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园】命运
八月初,下了几场雨,天灰蒙蒙的尚未入秋,便先有了秋意,风一阵凉似一阵。吃过午饭,趁着雨停的当儿,红霞赶紧坐了丈夫的摩托车,去西口小集镇——周寨看望妯娌夏荷。
周寨离红霞住的南阳村并不远,八九里的路程,位于城乡交界的公路两侧,天然的买卖交易地段,时间久了,便由地摊发展成如今小有规模的乡村商场。也是夏荷夫妇有远见,早年间买了块地皮,盖起两间店面,捣鼓些布匹散货,一家人也算是吃穿不愁。生活上的宽裕,更助长了夏荷夫婿——刘峰争强好胜之心。虽然计划生育风声正紧,虽然两个兄弟各有一子,他们刘家后继有人,但毕竟不是他刘峰亲生,这个人他可丢不起,别人能生儿子,他刘峰也一样行。
夏荷是个贤良的女人,不但人长得美,那个温存体贴的好性儿更是惹人怜惜。她并不想这样母猪似的生养下去,又不愿违背了丈夫的心意,于是私下里多了个心眼儿,找熟人做B超验了性别,流过两次产,这第三回还真怀上个小子。刘峰那个喜欢,供菩萨似的把夏荷养起来,怕了冷来又怕热,最怕计生办的工作人员找到家。于是东躲西藏,临生产不敢去医院,又不敢回家,偏房东忌讳,不准在租房里生孩子。深秋的夜晚,寒风透骨,刘峰只好拉了个布幔,请来上了年岁有经验的接生婆为夏荷接生。不想头两胎顺顺利利的夏荷,这一回竟然难产,大出血,唬得接生婆面无人色,催促刘峰立刻送夏荷去医院抢救。这一路颠簸耽搁,虽然保全了夏荷母子性命,但夏荷产后失血严重,造成垂体前叶功能减退,就算夏荷保养好了,也不过几年的活头。
刘峰一听此话,眼泪差点掉在医生面前,他强忍住,把医生这句话和泪吞下,不透露夏荷半句。夏荷不是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但她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她不是一个强壮的女人,但她天生勤劳,很少有闲的时候。现在她却什么也干劲也没有,整天的头晕体乏,走路像飘,一阵风也能让她大病一场。她以为产后损伤过于严重,多休息补养一段日子就会好起来,可是现在一年了,非但没好转,竟连床也下不得了。
夏荷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得略高些,她已经说不清自己哪里不舒服,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不酸不难受的。夏荷叹了口气,环顾她的家。卧房里昏暗暗的,原先整洁的房屋乱成一团糟,灰尘厚厚地盖满了家具,灰丝儿沿着柜檐飘摇,整个房间只有床前的写字台是干净的,那是小女儿盼儿爬到椅子上擦拭的。盼儿今年六岁,话音儿刚脱了奶气,便懂得了生活的艰难,常常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比如帮父亲看店算帐,小姑娘天生聪慧,没学过加减乘除,收钱找零却是分毫不差。有她看店,刘峰总算可以忙里偷闲,出去透透新鲜空气。却不料这一放松竟成祸端,玩牌终成赌瘾。盼儿毕竟年幼力薄,懂得多却做不多,不得不时时督促姐姐帮忙,为父母排忧解难。倩儿比盼儿大两岁,长相随父,从小就比同龄孩子高大,看起来要比柔弱的盼儿大三、四岁,但天真爽直的倩儿一向对妹妹言听计从,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便包在了她身上。小弟天佑一生下来就交给姥姥抚养去了,算是给这个家减轻了一大负担。
门“吱”地一声开了。盼儿端了碗饭进来,先放在写字台上,扶母亲坐好,方小心翼翼地端碗,放在母亲手上。
一碗浇了香油的青菜面,隔着一层小毛巾,夏荷感觉到那快速传递的热量,让她冰凉的手有了几分力量。她用筷子拨动面条,见碗底卧了两只荷包蛋,便把筷子往碗沿上一横,推到女儿面前:“端回去。”
盼儿知道母亲又心疼起钱来,以前还喝些骨头汤补补身子,现在连鸡蛋也不肯吃一个。盼儿不接碗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母亲,微微地含着泪光。她的眼形和夏荷很相象,只是更大更亮,眼梢高高地向上挑起,浓密的眼睫将眼线衬得清晰如画。夏荷望着女儿心中一酸,这样的年纪正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可女儿却过早地担起家庭的责任。
“你爸中午又没回来吃饭?”夏荷凝望着女儿,转过话题问。
盼儿摇头,想了想补充说:“爸爸可能是要帐去了。”
夏荷弯弯的眉微微蹙起,还要什么帐,小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刘峰恨不得关了店门,一心一意地坐了牌场捞钱,结果钱没捞到,本却搭进不少,现在恐怕连进货的钱也挤不出了。夏荷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丈夫一句,却不当着女儿的面表露什么,只是将碗往女儿面前又推了推:“乖,把荷包蛋拿去和姐姐一人一个吃了,妈吃不下,胃里难受。”
“这是给妈妈补身体的,盼儿和姐姐不吃。”盼儿撅起小嘴倔强地说。
夏荷心里难过,一阵气喘,手抖得端不住碗。盼儿忙接过来,放回写字台。小手在母亲胸口上下抚着。她记得以前她不舒服时,母亲都是这么抚啊拍的。
夏荷伸手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冲女儿一笑,躺了躺,又挣扎地坐起来,努力将那碗面条吃去了大半。她不能再去麻烦女儿热饭菜,孩子们够苦的了,一会倩儿还要洗完衣服才能上学。连下了这几天的雨,衣服堆成了山,轻薄的衣裳盼儿已经抢在头里洗了出来,但稍厚的外衣她实在揉不动,只好等姐姐放学回来再说。
荷包蛋还留在碗底没有动,这次盼儿不再强迫母亲,她知道母亲是真的吃不下了,便扶母亲靠在床头,端碗去院中。倩儿已吃了饭在洗衣物,她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似的,搅得铁盆里水花四溅。
倩儿一看见盼儿递过来的荷包蛋,立刻丢下手中的衣物笑起来。她用筷子夹起一只蛋顺着碗沿往上移,送到妹妹嘴边。盼儿连连摇头,说吃过了。倩儿便不再多想,小馋猫似地将两只蛋一口气的吞下。这个粗心的孩子,自己打的荷包蛋,竟忘了个数。
盼儿等姐姐吃完,这下开心地拿了碗去厨房盛饭吃。她饭量不大,以最快的速度吃好,收拾完,以便尽早去店里照看生意。店的后门就在院子东墙,前门冲着马路。家里忙时,盼儿就关了前门,这样开开关关对小店生意很有影响,以至一些懒散的老顾客再也不肯光顾。
盼儿脚还没踏进店的后门,就听见院门一阵敲响,跑去一看,原是二叔二婶。盼儿喜上眉稍,这半天不但母亲有人作陪,自己也能安心照看生意,挣点钱了。家里交超生罚款以及母亲大笔的医药开支,应该是没什么钱了,虽然父母都不提及此事,但盼儿从父亲给的菜钱上已是心知肚明,家里有好久没有吃过肉了。
夏荷听得门外一声清脆响亮的“嫂子”,就知道是红霞夫妇来了。闻声如见人,红霞是一个健壮、干脆、利落的女人。她进得门来,等刘平问候过嫂子,立刻打发他去院中干活。压井台子歪斜着,眼着要掉下一块砖来,这万一砸着孩子可怎么好。
夏荷叹了口气,早和刘峰说过了,他一心顾着赌,哪有时间修整。
你就这么由着他,这赌上瘾来可是要倾家荡产的,你也太好性子了。
不由着他有什么法子,一个废人能管得了谁?
就算是个废人也是他刘家的功臣,他刘峰不听,你不会喊咱爹过来,让爹妈给评个理儿。
夏荷不作声。小两口吵架闹得父母不得安宁,这事她做不出,尽管这在乡镇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
红霞最不能理解夏荷的闷不吭声,什么事都藏心里,这事咋能解决。她红霞天生的大嗓门,有嘴有牙,无理也能辩三分,这村里村外谁不让她几分。那刘平和刘峰哥俩是一个倔脾气坏性子,还不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她说往东,刘平就不敢往西。红霞略带得意之色地走到夏荷的床头,脸往前凑,又想给夏荷传授她的经验绝招,但看了夏荷肿胀的脸忽然噤了声。刚才只顾气愤,倒没注意夏荷的变化,几日不见,夏荷原本俊秀的脸肥得像头猪,衬得细长的脖子,消瘦的身子越发单薄可怜。红霞知道夏荷一定是加大药量了,是药三分毒,何况夏荷的药本身就高于普通用药的副作用,这些激素含量维持了夏荷生命的同时也扭曲着夏荷的生命。红霞望着夏荷一言不发,先前的豪情壮志忽而化为一腔悲凉,像窗外乍晴又阴的天气。
“咋了?别替我愁,天塌不下来。”夏荷一眼看透红霞的心思,故作开朗地一笑。
红霞也笑,却没了以往的豪爽,她实在是笑不出来,她想起医生背着夏荷的诊断,这回她真的有些信了。她起身撤去夏荷的靠枕,用平日难得一听的柔声细语说:“别累着了,医生说多休息才能早恢复。”
夏荷听话地躺好,她确实累了,望着红霞离去的背影,轻轻合上了双眼,却怎么也不能入睡。她现在睡眠时间越来越少,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她开始怀疑医嘱,她不相信自己的病能够休养好。与其这样活死人似的拖累子女,拖累这个家,还不如拚一拚,大不了都是一个死。夏荷这样想着坐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床,颤颤地出了门。天彻底晴了,阳光刺得夏荷睁不开眼,她闭了闭眼,适应了许久,才看清院子里空无一人,晾衣绳上挂满了衣裤。微凉的风迎面吹来,夏荷虚弱地蹲下身去,头痛得像压了块石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这样蹲着,坚持不回屋不上床。
院门的锁响起,刘峰无精打采地走进来,玩牌玩了一天一夜,最后的钱也输光了。他抬起脚狠狠地踢前面的一块碎砖,正砸在夏荷身旁的墙上。
刘峰眼瞪得像铜铃,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确实是夏荷蹲在那里,正苍白了脸看他。
“咋了?”刘峰几乎是跑到夏荷面前,关切地问。
夏荷淡淡一笑:“回来了,扶我去厨屋吧。”
“你饿了?”刘峰边说边扶夏荷站起身。
夏荷摇头,依旧笑着:“怕孩子饿了,想去厨屋做晚饭。”
“你做?!”刘峰放高了音量,上下打量着皱着眉,额头直冒冷汗的媳妇,她在竭力和虚弱的身子抗争。
“嗯。”夏荷轻声地坚决地答。
“算了,你去躺着,我做饭。”刘峰说着要抱媳妇上床。
“放手,放手,我做!”夏荷无力挣扎,低低地喊,美丽的眼中泛起泪花。
“好,你做。”刘峰说着,双臂用力,三步两步将媳妇抱进厨房。
刘峰打开炉子,夏荷开始淘米,刘峰帮忙加上水,盖上锅盖煮稀饭。夏荷扫视着厨房,除了一把葱别无所有。她看了刘峰一眼,刘峰目光移向一旁,自觉愧疚。夏荷弯腰抓起那把葱,坐下慢慢剥去枯了的外皮,洗净了,开始和面。孩子小不会蒸发面馍,家里一直吃死面饼子。天晚了,发面是来不及了,夏荷想做葱油饼改改孩子们的口味。
夏荷最擅长面食,以往揉面擀面皮的速度令人叫绝,可是今天,两只手像不是长在夏荷身上的,绵绵的怎么也捏不动面块。夏荷越急越喘,双腿一软,整个人歪斜下去,幸亏刘峰及时扶住。把她放在一张椅子上,搓去她手上的面,让她呆着别动看他做活。
刘峰叠好葱油饼,回头再看夏荷,竟是死了般面无血色,毫无动静。吓得连喊了两声,夏荷才微微地张开眼,一个笑容未展,便头一歪,倒在刘峰怀里。这一次竟是真的昏死过去,刘峰倒不急了,将她抱进卧室,平躺下来,知道她是累的,躺一躺就会醒过来。
有一天夏荷会这样永远地昏死过去,再也不会醒来。这一天并不遥远。
刘峰望着夏荷肥胖变了形的脸,鼻中一酸,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对不起她,这个美丽的女人从众多追求者中选中他,他给过她幸福吗?刘峰将媳妇的手放在唇际,在泪落的那一刹,深深地垂下头去。
这一晚,刘峰没有离开家,以后也不会再离去。小店的生意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没有本钱,有的只是追上门来,还不尽的赌债。店只有转卖,后门从此严严实实地赌上,像一道疮疤,让刘峰不忍触及。
夏荷倒没有埋怨什么,日子虽然艰难,她却觉得欣慰,毕竟刘峰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钱,可以再挣。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夏荷硬撑着,渐渐竟能像以前那样操持家务,继续她称职的家庭主妇角色。可是刘峰换了几份零工,收入都不理想,若不是家里尚有一块薄地,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日子一天难似一天,夏荷急得上火,劝刘峰不如抛开面子,开一个废品收购点,这活虽然又脏又累,可是成本低利润高。两手空空的刘峰再没有理由拒绝媳妇的建议,还有什么比一家老小跟着吃苦受穷更让一个男人没面子的事了?
刘峰思想一通,说干就干。这一干方知夏荷的眼光与见地。无论收购买卖,还是与有关人员周旋,哪一方面都令刘峰刮目相看、心服口服。夏荷越干越起劲,所有的话全指她和丈夫两人四只手。她舍不得花钱请帮手,挣得每一分钱她都有用处,一家人的生活,三个孩子的学费全从这些废品里出啊。刘峰开始怕累着夏荷,事事抢在夏荷前头,尽量给她一点休息的时间,可是后来生意大了,活多了,刘峰根本顾不得照应夏荷。两个人挤在废品堆里,一边过秤收购,一边分类捆扎,装车出售。忙得饭也顾不得吃,话也没力气说。
春去秋来,风吹日晒,夏荷浑身再不见白嫩细致的肌肤,整个人精瘦黝黑,越发显得那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她现在很少吃药,却不再发病,连医生也啧啧称奇,一遍又一遍地叹,奇迹啊,生命在于运动!
夏荷一家人的生活刚步入正轨有了起色,忽然传来红霞双目失明的噩耗。这事也蹊跷,那天红霞一个人去地里助草,忽觉耳边异样,抬头四处一看,见不远的坟地红光一闪,似乎是一个衣着妖艳的女子,红霞睁大眼睛想看清那女人的模样,却头中一阵轰鸣,昏倒在豆地里。等再醒来时,眼睛就模糊起来,时好时坏。去医院检查,说是视神经萎缩,家里该卖的都卖了,能借的都借了,最终还是逃不过眼瞎这一劫。红霞无法接受这一现实,躲在房中不吃不喝哭成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