱管闲事!
你再说……嗨,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算了,跟你说不醒,不说了!
念英雄返身跑回坟上,一锨一锨把土培上,让烈士的坟头又恢复了原样。离开赵可墓地之后,念英雄直接就去寻大队干部,把李大娘家黑猪拱了烈士赵可坟墓的事儿向大队干部作了反映。
念望祖,哦,不对,念英雄,你的做法非常正确。大队杨书记拍着念英雄的肩膀说,革命烈士墓应该受到保护,这些人呀,喂了牲口不上圈,竟然还破坏了烈士墓,这个情况很严重,我这就去找李大娘,亲自批评她。
说完,杨书记走了。念英雄正想走开,杨书记又回过头说,念英雄,我都忘了,听说你在义务看守赵可烈士墓?
念英雄看着杨书记,点点头说,是呀,他是我大哥,我当然要看着守着了!
杨书记疑惑不解道,赵烈士是南方人,咋又成你大哥了?
当年,我是看着他牺牲的。我敬重他,所以就给他叫大哥!
哦,原来如此!杨书记好像明白了,看来,你把名字改成念英雄,是有你的想法的?跟赵烈士有关,是不是?
念英雄再次点点头说,我就是想让自己永远不要忘了那些为天底下穷苦大众牺牲的大英雄,要一辈子记着他们,念着他们。
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娃儿!杨书记在念英雄的头上轻轻拍了拍,好娃,有机会也向党组织靠拢靠拢!说完就走了。
念英雄一直没有要求入党。不是他不相信党,也不是不爱党,而是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农民,干不了啥大事儿,也给党做不出多大贡献。他说,不入党,就不一定我不爱党!他还说,像赵可这样的共产党人,我不光爱他,还敬重他,他就是我心中的神!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就因为他不靠近组织,红卫兵说他是老落后。他就想,我落后,你们先进,一天到晚疯疯张张,共产党的形象都叫你们这些人给败坏光了!
好文!!!作为一个从军二十年的读者,我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