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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父亲咣当(小说)


作者:李衔夏 布衣,369.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74发表时间:2016-06-06 20:54:58

还差两年就可以退休,父亲竟然提出辞去公务员职务的申请,劝都劝不住。无奈之下,我唯有请一段长假,陪父亲到海边散心,小住几日。去的那天,秋风飒爽,空气中的盐分都腻在衣服和皮肤的表面。如果一个人心里有团火,那么他一辈子都活在夏天里:炎热、激荡、亢奋、烦躁不安……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而我,东临碣石,望着惊涛拍岸,浪花湛白得有如海面上铺植了一片带雨梨瓣,在初秋的海边,心中升起一轮深冬的冷月。一种清凉的气息在我体内发出吱吱的声响。
   久居城市的我们,在一个渔家小屋里安顿下来。日子变得缓慢。有时我们会下下棋,我从未下赢过父亲,这让我在他面前仿佛永远长不大,永远是个孩子。有时我们会小酌几杯,在门前的石凳上吹着淡淡海风,天空的蔚蓝都倒映在酒里,我们喝的不是酒,我们品尝着大海的咸味,像生活。
   父亲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尊高大魁梧的雕像。他经历过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如今的中国的所有大风大浪,虽然只是一只洪流里微不足道的蝼蚁,却也在一次次的顺流逆流中,锻炼了爬行的能力。做过三十年的小小公务员,基本上可以遇事沉着,紧抓事物本质,目光看得比一般人遥远。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放弃还剩两年即可修炼完成的丹炉,放弃安稳的老年保障。
   完全是为了母亲——这个我相信父亲从未真正爱过的女人。我实在搞不明白,我不知道在父亲的灵魂深处经历了怎样的澎湃暗涌,酒杯里整个摇晃的大海能够让他如此沉醉。
   父亲“提前退休”,这命运在祖母身上已经有迹可循。祖母同样做过这样的事。父亲少年时读书聪颖,却因为淘气,早早离开学校。那还是一个德智体的年代,道德高于智力。世界思潮的共识认为,只有以法治国才能维护国家稳定,如果用道德来立国,其结果往往是导致乱世的出现。父亲干第一份工作时只有十四岁,在一家钢铁厂,坚硬的机器,火红的熔炉,那些在液体与固体、红与黑之间徘徊的钢铁,深深烙印在父亲的成长记忆里,打造出他的那颗外表刚毅、内里热血奔腾的心。后来他还做过木匠、瓦匠、图书管理员等等工作,由于自身的懒惰、倔强、顽皮、自以为是,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极不融洽,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久,每份工作的同仁都把调走他等同于送走瘟神一样高兴。就这样十几年过去,父亲虚度年日,一事无成。身为国家干部的祖母实在无法再旁观下去,便申请“病退”,让父亲顶补自己的位置。当年她才四十九岁,拿着极少的退休金过日子。熬不下去了,就自学制作成衣,当小贩,帮补家计。
   终于,父亲不再是可怜的乒乓球,被你来我往地推挡。他靠岸了,攥紧一个铁饭碗。
   咣当一声!三十年后,父亲亲手把这个铁饭碗摔到地上。还好,祖母已经看不到,不会心痛。还有七百余天,铁饭碗就可以炼成不锈钢的,却毁于深谙钢铁之道的父亲手里:破碎、死无全尸,比融化成血浆还要不堪入目。
   “十年道行一朝丧啊,不能正常退休,老年的保障会差很多,到时还不是落到我们两夫妇头上,孩子就快出生了,房子又才刚供上,要劝爸回头是岸啊。”伊静提醒我。而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不愿意想。我和伊静都是刚工作几年,工资低,存款少,新供房子的首期几乎耗尽了父亲一辈子的积蓄,日后父亲越来越老,病痛越来越多,医疗和滋补的费用怎么办。作为儿子,所能说的,所能做的,统统都尽力了。现在除了陪父亲每天早晨到海边看日出,看海上的渔船渐次多起来,我还能做什么。面对一个决绝而盲目奔驰的人,人类显得多么脆弱无力。
   母亲去世了。
   这个受了父亲一辈子气的女人,死于鼻咽癌。到死也无法舒畅地呼一口胸气。值得庆幸的是,母亲用她的死,让父亲重重地悲伤了一回,以证明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分量。在母亲去世两个月后,父亲决定辞去公职。每天在熟悉的家里生活,在熟悉的城里漫步,父亲总被无情的事物勾起对母亲的思念。每天经历无数次措手不及的心伤,他再也受不了了,他不能再在这块土地上多呆一天,多呆一刻。他要搬到陌生的地方,到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海的宽广,可以让他的心胸陡然开阔,空空如也,像白纸一样。如果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一切都很好理解。但我坚信,倨傲的父亲,一生只爱过自己。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无法淡定?
   为了这件事,我和伊静没少吵架,当然,碍于她怀有身孕,我们的争吵仅仅是比平常谈话语气重些,立场鲜明些而已。
   “你爸都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像孩子一样幼稚啊?”
   “等我们老了,你就知道:其实老人往往会回归到孩子的状态。”
   “他的行为也太离谱了吧。”
   “我不想和你吵,但请你注意一下言词。”
   “……你再劝劝你爸吧。”
   “——”
   “实在不行,让你爸申请由你来给他顶班。之前你不是说过,你爸的位置也是顶补你奶奶而来的吗?如果你当了公务员,咱们家的生活也会安稳幸福些,爸养老治病的问题也容易解决些,你说不是吗?”
   “你以为公务员是世袭制啊?再说,我不想做公务员,如果要做,有爸的关系,我早就是了。”
   “你现在拿这么鸡碎的工资,怎么养你爸,怎么养我爸妈,怎么养我,怎么养咱们的孩子——他快要出生了。”
   我表情木讷,无言以对。伊静呜呜地抽泣着。我把她抱进怀里,感觉她柔软的热量源源不断地传导进我的体内。窗户透进明亮的光,耀眼的白。窗外凉风习习,海边的苇丛一浪一浪地摇摆,妙曼的群体舞蹈。海面平坦,下面是一个水草肥美、鱼虾丰盛的壮阔世界。生活赐予我们许多“轻灾难”,让我们日渐沉厚。每个人只是一根幼小的火苗,只有相互拥抱,相互摩擦,才能迸发热爱,迸发取暖的能量。
   “我会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的,相信我,我们会幸福的。”我在伊静耳畔轻轻诉说。顷刻间,她彻底融化了。春天正在苏醒。
   这么多年来,父亲这尊雕像只有我一个人膜拜,如今他倒了,我生命的信仰也开始土崩瓦解。我时常听到铁碗落地的声音:咣当,咣当……尖锐的铁质嘶吼,在寂夜的梦里,在白昼的幻觉中。
   必须承认,我的性格里存在软弱的因子——在父亲的问题上,我态度模糊。生活有时需要暴君的驾临。理性上我觉得两年很短,父亲应该坚持熬过去,他才五十三岁,正值壮年,不要说熬到五十五岁类退了,他甚至应该坚持到六十岁全身而退的;而感性上,又有一个疑虑,父亲还有多少个“两年”呢,人生得意须尽欢啊。母亲去世后,父亲一蹶不振,每天衣着褴褛,胡茬满面。从前他的头发总会染得乌黑发亮,那以后也没有再染了。作为儿子,看见自己父亲白发多于黑发的模样,多有冲击力啊,多让人心痛!花白头发比银发更无情,它干枯、蓬乱、黑白纠缠,它不是洁净的雪国,而是布满乌鸦的梨树。这是慢慢步向衰老的残忍的过程。宁可我长痛千日,能让父亲少痛一天就是一天,少痛一刻就是一刻啊!时间这头怪物的魔力就在于此:一秒钟也可以是永恒的漫长。
   长假结束,我回到城市工作。伊静有产假,可以留在海边小屋,陪伴父亲。父亲精神不错,行动不便的伊静全赖他的照料。由于两地相隔遥远,我只能一两周看望他们一次。工作时我总为这两个相互扶持的弱者担心,但我不能辞职,不能放弃聊胜于无的工资。父亲毕竟是一位曾经的铁人,倒下后还不至于彻底崩溃。他依然早睡早起,散步锻炼,买菜做饭,三餐定时定量,时常找渔民邻居切磋棋艺。他会陪伊静到海边吹风,也会给她熬药炖补品。这些事伊静都在电话里感恩地跟我说过。我在想,父亲的心病,会不会慢慢好起来?
   伊静还在电话里说过一件事。
   “昨天盂兰节,你知道爸做了什么吗?”
   “鬼门关大开,百鬼出没,难道爸他扮鬼吓唬人?”
   “这里每家每户的门窗都插上观音的柳枝,你爸却不让我插。”
   “为什么?”
   “他说,鬼都怕柳枝,插了柳枝,你妈想来看他也进不了门。你说好笑不好笑。”
   眼泪簌簌落下来,我强忍着不让声音哽咽。
   “我跟他说,妈没来过这里,知道怎么来找你吗?他说,会知道的,我相信她能找到我,而且反正家里也没插柳枝,她看完我,想回家瞅几眼也可以。”
   挂断电话后,我在大街的墙角处大哭了一场。昏黄的街灯,温暖、迷离,偶有树叶的影子摇曳在我的身上。我的背影打在墙壁上,佝偻的模样真如父亲年迈的脊梁。说不清是感动于父亲对母亲的思念,还是悲伤于美好的不再。一生无爱的母亲,如果在天有灵,得知父亲如此深情,一定能为天堂绽放一朵艳美鲜泽的格桑花。
   咣当,咣当……我听到了礼堂的钟声。
   圣洁、空灵、辽远。方圆百里,清澈如泉,涤净人心的浮渣。
   父亲是一个牛脾气极盛的男人。我在他的威严下成长,母亲在他的威严下度日。在关键的问题上,我们从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我和母亲过度表达自己意见时,得来的只会是父亲的一句话:“还说,还说,再说就打断你的狗腿!”
   我们的腿一直都在,但走起路来,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父亲对外人也是一样。单位和工作纷纷把他调走,同事和朋友纷纷把他欢送。一把年纪,除了淡如水的酒肉朋友,知心的,知己的,一个没有。一切都怪他太聪明了,在他心目中,世界上完全正确的人唯他独尊。
   如果不是进到机关单位,手捧铁饭碗,父亲一定晚景凄凉。但即便是在公务员的岗位上,父亲的人际关系依然破败不堪。父亲是个聪明绝顶、能力超群的人。之前做图书馆管理员时,曾读过半个图书馆的书。在单位里,他是一个人才,任何困难的工作到他手里都能很快迎刃而解。也许吧,才华横溢的人大多桀骜不驯。比如,父亲总喜欢忽悠同事。私下里父亲喜欢喝点小酒,相信酒量应该不差。但在单位组织的饭宴上,父亲可是滴酒不沾。他是怕醉,怕伤身。他给大伙的理由是:喝酒过敏。其实明眼人一看就了然。官场上有一句名言:“能喝八两喝一斤,这个干部可放心;能喝一斤喝八两,这个干部得培养。”父亲这种内收保身的性格,直接导致他不合群,不得领导赏识,在基层普通公务员的职位上得过且过。
   父亲骂过领导,明的暗的都试过。曾经领导找他下棋,他藐视领导的棋艺,竟推托生病。我相信这次辞职,父亲直梗的语气一定也会惹火领导们。想到这里,我直冒冷汗,事情的发展已到无法扭转的境地。
   小时候听到同学们叫嚣“公务员都不干净”、“公务员都贪污”时,我总是第一个跳出来跟他们理论。但每次我都会被几十张嘴骂得狗血淋头,灰头土脸地离去。我父亲就是一个不贪权不贪钱的公务员。母亲下岗没有工作,我们一家三口就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度日,过着清贫的生活。家里从没有奢侈品。我初三时家里才有消毒碗柜,高二时才置办了电脑,大一时才买手机。这些高科技必需品我们家总是慢人一拍。因此,遇到同学们一竹竿打死一船人时,我总觉得很委屈。
   我没有怨恨父亲,反而以他为荣。
   他就是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自爱的人。我很难想象母亲去世数月后他仍然如此思念母亲,甚至是她的鬼魂。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侦探的梦。
   我要找个机会跟父亲深谈一下,侦察探索清楚父亲的心路历程。又一个周末,我回到海边渔屋。时已深冬,可能是海水冬暖夏凉的缘故吧,天气并没过分寒冷。
   这里不是知名的沙滩,没有优美的海景。这里只是一个海边的小渔村,安居着世代捕鱼为生的渔民。这里只有安逸和宁静。黄昏,一轮下坠的红日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天慢慢黑沉,渔村里渐次亮起灯盏,淡淡的光点,薄薄的光晕。渔夫们开始收网返航,渔妇们早已肉菜下锅,香气缭绕,炊烟升腾。大海迎来一天中第二次潮汐,也是最后一次。沙沙的声响,一波一波袭来,带着夜的温柔,仿佛千军万马要准备安营扎寨。我和父亲已经吃过饭,来到海边散步。空气中有眼泪的咸味。落日被海平线完全吞没。
   “爸,海边的生活还行吧?”
   “比城里好。”
   “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我已经爱上大海了。”
   两串脚印在沙滩上沉寂,昏暗的光线,回眸也难看清,但每一个都那么有力,深深印在我和父亲的心上。
   “听隔壁张大妈说,有几个夜晚听到咱们祖屋发出怪声。我去看过,好像也没少什么东西。真奇怪,不会是妈回去了吧。”
   “傻孩子,不会的。”
   我原想营造母亲归魂的假象,引诱父亲回家的。他却似乎异常理性。一点不像伊静电话里说的那样长情,甚至已经看不出身怀丧妻之痛。阅历,使女人多言,而使男人沉默。我和父亲都是沉默的男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彼此之间的话比相处的时间少得更快。大海尚可潮声咆哮,我和父亲却难以呼喊心中的爱,与恨。
   我决定直接一些。
   “爸,你还在想妈。”
   “是的,我也想不到会这样。”
   父亲的回答比我的问题还要直接,我始料未及。而这个回答还捷足先登地堵住了我的下一步疑问。他自己也找不到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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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主人公的父亲,因为他母亲的突然离世,还差两年就可以退休,父亲竟然提出辞去公务员职务的申请,劝都劝不住。父亲这一不理智的决定,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坡。媳妇的埋怨,父亲的执着,让“我”心神憔悴。焦急他几次劝父亲改变决定,都没有成功。万般无奈下,他只好去求父亲的领导,隐约从领导与父亲的话里知道些始末。原来父亲的辞职不单单是为了母亲,也有花心领导的故意刁难。最终父亲不忍心要儿子为难,重拾公职,就在这海边小镇的一个站所。一般意义上,这是流放,却恰中我们的心怀。父亲面冷,但难掩对母亲的思念与悲伤。父亲曾说过想写一本回忆母亲的书,找个清静的地方。在父亲重返单位之后不久,便永远的离开了人世。生活没有给我充足的时间去悲伤,一个沉重的家等着我撑起。一位耿直的父亲,一个将爱隐藏起来的男人。读着让人心痛。文作语言婉转,情感饱满。复职后的他,没有享受过半天退休金,就永远的离去了。海螺也好,铁碗也好,为什么这些外壳坚硬内心空虚的事物,发出的声响总是如此铿锵?正如父亲与“我”。感谢赐稿百味,期待佳作再现。祝好!【编辑:月儿弯弯笑】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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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月儿弯弯笑        2016-06-06 22:49:29
  一个小市民家的辛酸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生动立体。感谢支持百味,祝安康!
月儿弯弯笑
2 楼        文友:老路家遥遥        2016-06-11 08:11:12
  我是看标题进来的,只是这题目就有一种让不看后悔的感觉,等看完之后自己都想哭了,这一份爱太沉重了,“鬼都怕柳枝,插了柳枝你妈就不敢回来了”……如此感人的小说可是为毛没加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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