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一地鸡毛(微型小说)
秋只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他的胸脯风箱一样呼呼地喘着,预示着自身的生命将成为一片干枯的树叶。
“给,给我把……嗯……叔伯兄弟们……能叫来的都叫来,还有我……那几个好哥们,我想和他们……见个面,最后一面。”村里的赤脚医生张眼镜先走进来。
“刚宝叫你来的?”秋只喘息着,用手拍拍炕沿,示意张眼镜坐下。
张眼镜拿出几粒药片,让秋只服下,又取出几瓶针剂,调配好后用注射器推进秋只左臂静脉。十几分钟后,秋只的精神略显好转。刚宝跟着张眼镜走出屋。
“有什么事儿,快让你爹交代吧!这一针下去,顶多撑个两小时,”张眼镜说完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前后有十几人走进了屋子,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挤满了屋子的四周。秋只是我的表兄弟,和我年龄相仿,我俩从小相伴长大。这几天恰逢暑假,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看这情形,该我唱主角。
“秋只,你有啥事只管说吧,哥几个全听着呢!想办啥事儿也说说,我们帮你办。”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着。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老哥几个见个面,再看一眼。刚宝要有事儿,你们多招呼些。”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大部分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陆续地离开了。
我拉住与春只要好的一位叔伯哥哥,安排他和刚宝外出了。五亲是秋只最要好的发小。我俩分坐在秋只两边,拉着秋只的手,陪他说说话。
“你说,我这奔六十了,也没亏欠过什么人吧!我妈,早早地没了,就我们俩,这两个儿子。”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又用食指指向西方。
“他,他西头,他当不起大哥,他六十五了,前三十五年,是我大哥,后三十年,跟我是仇家。”我知道,我敢肯定,秋只又要抖落和春只间的那点陈芝麻烂谷子。
“秋只,别提那些了,想想让你高兴的事儿吧!”只见秋只把脖子一梗,眼一瞪。
“不行,那可不行,我一口气的人了,得让我顺了这口气。”
“行,那你说吧,不要激动!”
“嗯。”秋只放开了我的手,紧紧攥住了身边的药瓶。
“先说这吧,西头,他小子办过第二年,带新媳妇给我拜年,就提一盒吃的。他嫌我给五十块小气……”
“二十几年前那回吧,我婆姨做绝育,他婆姨就提的两把挂面六个鸡蛋。”我笑了笑。
“二平,这事,他婆姨先做的绝育,我婆姨提了两把挂面二十颗鸡蛋,他小看人……”
“啥时候来有一回浇麦子,他浇完他家的,该轮我,就我回家吃饭的空儿,他把泵让给他隔壁了……”
“……”秋只叨叨个没完。
“最气人的是打发你大爷那回,就因为他十一岁放羊,十六岁挣工分,大事小情全是他说了算,你说是不是欺负人……”秋只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伸出的食指抖动着,嘴唇也开始哆嗦了。
“歇歇吧。”我给他拍了拍背。地上,两个小男孩,秋只的孙子和外孙子,一前一后追着玩。孙子先叫起来:“毛,毛,鸡毛毛。”表侄女婿扭头向我示意,我才注意到,屋子里确实飞舞着几根鸡毛,它们有我的拇指甲般大小,自如轻盈地在屋中飞舞着,旋转着。两个小孩一边追,一边叫着,毛,毛,鸡毛毛。“净瞎说,哪来的鸡毛?”刚宝媳妇,知道公公一向讲迷信,从屋外进来拉着两个孩子要出屋。
“爷爷,爷爷看……”孙子走到爷爷跟前伸出了他的小手。手心里真切地躺着两根鸡毛。这突然的一幕让秋只怔住了。我继续着几天来的劝说。
“我知道,你心里,西头春只还是你大哥。不过,你嘴上不认罢了,你哥俩谁也不愿先低头啊!你看,到现在了,你还硬撑着,见个面吧!要不,怕是想见也没机会了。”秋只不吱声,也没摆手,我知道,这是点着了他的“死穴”。只见秋只咬着嘴唇,似乎下着多大的决心,“我跟你说了几回了,九年前大爷拉住我手让我多待会儿,就在这儿跟我说的,说我那俩不成器的东西这句话,我想起来就下泪。你们亲兄弟,一个妈肚里爬出来,一个村住着,就能一直仇下去?”
“嗯,见见吧!”我赶紧给刚宝打电话,“你大爷愿意了没?快!快让他过来。”再看秋只,脑袋耷拉在胸前,呼吸声减弱了许多,已然气若游丝。我在心里默念着,春只哥,快呀,你快点来呀!
“秋只呀,我的二弟呀!”猛然间,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喊,在大门口炸响。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秋只吃力地抬起了头,似乎还想站起来看一眼。他慢慢地举起右手,嘴唇张成了“哎”的口形,可那个字最终没能喊出来。秋只,就以这样的笑姿,走完了他的人生。“腾腾腾”春只几步跨进门来,看见秋只脸上盖着红手帕,一下扑倒在地。
“秋只呀!我的二弟呀!你怎么不等等你哥呀!”春只爬向前来伸出两手,摸索着秋只的脸颊。“二弟,我的好弟弟,哥我对不起你呀!哥答应你,下辈子,咱们好好做兄弟!”春只边哭边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