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黑色柏油马路，黄色警戒线，蔚蓝天空，还有延伸很远的行道树。
　　 炎热天气行人很少，放眼望去，马路上一个背书包扎羊角辫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慢悠悠走着，一步一步如机械般运动。
　　 她七八岁模样，眼神忧郁，低头绞着衣角自顾走着。到街角一家店铺前她才缓缓抬起头。
　　 那是不属于她的苍白和憔悴。高高门楣上挂着招牌“美丽婚纱”。她走进去，店内空无一人。
　　 店很大，婚纱绝美，但婚纱并非挂在衣架上，而是一件一件都穿在黑色塑料模特身上，分别摆在两侧，形成一条直线，此刻店中央就像明星走的红毯，两边的模特自发组成两队观众记者，无声地观看。
　　 她仔细观察每件婚纱，先前面无表情的脸此刻舒展柔和，绞衣角的手情不自禁去摸一件件华美的婚纱，这里婚纱款式不重样，颜色各异，但黑色居多。她走到一袭黑色婚纱前，它看起来很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同说不上来，她只觉得眼前的婚纱像在哭泣。
　　 稚嫩的手才抚摸上这件婚纱的腰身，婚纱立刻就像午睡的人被吵醒一样瑟缩一次，她吓坏了，连忙开口呼喊：“有人吗？”
　　 回答她的是死一般的沉默。
　　 她不死心，伸出手继续抚摸刚才触碰的地方，这次婚纱抽动一次，接着她看到了更为惊恐的一幕。
　　 原本了无生气的婚纱上像是被安装了一台高清显示屏，此刻上面正上演着一幕扣人心弦的故事：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来到店里，无意中撞到一个身穿雪白婚纱的女人。女人一回头，竟是张没有五官的脸！像是一张没有缝隙的面具粘在她脸上，女生吓得往外逃，穿婚纱的女人却快速移步到她面前。她步步紧逼靠近，女生吓得瘫软在地上求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走，你放我走吧…….”
　　 “想走？”她那没有五官的脸却能让人感到她在生气，眉头皱起，双唇紧抿，鼻翼抽动，还有那凌厉眼神，若隐若现出现在她脸上。
　　 她冷笑伸出手抚摸女生的脸，一下一下，轻柔却如鬼魅：“你为了结婚能穿上美丽的婚纱，不惜让自己一穷二白的男朋友去开黑车，结果他为了那少得可怜的车费和乘客吵架，导致出事故，丢了性命。你却卷着他父母给他的安葬费溜之大吉。你说我能放过你这样的人吗？”
　　 女生感觉自己的脸快要被撕裂，她惊恐的眼神中透着哀求，哆嗦开口：“你……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穿婚纱的女人狠狠地甩手，女生趴在地上。“我当然知道，这个小镇上的事我都知道，别以为你们这些做亏心事的人不会受惩罚，我会一一了结你们，将你们做成最精致的婚纱，供人观赏，让他们夸赞我巧夺天工的作品，让他们去唾弃你们那肮脏丑陋的灵魂……”
　　 女生已经吓得站不起来，她趴在地上哭着求饶：“求求你，放了我……”看到眼前人没反应，她又开口：“我去把钱还给他爸妈，我把他们当自己爸妈伺候一辈子，你放了我吧，求求你了……”
　　 穿婚纱的女人伸出手将女生扶起来，就在她擦眼泪时突然心口吃痛，吃惊地低下头，发现心口已被婚纱的裙角刺穿，鲜血止不住顺着身体往下流。这次她看到了穿婚纱女人的容貌。光洁，美丽，白皙，干净的像天使。
　　 女生身体慢慢下滑，耳边传来最舒缓轻柔的嗓音：“我是除恶的天使，我要将你做成最得意的婚纱，供人们世世谨记……
　　 然后女生在穿着婚纱的女人手的挥舞下成了一块发着黑色光芒的布，她纤细的手指拿着剪刀，剪过女生惊恐的双眼，颤抖的身躯，流血的心口，以及黑色的灵魂……
　　 婚纱上自行出现的屏幕此刻又自行消失，但小女孩怎么都觉得，看着婚纱就像是和女生对视，婚纱像只鸟笼，禁锢着她和她的灵魂。
　　
　　 贰
　　 小女孩又机械般一步一步走在马路上。毒辣的太阳使她满头大汗，她任其落下，眼睛看不见就使劲眨眼，让汗水滑落。
　　 直到走到一间阔气别墅门前，她突然站着一动不动。很久之后才有门卫过来开门：“小姐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快进去吧，外面很热。”
　　 她听不见似的双手垂着走进去，剩下门卫看着她的背影直摇头：“可惜了……”
　　 才走进客厅，一阵斥责混合搓麻将的声音传来：“出去也不知道带手机！去哪里也不说！都让我急死了你知道吗！碰。我看你就是想累死我！你爸妈死了我这个做姑妈的好心收留你，还要我天天跟伺候祖宗似的供着你是么？都不知道说话？等一会，我杠。自从你爸妈死后你就再没说过话，是哑巴了吗？你去哪！”
　　 客厅里乌烟瘴气，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头金黄色卷发正吸着烟，粗壮的手指正抓着制作精良的麻将，每次一伸手，就看见她手上贵气逼人的翡翠手镯来回晃动，每次都会卡在手腕处，她每次抓牌打牌时都会去弄一次手镯。剩下的三人头发长短不一，但一看她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也是阔太太。此刻客厅里虽就一桌麻将，但跟浊气冲天的棋牌室没什么两样。
　　 小女孩回到卧室后立刻关上门，卧室东西很少，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床头柜，一切都井井有条，很难想像这是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卧室。
　　 她跑向床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猴子玩偶抱在怀里，然后靠着床坐下一言不发，一直盯着占满怀抱的猴子，两眼无神。
　　 到了晚饭时间，佣人前来敲门。“小姐，吃饭了。小姐？”叫了半天却没反应，佣人便打开门，看到小女孩已经悄无声息站在了门前，吓得她连忙后退，缓过神来才开口：“小姐，吃饭了。”接着拍着胸口下楼，边走边小声嘀咕：“我宁愿多做点事也不愿意伺候这古怪的小孩。”
　　 小女孩缓缓下楼坐好。
　　 吃饭时，小女孩的姑妈，那个肥壮的妇女晃着粗实的手臂来回给自己儿子边夹菜边说：“萧萧，你多吃点这个，这个很好吃，我专门让李嫂学着做给你吃的。怎么样？”
　　 叫萧萧的男孩子和小女孩年纪相仿，他没理会妈妈夹的菜，像是多年的玩伴朝小女孩开口：“李嫂的菜做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
　　 萧萧以为对面的女孩即使不回答也会抬头朝他点头，可在他说过后好一会儿对面竟毫无反应，这让他很沮丧。他苦着脸看着自家妈妈。
　　 萧萧妈直接夹过鸡腿放到儿子碗里柔声安慰着：“萧萧，周子寒自从她爸妈去世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你别再指望她会像以前一样和你玩了，我准备把她养大就嫁出去，别在这儿整天板着脸让我看的难受。”
　　 说完她坐在儿子身边开始吃饭。萧萧看了看周子寒，也低头吃起来。
　　 周子寒头都快埋到碗里，她眼神上瞟，看到萧萧妈那肥硕的脸，顿时眼里充满戒备和小心翼翼。接着她突然起身，将碗摔在地上就上了楼。
　　 剩下萧萧妈扯着嗓子开骂：“你不吃没人逼你，突然发脾气是要干什么！下次饿你几顿，看你还怎么摔碗！”
　　 “妈妈，算了，估计她是没有爸爸妈妈很难过。”萧萧在旁边拉着妈妈衣角。
　　 “她难过？那为什么要让我也不舒服？我可是好心收留她，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把她送去福利院，省的在这扎眼！”
　　 周子寒直接回房，“砰”得关上门后便直接爬上床，她一副疲惫的模样，没过一会便传来均匀呼吸声。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最温顺。
　　
　　 叁
　　 又是相同的打扮，又是相同的动作。周子寒凭借记忆来到上次的“美丽婚纱”店。
　　 有了上次经验，这次她明显没那么紧张，径直走进去开始寻找婚纱。
　　 才几天没来，又多了两件婚纱，一件是洁白无瑕的大群摆拖地复古婚纱，一件是闪着黑色耀眼光芒的燕尾包臀短婚纱，两件婚纱无可挑剔，但当她把手放在婚纱腰身时，她愣住了。
　　 眼前白色婚纱里住着的是自己妈妈，那个年轻漂亮又温柔的妈妈。她仔细照看自己，为自己添衣盖被，为自己煮最好吃的饭菜，为自己买最想要的玩具，为自己挡风遮雨。
　　 “妈妈……”她情不自禁伸手抚摸屏幕上那近在咫尺的脸，可下一秒屏幕却直接黑了。任她再怎么触摸都不再亮起来。
　　 她绝望了，泪水冲出眼眶，她颤抖着手去触碰那件黑色婚纱，这下更让她不敢相信。
　　 眼前屏幕上出现的人竟然是自己爸爸！
　　 画面跳转到他活着的模样，高大、健壮，深爱着自己和妈妈。突然，画面跳到爸爸妈妈临死之前那条马路上。
　　 爸爸倒在血泊里神志不清的问妈妈：“为什么……你不要我把子寒带着？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惠文……为什么……”
　　 妈妈满身鲜血慢慢爬到爸爸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开口：“我不能……让女儿和我们一起受……这份罪，她还小，她能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跟着我们这样离开世界。你炒股……倾家荡产，那我陪你……一起离开，唯独子寒不行……我们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
　　 画面中又出现了那个穿着洁白婚纱的女人，她依旧没有五官，嗓音依旧甜美温柔，可说出的话很可怕。
　　 “你残忍自私，炒股输掉所有，就连自己的女儿也想她跟你一起死，而你的妻子，甘愿陪你一起离开人世，不惜制造车祸阻止你，就是不希望你伤害女儿。你们两个人，一个自私无情，一个善良温柔，我要将你们做成两件最极端的婚纱，一件洁白无瑕，犹如天使，一件黑暗耀眼，犹如地狱修罗，我要让你们的女儿看到，你们是什么样的父母，我要让世人看到，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接着屏幕又消失不见，店里恢复平静。周子寒的脑海里回荡着爸爸妈妈被禁锢在婚纱里的灵魂。不安，惊讶，挣扎，恐惧……
　　
　　 肆
　　 夏日的早晨没有喧嚣，安静又美好，阳光也很柔和。
　　 “快来看！这有个人！怎么躺在这？不会断气了吧？”
　　 “你快去看看。”
　　 “你怎么不去呢，怪吓人的。”
　　 杂草丛生的墓碑前躺着一个小女孩，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身穿白色连衣裙，蜷缩着身体，怀里还抱着一只猴子玩偶，面无表情，有胆大的人上前试探鼻息，发现她早已僵硬。
　　 “哎呀！已经死了，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这应该是她亲戚的坟墓吧？看样子埋的是对夫妻。”
　　 “真是可惜了，这么小就死了，哎。”
　　
　　 尾声
　　 周子寒小的时候爸妈就去世了，至于原因，她至今都不知道。只记得五岁那年爸妈死了，然后就被姑妈收养。但到底自己不是她亲生，哪怕姑妈和爸爸是姐弟，她也没对自己多好。
　　 她的姑妈经常出言不逊，讽刺讥笑周子寒，在众人面前羞辱她，然后夸赞自己收养她多么伟大，每次都让她拿好成绩，否则就会扇耳光，不给饭吃。
　　 她和丈夫吵架，每次都弄得家里鸡犬不宁，然后出去几天再回来，后来姑父就很少回家，于是她便在家像开赌场似的每天带不同的人回来打麻将。
　　 周子寒胆小自卑，自从爸妈不在后在同龄人面前常感到自卑，自那以后，原本活泼的她变得不再爱说话，对人也冷淡疏远，孤僻不合群喜欢独处，也不喜欢说话，躲避各个亲戚而且怀有敌意，有时还会动不动发脾气，情绪很不稳定。还喜欢收集奇怪的东西，有段时间佣人在整理房间时发现她书包里有好几根香蕉皮，以为她吃过没有及时扔，可它们明显放了很久，都已经发黑，每天都会上学的周子寒会发现不了？
　　 种种迹象表明，周子寒生病了。其实早在她父母去世后的半年，她就得了病，学名臆想症。如果及时发现治疗，不会这么严重。
　　 街口根本没有“美丽婚纱”店，也没有那个穿着婚纱把人灵魂缝在婚纱里的正义天使，也没有炒股失败想要带自己一起离开人世的爸爸，更没有一直保护自己的妈妈。
　　 一切都是虚幻。
　　 一切都是来自周子寒的臆想。
　　 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早已没了原来的面目。
　　 她静静躺在爸妈墓前，早晨的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头发。
　　 温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