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坟墓、爱情和它们的倒影(小说)
1
这是傍晚,暑热刚刚退去。我坐在核桃树枝桠上,两条腿来回晃荡。蜻蜓呢,翅膀碰着翅膀,“吱吱”地响。我妈在院坝下面的地里割芍藤,弓起的脊背一起一伏。我妈是个苦命人,才死了丈夫。我爹就葬在屋旁一棵梨树下,只要一抬头我妈就能看见新起的坟堆。坟堆带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杂草还来不及冒出来。一把花圈插在坟头,破得洞洞眼眼的。我妈割一会猪草,就抬起头来看看那个坟头,又看看架在树上的我,仿佛我跟那个坟头有什么关联一样。
你给我下不下来?那么大了还要人操心?我妈已经喊我三遍了。我妈俯下身,一边割,一边咕咕噜噜地骂,这狗日的,要死也不选个时候,你把娃儿盘大再死有人找人哇……
我爹从河里捞上来那天,脸都泡烂了。他妈的邻村朱大爷,把我爹抛向河里时,在我爹腰上绑了一块石头。我爹失踪几天后,脸朝下脚朝上飘在水面上。派出所的人捞上来时,我爹全身光溜溜的,只剩一条红色内裤。我妈身子一软,就砸在地上。我妈一抽一抽的,手狠狠地捶打着沙土,嘴张了很久,才哭出声来。我妈一哭出来,就像有人在摘她的肺,是嚎的那种。我傻傻地站着,心口被我妈的哭声弄疼了。那刻儿,有人在背后捅捅我,用眼睛告诉我说,去拉拉你妈。我仍傻傻地站着,弟弟流着鼻涕泡,跑到我妈身边,也跟着“哇”地一声哭出来。这两股声音拧成一股绳,我倒成了看热闹的人。众人架着我妈往回走,我妈腿在地上拖着,刮起了尘土,好像地上有吸铁。我妈嘴里呜呜咽咽的,像风吹,我一句也没听清。我拽着弟弟的手,突然觉得,我应该长大了。
坐在核桃树枝桠上,我想起了我爹被安放在堂屋的情形。想了一会儿,我又记起我爹出殡那天,我弟磕在石头上,差点把牙齿磕掉了。我妈每隔七天去烧一次纸,我妈烧一次纸,就骂一次朱大爷,老狗日的,你做些死儿绝女的事……也想起昨天黄昏,我妈愣愣地站在坟头,说了些什么,扶着坟头石,又说了些什么……我想起这些的时候,就看一眼我妈。我妈正弓着腰,一镰刀一镰刀地割苕藤。苕藤冒出白色的酱汁,把我妈的手都染黑了。我绕着手指头,望着我妈,突然觉得,我妈没先前好看了。头发不好看,脸不好看,穿的也不好看。
我弟从我爹捞上来那天哭过之后,就又变得开心起来。这时候,他正看蚂蚁搬家,嘴里胡乱地叫着。弟弟穿着开裆裤,屁股撅得老高,真想照着那里踢上一脚。
我把目光抬高,望向门前通往乡上的路。自从我爹死后,我就喜欢架在树上,总是想着我爹有一天会从石梯下一点一点地冒出来。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黑点,慢慢成了一根火柴棍,等成了一根手杖,我终于看清了,那是我爹那是我爹。我擦擦眼睛,努力睁大,我又眨了眨,难道我一直期待的情形真的出现了?没错,那是我的爹我的爹。
我爹我爹。我朝我妈大声喊,我旋风一样从树上跌下来,向大路狂奔。弟弟在院坝里吱吱呀呀地叫,手里拿着一截枯树枝。我妈站起身,迟疑了一会,然后扔下镰刀,一步一个踉跄。
我妈在距离我爹几米处一个急刹,表情怪异,先是盯着我爹的脸,像从来不认识这张脸似的。又从头到脚看一遍,样子跟看一个走丢多天的动物差不多。我爹的胡须长得老长,又粗又硬,仿佛有人把猪毛插在他脸上。那张脸吧,生来就黑,现在又有了一些青紫,像是在风霜里浸过。我爹嬉皮笑脸的,一步步走近我妈。我妈就那么楞楞地站着,像一根叹号。我爹说话了,咋子了,于志英,你疯啦?
我妈扑上去,抱着我爹的脖子。这是第一次,我看见我爹和我妈抱在一起的场景。事实上,要在往常,我妈对我爹总是冷冷的。我爹在我妈腰上掐一把,我妈会坚决地把手打开,说,你也不害臊。我妈靠在柱子上吃饭,我爹也凑过去,笑嘻嘻的,我妈嫌恶地看一眼,站到另一根柱子下,我爹就讪讪地笑。我爹有时候在别人家做活路,一连走上好几天,我妈也不管不问。我要是担心了,我妈就说,你管他那么多,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细娃儿。我爹回来时,自然是冷锅冷灶,我爹当然就抱怨。抱怨就抱怨了,我妈好像很健忘,下次回来时照常冷锅冷灶。
现在,我妈趴在我爹的肩头嘤嘤地哭,又像有人在摘她的肺。我妈哭一阵,又笑。笑一阵,又盯着我爹的脸看。我妈伸出右手,在我爹脸上摸来摸去。我爹想去捉那只手,被我妈抽回,顺手一耳光打得我爹“哎哟”一声。于志英,你咋子了,疯啦?
2
我妈开始做饭。抱柴,生火,淘菜,缸里最后一碗米,本是留给弟弟过生才吃的,我妈也倒了个干净。我和弟弟跑进跑出,山呼海啸。弟弟一不小心,将弯刀砸到我背上,疼得我直咧嘴。要在往常,我飞起一脚就将弟弟的屁股踢成两半。这个傍晚,我没有,连瞪他一眼都没有。我跑到院子里,院子里堆满了人。这时候,正是掌灯时分,男女老少挤满院子,像参观猴子一样来看我爹。有人在我爹背上擂一拳,想听听响声,看是不是影子或一张纸片。有女人在我爹脸上掐一把,想看看我爹还有没有知觉。也有男人在裤裆处捣一脚,你这逑日的,跑哪去了?
对,跑哪去了?在外面找了几个女人,不要大嫂子了?
我爹也大声武气地说话,我去珠海了。
狗日的,你去珠海干啥子?你把大嫂子害惨了。
害她干啥子,我是怕回家挨她骂呀。
我这才记起,我爹消失的前一天晚上,跟我妈吵了一架。起因是我妈怪我爹乱借钱,借了朱大爷一百元,本来是要还账的,结果搞丢了。他们吵着吵着,就吵到了我爹去年打牌的事。我爹呢,就拿我妈以前的事说事。哎,我爹也是,都说过好多遍,我都能背下来了。他是这样说的,你个烂货,哪个喊你跟那个杂种睡觉的?那个杂种有啥子好,他除了能写几句狗屁诗歌,还能做啥子?诗歌能当饭吃?我妈就尖着嗓子回一句,你懂个屁……耍了两年,都马上结婚了,不可以上床?哎,乱七八糟的,每次吵架都会说到这,搞得我抄写生字的心情一点都没有。后来,我爹和我妈就打起来,我爹用巴掌,我妈就操起板凳。他们打是真打,弟弟躲在墙角哭起来。打完后,我妈拉着我和弟弟要偷偷跑回娘家,被我爹强行拽了回来,反锁在屋子里。我妈抱着我弟哭到半夜。我妈呜呜嘤嘤地说,麒麟,老虎,我早就不想在这个家呆了,你们什么时候长大呀……
你在珠海又干了啥子?见了大世面了哇。
于是,我爹就向大家讲述起这件事。我爹呢,讲得坑坑包包反反复复的,惹得村子里的人一个劲地问这问那,比如你咋个突然想到要去珠海,又怎么突然要回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其实,是这样的。
前些年,村子里通了电。我家就买了几台机器,加工面粉,也做挂面。等农闲时候,我爹就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邻村卖挂面。三个月前的一天,我爹到了邻村,公路是碎石路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挂面就掉了几把。我爹一路寻回去,路过朱大爷家,朱大爷的房门上了锁,我爹从门缝里看到了三把挂面。我爹喊了几声,没人应。我爹就坐下来,卷了一锅叶子烟。一锅烟烧完了,还不见人回来。我爹想,没把挂面找回来,我妈一定要骂,说不准还要打上一架。这一次要打,就好好打,一定把于志英那婆娘打个颜色。我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原地转了两圈,我爹就想起了军叔。军叔在珠海,地址就在我爹的衣兜里揣着。我爹把自行车一扔,拍拍屁股,拦下一辆通往乡上的车。
后来,我爹找到军叔,也进了灯泡厂。这个厂和澳门只隔了一个厕所。那里管得严,设了很多关卡。有一天,我爹去上厕所,恰巧碰到派出所来抓偷渡的。那时候,澳门工资是大陆的几倍,很多人就偷偷跑过去。我爹被抓了,身份证放在厂里。警察说,那你写信吧。我爹就写信,叫军叔来取人。我爹呢,真背时,把地址写错了,五号变成了五十号。没人来救我爹,警察就打,说我爹是盲流,是偷渡客,进了警察局还不老实。警察打完了,说,你也可以拿一百元赎出去。我爹包里哪有钱,他原本只是出来上个厕所。只好关起来,一连换了三个收容所。每天的工作是串佛珠,三十串。串了三十五串,就奖励一根烟。由于我爹表现好,三个月后放出来了。
提起收容所的三个月,我爹连连叹气。被警察皮鞭抽,那滋味不好受,我爹额头上还有一道疤痕。也遭另一个被抓的人拿小刀捅过,要他把钱交出来,想把自己赎出去。顺便说一句,那人没从我爹身上榨出油水,就拿着刀子去捅一个收荒匠,收干了他身上五百元,自己出去了。
我爹受了这样的委曲,就买了火车票,连夜连晚往家赶。
3
院子里还在七嘴八舌,我妈干脆扯亮堂屋前面的灯。我爹终于知道了他走后村子里发生的事。确切地说,是发生在我妈身上的事。我爹脸上阴凄凄的,我知道,他肯定觉得对不起朱大爷,也对不起我妈。
现在,大伙的问题来了。
葬在你家屋角那个人是谁?几个小时前还被误认为是你呢。
为什么他会被人绑着石头沉在河里?
好像我爹知道谜底似的。
村子里的人把我爹围在院子中间,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有说欠钱不还,被人做掉的。有说偷情,捉奸在床,扔到河里的。也有人说,是五孽不孝,被兄弟暗杀的……这些议论比树上的麻雀还多。也有开我妈玩笑的,说,于志英,你命好哦,两个男人,哪个好用些?我看你那天哭得伤心哦,抱着人家不丢手……我妈正好出来抱柴禾,有人就趁机跟她开玩笑。
没有用过。要不你去用一下?就在后边,路都不用跑。
我看见我爹的脸阴了一下。
晚上,送走了村里人,我妈的饭也就上桌了,还备了酒。我妈一个劲地喊我爹夹菜,我爹却挑给我和弟弟。我爹一个劲地喝酒,感觉像是没喝够似的。
那个死人下葬时装了棺材?
嗯。
我爹就闷声吃饭。我知道我爹肯定心疼了,那副棺材才打好,漆了上好的漆。
还请了客?
十五桌。远远近近的都来了。
我爹又闷声吃饭。
穿了寿衣?
川心店买的,我亲自穿的。死了的人全身梆硬,好不容易才穿上。
爹,妈给那人洗了澡,洗得慢吞吞的。妈还把他红内裤脱了,那个人屙尿的东西都泡烂了,妈就用酒洗,说酒可以消毒。妈把烂肉洗净后,又用热水清了几遍。我听二婆婆说的。妈,是不是真的?弟弟说着,喷出了饭粒。一粒吊在嘴角,弟弟用手把它按回了嘴里。
我妈脸腾一下红了,扬起筷子就要砸到弟弟头上。
我爹将酒杯停在嘴边,像被才吞下去的一块洋芋噎着。我爹看了我妈一眼,脸色阴得可以捏得下水来。
吃完饭,我妈叫我和弟弟睡小床。我坚决不干,谁敢去呀。自从我爹回来后,我就觉得屋子里充满了邪气,像有一个不安的魂魄在四周荡来荡去。
我和弟弟挤在我爹和我妈的大床上。弟弟倒下去就响起了呼噜声,我呢,一闭上眼,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个人。他坐在沙包嘴抽着叶子烟,抽完烟,又往村子里走,他绕着我家猪圈走了一圈……想着想着,那人就变成了我爹。我爹就睡在我身旁,身子硬挺挺的。过了一会,我妈向我爹身边挤了挤,似乎是抱住了我爹的脖子,呼吸变得粗重,像牛在喘气。我妈去脱我爹的裤子,半天没脱下来。一不小心,我妈的手就打到了我的腿。我假装睡得沉沉的。
你要干啥子?我爹小声说。
我妈不说话,继续脱。
哎呀,你要干啥子?我爹有些不耐烦,声音粗起来。
你是个死人呀?我妈骂。
我就是那个死人。把手拿开。
我妈的手就停在了我爹的屁股上,停了一会,静静拿开了。我听见我妈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好像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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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爹的问题也来了。
那个坟毁不毁?
为这事,我妈和我爹吵了一架。
天刚亮,我爹就扛上锄头,往外走。这时候,雾气从河里弥漫过来,村子变得轻盈,像在跟着飞。我爹举起锄头,一锄就勾下了坟头石。坟头石,咕噜一声,砸到拜台上。我妈这时候还披着头发,到屋后看看鸡窝。我妈惊叫一声,朱大常,你要咋子?
不把这挖了,天天看着难受。干脆拿根雷管来炸了,还省事些。我爹一锄头砸在花圈上,花圈上的字还依稀可辨:夫妻恩,今生未完来世再儿女债,两人共负一人完。
你把它挖了干啥?人家在那,又不费你椒子不费你盐。
一个认都认不到的人,放在屋角让人觉得有他妈些怪。
你不理它就行了嘛,人都死了,你还跟一个死人过不去?你好笑人。
我爹就不说话,只一锄一锄地挖,挖着挖着,棺材就露出了一角。我妈冲过去,夺我爹的锄头。
别人哪里把你惹了?你自己要跑出去,不给人打招呼,哪个晓得你还活着的?你也是怪眉怪眼的。哪怕是个猪,你也要好好地对人家。人家都死了,你还要赶尽杀绝?你是他妈个野物……
我妈见夺不过锄头,就用嘴咬我爹的手。我爹“哎哟”一声,将锄头扔得很远,砸在石头上,“哐当”一声。
他是你男人哇,你那么护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