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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二铜(小说)


作者:西伯郎 秀才,1009.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90发表时间:2016-06-05 23:14:56


   二铜是啥?不是个啥,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二铜是我的一个叔,三爷爷的二儿子,我爹的叔伯兄弟。最初不懂事,见别人这样叫,我也跟着二铜二铜地胡叫。有次,母亲见我和一群小毛孩跟在二铜后面就像围观一个外来讨吃的那样嘻嘻哈哈逗着瞎喊,回家就数落我,说这是有人给你全喜叔起的骂人的外号,你这当侄儿的,咋也跟着起哄瞎叫呢?我心里就很愧疚,理解了这名字是人们对全喜叔的污辱性戏谑。骂他,也相当于骂我,至少也有我这个侄子的份。谁叫我们是一家子呢。但再叫,我还是不叫他全喜叔,感觉一个小辈直呼长辈小名,即使后缀了个叔字,我还是感到有点难为情叫不出口。如果直呼他的名字,更不恭。父辈都从贵字,二铜叔应该叫曾什么贵。噢,对了,几十年了,我几乎从没听谁叫过他的大名,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个啥名字。直接叫他二叔呢,我家人门大,二叔多,又怕跟别的二叔叫混淆。我的那二十多个兄弟和堂兄弟,都叫他全喜或二铜。琢磨再三,我还是拿定主意叫他二铜叔。
   我们村里对那些心眼不够、反应太慢、理解力较差的人叫“二百五”,也叫“毬楞子”,但通常都叫“铜圪蛋”,或跟铜有关的物性称呼。比如,出生在城市的我姐夫第一次登我们家门,爹就直言不讳地自我介绍,说他是个铜匠……这话说得我姐夫吃惊非小,直以为我爹有什么祖传制做铜器的绝艺,或许巧手能做铜火锅、铜茶壶、铜瓢、铜佛像之类工艺品。慢慢解释他才明白,我爹原来并不是什么真的“铜匠”。这是他作为一个没见过大世面、怕说话不周引起误会或误解的老农的自贬性谦逊用辞。这种含义独特的“铜匠”,外边人哪能轻易知晓。
   我爹以“铜”自居,是颇有些自嘲、幽默、率真和豁达的意思。但村人说我二铜叔“铜”,我一直纳闷,不解。因为,以我多少年的感觉,二铜叔他或许有点拈轻怕重的奸,滑,或还有点什么怪癖,但肯定不是那种不开窍的愚“铜”。
   小孩们追着二铜叔叫二铜的时候,二铜叔先是我行我素置之不理,该走路照样走路,该干啥照样干啥。黏缠得厉害了,大概二铜叔心里特别烦了,才很突然地从肩头挥下铁锨或锄头,钝在地上,然后很夸张地一跺穿着一根带黑绒鞋的脚,蹙起眉头、尖着眼狠狠地骂:“去!滚一边儿去!些小讨吃子们!”见这招不起作用,我们还围着看稀罕似的好奇地看,就张牙舞爪挥舞手臂做欲打人状,吓我们轰然作鸟兽散。这个情景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我就奇怪,二铜叔怎么会喜欢穿那种女人们才穿得上面有一根带的黑绒鞋?
   刚分下责任地,我家兄弟姊妹都上学,劳力少,爹就常请光棍的二铜叔出地帮忙,尤其是春天耕地撒粪耩田拉礅这种需要几个人协作的一条龙种地劳作。早晨提着罐子水壶送饭送水,我就见二铜叔该撒粪撒粪,着急了还拉礅。干这些活时,他显得不太积极主动,等我爹安排:全喜,你给撒撒粪,或者,全喜你给先拉拉礅。二铜叔这时看上去只是眉头稍有点蹙,头一趔一趔。但他还是磨蹭着,一声不吭。个别时候,他也笑着回嘴,大哥你甭骂,我总得干了一样再干一样吧,我可不是孙悟空。这话就多少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
   要吃饭了,二铜叔跟别人还不一样。爹和别的叔只是拍拍身上的土,搓搓手,甚至还往手上唾点唾沫,最多再跺跺脚,然后就一屁股围坐在地畔的饭罐子旁。二铜叔呢,他不,他看见身上有一丁点土渍,都要很仔细地弹得净生生的。然后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抖展开来,很小心地坐上去。如果他发现一根带黑绒鞋上踩了粘粪,他要一点点地用土块擦干净,还要找点水再仔仔细细洗手。这跟我们村人一般奉行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信条,显然太有些悖逆。这货,尽毬穷讲究!外人见了,总是这样责骂二铜叔。
   这时我就会猜疑,二铜叔是不是个女人,或者上辈子是女人转生的?还有一段时间我还猜测,二铜叔他莫非真的像村人说的那样,是个“二尾子(可男可女,一个人兼具两种性器官的人)”?
  
   二
   二铜叔突然有了媳妇。还是个城市人。“圪墩儿”!
   听母亲跟其他婶子大娘们这样议论,我大为惊奇。这对长久以来我已经习惯认识的那个光棍二铜叔,形成了一个撕碎又重构的彻底颠覆。我那时觉得,娶媳妇是件神秘而淫秽、好又不好的事情。好,好在哪里?不好,不好在哪里?具体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所以我要尽快去窥视这个叫“圪墩儿”的新婶子。
   偷看新婶子应该不难。二铜叔的家就在我们祖居院子的间半西厦房。祖居正房三间,东面一间半曾经分给了我爷爷,西面一间半分给了二爷爷。西厦房是三爷爷的。后来爷爷那一间半给了四叔,四叔又买下二爷爷那一间半,正房就都是四叔家了。三爷爷的大儿子在祖居前排另建了新房,二铜叔就一直独自住着那一间半西厦房。这西厦房,我从小到大只进去过一次。感觉那屋子就像沉到了地下一截,潮湿,阴暗,屋子里东一堆西一摊,影影绰绰不知什么乱东西,还散发着一些酸腐捂臭的味道。我那次就像突然闯进一座阴森恐怖的坟墓一样,扫了一眼就有些惊慌地赶紧跑出来。我根本不想再进二铜叔的那个家。但为了看看这个新婶子,我决定关键时候该进还是要进。或许,有了媳妇的二铜叔的家,该像个家的样子了吧。
   我想,如果假装到四婶家串门,应该能够看见西厦房的新婶子。果然,不用我进二铜叔的家,新婶子撑着板凳,就坐在祖居街门附近的太阳地儿。几个婶子大娘围在一边陪坐着,拉呱着什么。新婶子长得白白净净,脸色粉嫩,脸蛋十分好看。多喜人的一个女人啊,咋就给了我那个不进眼的“二尾子”二铜叔呢。我心里突然变得愤愤不平起来。
   四婶笑着介绍说,全喜家,这是我们大老妈家的三子。新婶子听了四婶的介绍,喜盈盈地冲我笑,欠着身子挪动板凳好像要跟我客气,问候。我有些害羞地讪笑着,躲着。但我发现,新婶子的两条腿,包括大腿小腿,因小儿麻痹(这是上高中后才明白),萎缩扭曲得成了两个难看的“圪朵儿”,似乎只剩下正常的上身,她真的像人们说的,是个树墩一样的“圪墩儿”!
   那时候的二铜叔,我见他不论何时何地,都是笑容满面,加上他比较胖,一副弥勒佛的样子。好多中青年村人看见他就调侃,老二,还是娶了媳妇好吧?
   好!好!好!
   你说说娶媳妇哪儿好呀?
   哪儿都好!
   二铜叔这样回答,人们就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地或放肆或拘谨或压抑地笑。我仔细观察,所有人们的笑,其实就数我二铜叔笑得最开心。感觉他这样太纯的笑,好像还能勾起别人的什么复杂心思。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有了结果。“圪墩儿”生孩子了。
   我的“圪墩儿”婶生孩子了?
   这个消息对于我,绝不亚于听到原子弹爆炸。一个半截的奇怪的“圪墩儿”,也能生出孩子?大约我爹妈比我还惊讶。妈赶快和其他交头接耳议论风生的婶子们商量,什么时候提着鸡蛋、黑糖去看望妯娌。二铜叔的大哥、我那个老平爹大叔也把“圪墩儿”婶的妈从大同市里及时接来了。我们家族包括整个村子似乎都沉浸在一片莫名的兴奋、也有点莫名的焦灼中。焦点就是我的二铜叔和“圪墩儿”婶。我几次专门去四婶家,心中有鬼,试图透过西厦房那黑瞳瞳的三个小玻璃窗,刻意能找出一点什么新奇或变化。里面啥都看不清。
   一天,不知什么原因,伺候月子的“圪墩儿”婶的妈,突然跟谁闹撇了,气冲冲地坚决要回城去,谁拦都拦不住。我们村紧靠京包线铁路,还有个火车站,二铜叔的丈母娘来就是乘火车来的,据说来时拿来一大包奶粉、饼干等各种好吃的。这次一大早却又坐火车独自走了,小包里就她的几件换洗衣裳。
   没隔一天,我们就听到一个更加骇人听闻的消息:二铜叔把孩子扔了,扔到东沙沟了!
   晚上,我就听爹妈叹着气,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骂二铜叔没人性。“给人也比扔了好啊,再不行还不如放到火车上,或许有好心人抱养……不当了乎地就把孩子扔到荒沟了,真是个铜锤,铜匠,铜顶心!”二铜这下变成了三铜。
   有村人说,晌午时分路过东沙沟哪个崖头,听见沟里有婴儿哭声。下午,大婶婶叫了个伴,去东沙沟沿沟找,啥也没找到。
   大约过了没一年,二铜叔又叫“圪墩儿”婶给生了一个孩子,没人伺候“圪墩儿”婶。这次利索,二铜叔直接就把孩子扔了。好像又隔了不太长时间,“圪墩儿”婶又生出第三个孩子,二铜叔扔了之后,“圪墩儿”婶的妈凶凶地闯来了,她手指眼窝地骂二铜叔,牲口,牲口,真是牲口!就把圪墩儿婶接走了。
   二铜叔又成了光棍。
   光棍的二铜叔,第一天还有那么点兴头,若无其事地背操着手,大公鸡一样穿着一根带黑绒鞋街上转。人们都别着眼光看他。顿了一天,准确地说是一个晚上,二铜叔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再也没有笑头脸了。二铜叔绷着脸,急着眼,似乎要跟谁吵闹拼命。他转到我们祖居院子后面的古堡跟前,踢土板墙,挥拳捣堡子。但土堡子也许阅历大,成了精,比人更擅于逗火,任凭二铜叔一个劲儿胡踢乱打地发作,不动声色就把二铜叔激疯了。直到二铜叔疲了累了,还知道趋趔着回家。回了家的二铜叔,躺在西厦房,一动不动。他饭也不做,活儿不干,大概要绝食。他哥骂他、拉他到前面院子的家去吃饭,二铜叔像躺在案上的死猪一个,根本不理。后来,我大婶婶“二铜锤二铜匠二铜货”一路骂骂咧咧冲过去,像打自家孩子一样踢了这个小叔子几脚,又恨恨地打了他几笤帚疙瘩,二铜叔才泪眼婆娑满脸委屈不得不跟去吃饭了。此后,二铜叔一直到前院他嫂子那里吃饭,还住后院的西厦房。当然,他的所有营生也都有由我大叔或大婶婶直接安排了。
  
   三
   二铜叔其实打小时候就在他哥嫂家生活。除了睡觉。
   我爹那辈人普遍结婚早。也许是家中没有女孩,稀罕;或许是怕大了不好娶媳妇,费钱,长辈们大多很小就订了童养媳。反正也没多少彩礼,不过多添一双筷子。女孩也饭量轻,再能吃也吃不多穷,还能帮着奶奶在家里多少做些家务。直到十七八岁他们才完婚。比如我爹曾经就有个童养媳,但后来两人不合,童养媳另嫁,爹才又娶了我妈。二铜叔的哥也有童养媳,就是我这个大婶婶。不过,二铜叔是个例外。
   那时候,我的四个爷爷,我爷爷和四爷爷儿子多,生活困难,没几个钱,叔叔们娶媳妇主要凭个人本事,特别是机灵和能受这两点。二爷爷三爷爷都做小买卖,孩子少,相对比较富有,应该说那些叔正常都能娶到媳妇。二爷爷心眼多,有谋算,运气好,他攒钱呢,不攒别的,就认银元,所以子弟们光景都比较好过,生活都按部就班,没有大的波折。但三爷爷家就不行了。三爷爷攒的钱,不是银元,也不是解放区钞,而是日本人在时遗留的骆驼票子(伪满时的蒙疆票子)。我们这里解放前一直是个三管又三不管的地带,各种势力混杂,各种钱都流通。但一解放,别的钱还是钱,可三爷爷家的成箱的骆驼票子就成了废纸一堆。我妈说,三爷爷那些东西散给众人,糊了好几年仰层。丰厚的资产一夜全无,这对抠牙缝攒钱的三爷爷三奶奶是个特别沉重的打击,他们很快就郁结成病,陆续下世了。这对别人影响不太大,可苦了二铜叔。那时还是小屁孩的二铜叔,只好跟着他已经成人的亲哥嫂,看眼色生活。
   二铜叔的哥、我的大叔,外号叫“老忽略”,性格比较软弱,一直主不了我大婶婶,家庭事务都是大婶婶说了算。他们两口子对这个二铜兄弟的婚事基本不操心,更怕花钱出血。当初还有人给二铜叔提亲,大婶婶立马就给个破头楔子:那铜的,娶个媳妇咋着呢,咋能生活得了?我看不顶。就这一句话。他亲嫂子都这样说,媒人还絮叨些什么。二铜叔适龄的婚事就这样一天天搁荒了。
   谁想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人到中年,二铜叔好容易突然白拾了个“圪墩儿”媳妇,结果不到三年,连这个缺了半个人形的“圪墩儿”媳妇也不愿跟他过,跑了。后来四婶给传出的消息是,“圪墩儿”连续偷偷给她妈写信,说一天也不想给这个人们叫二铜的牲口当性奴了。她受不了了。
   恢复光棍的二铜叔,倒是特别本分,他不像别的光棍那样成天嗅着鼻子,到处寻空,想占哪个骚女人的便宜,或者找个比较固定的女人“打伙计”,而是像天塌了一样,他彻底疲沓了。二铜叔不像过去注重衣着干净整洁,经常弹身上、鞋帮的灰了,他基本有点光棍的样子了,邋遢,敏感,慵懒,赖皮……我们侄辈结婚,也不叫他拿礼钱、上座,只叫他帮厨、烧锅炉、倒泔水,连端饭都不叫他端。最初,他还给他的兄长们帮这种忙,后来,我的小兄弟们结婚再叫二铜叔打杂,二铜叔头趔着,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骂,“他妈的,我就是个做那的?”他尖着眼质问,硬是不愿给做,嫌那营生下贱,仿佛感到谁都不把他当人看。即使偶尔兄弟情面挨不过,二铜叔去了,他也动作孔武,盘碗没招谁没惹谁就被摔摔打打。没人再敢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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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二铜”是“我”的堂叔,他原本叫全喜,因为他反应慢、理解力弱、心眼少,村人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以至于人们想不起他的真名了。二铜憨直,穿衣戴帽与村民不同,在村里是被人取笑的对象,再加上父母死得早,哥嫂对他的婚事不怎么上心,所以一直单着。后来,二铜讨上了老婆,是个城里人,小儿麻痹症患者。尽管老婆是个“圪墩儿”,但还是给他生了孩子。按说,二铜应该好好珍惜这样的日子,尤其是来之不易的孩子,但他却残忍地将孩子扔了,而且是接二连三。天底下有这么没有人性的人吗?他的老婆终于不堪忍受,绝望地离开了他,他又成了光棍。二度成为光棍的二铜似乎感到了痛苦,他焦躁发怒,自暴自弃,他是在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吗?他的哥嫂最终不忍心,把他接到了他们家吃,从此,二铜就仿佛成了寄生虫。族人们有事喊他帮忙,他也挑三拣四、拈轻怕重的,没人肯再用他。他的价值只剩下活着。二铜傻吗,不傻;二铜憨吗,不憨。二铜他根本就是好逸恶劳,没有责任感,没有爱心的人,他冷漠而自私。一个能把自己的孩子随手扔掉的人,会是好男人吗?他的一生应该说是自己造成的,孤独终老是他应得的报偿。整个家族的人都以他为戒,因为怕他的恶行会延续到后代身上,甚至想到了迁坟。这是一个人的悲剧,从二铜的身上,我们读出了可憎,可叹,也读出了可怜,并引起我们深深的思考。于这世上行走,究竟该怎样为人处世,是一个终生修为的大课题。佳作,流年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闲云落雪】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607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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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6-06-05 23:16:21
  欣赏老师的精彩小说,期待精彩继续!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6-07 14:25:1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3 楼        文友:宏声        2016-07-13 19:19:51
  有人说文如其人,也就是说阅一篇文章就看到了作者的才华、气质,容颜.....今日阅远方文友美文,我伸出了大拇指一个又一个赞。相隔万水千山的作者,我这个读者仿佛就在作者身边,宏声是学生,拜师学艺,取长补短。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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