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街，窄得盛不下“陆城”这个地名，凉风只能侧着身子穿行。两旁的房子飞檐翘角，黑瓦青砖，斑驳沧桑。见不到几个人影，一颗针掉在青石板上，像能听到清越而苍凉的跳跃声，惊起古老屋脊上的鸽子。
　　 这样的地方也叫城？这该是个不全的地名，怎么说也得叫陆什么城才是，是不是太穷才省了一个字呢？我不懂它，它也不懂我。我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我的家乡叫桥头，桥头应该是指桥的一端或紧挨桥端的位置，怎么那么大一片地方都叫桥头呢。
　　 仅管满腹狐疑，也不愿意上街，但我家离这只有一两里路，最令人失望的是，只有逼仄寂廖的街上才有供销社。白天几块门板卸下靠墙立着，墙角结着沾满灰尘的蜘蛛网，一个拉风箱般喘气的胖老头，目光呆滞，坐在的柜台里，任阳光浓重的阴影在门前缓慢的洇开。我不得不经常替大人们上街买些盐呀酱油呀及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
　　 记忆最深的是有次大年三十上午，父亲赏我五分钱，让我买火纸玩。五分钱可以买好大一张火纸了，上面密密麻麻的排满了几十粒。小心翼翼的抠下一粒，放在木制“手枪”里，侧头闭眼扣动扳机，“啪”的一声，虽没有子弹击中目标，但一缕青烟飘出，空气里立刻弥漫着硝烟味，这便是过年的味道。也可以把一粒火纸放在石板上，拿石块或砖头照着砸下，“啪”的一下，火星飞溅。不为别的，就为响声干脆，火星仓惶。
　　 那次我在供销社柜台下的缝隙里捡到一毛钱，喜得一路飞奔回家，见人就说。吃完年饭，四五个小朋友跟着我浩浩荡荡的去街上，都希望能捡到钱，可惜街上空空如也，都关门闭户享受过年的休息了。
　　
　　 二
　　 出老街南门，过南门堤就是陆城桥，桥东桥西两岸都叫桥头。桥下那条河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很少去想，它大概是专门包裹陆城这个镇子的吧。
　　 桥供行人过往，更是为夏夜而生。
　　 吃过晚饭，人们摇着蒲扇，抬着竹床纷纷朝桥上涌。男人们趿着拖鞋，穿着短裤，赤着上身，或者一件背心搭在肩上，女人们洒了薄薄一层花露水，不时腰身一扭，摆头甩着还没干的长发，悠闲的拉着家常。也有爱静的男人，独自坐在桥栏上抽烟，借着星光把一腔心事交给开阔的湖面。凉风都聚集在水里，吸足了水草的气息在河面上弥漫，兰香般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却实实在在的渗到心底了。桥下近前的水是看得清楚的，星光下黑黝黝的闪着极细小的波光，像藏在黑暗里的眼睛忽闪忽闪。
　　 识水性的人太多了，不时”咚“的一声闷响，像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满湖的水动动荡荡，像要溢出。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水花溅起的地方，水面慢慢归复平静了，却还不见人头。当人们的等待有些焦急了，“呼“的一声，人头在老远老远的地方，钻出水面，左右摇晃几下，然后慢慢挥动臂膀，缓缓游向岸边。
　　 小孩子们在大人的斥喝声中依然狂疯，一半是玩，一半是等待。
　　 机会好的时候会有一辆解放牌汽车装着电影机经过桥上，去三四里外的一个国营大厂的分厂放映电影。见到汽车已经够令人兴奋了，何况上面载着电影机。我们跟着跑，跑不过汽车没关系，因为电影先放加映，再是正片。《闪闪的红星》，《英雄儿女》，《平原作战》，《地道战》......都百看不厌。回来就扮演英雄壮举，模仿坏蛋模样。
　　 桥下是钓黄角鱼的好地方，桥墩椭圆形，厚实得像父亲的肩膀。水浅的时候看得到上面的浮雕，有蜈蚣，蛟龙等，栩栩如生。桥墩周围潜藏着很多大石头，硬底不长水草。黄角鱼喜阴凉，藏在石缝里，他们都贪婪，见到食物毫不犹豫的一口呑下，不像鲫鱼，好吃又讲礼，思前想后，犹豫不决。这样的地方我是不敢下水的，深得很急促，不是平缓中慢慢变深的，而且桥下阴森森的，即便是夏天，水也冰得骨头疼。
　　 去得最多的是桥下游一里远的地方，离我家很近，过马路下一个长长的坡就是桥头河。
　　 坡下有我们整个屋场共用的水井，用并不规则的石头垒起来的，很粗糙。夏天涨水的时候，河水常常漫过了井沿，大家就挑河水用。到年底枯水了，是要干一次井的，取出底下的淤泥。水一桶桶的舀上来，那些藏在石缝里的黄鳝都无处可逃，一条条穷途末路的躺在井底等待收拾，蛇一样又长又粗，味道鲜美自不必说。
　　 女人们一大早都在河岸洗衣，天边热情的朝霞惊扰不了湖面的平静。那些小小的叼子鱼不会安分的藏在水草里，游到岸边浅水区玩耍。水是清亮清亮的，它们并不动，很闲适，像漂浮在清新的空气中，又像镶嵌在厚实的玻璃里，其实这些家伙很机警，用余光看着周围。你只要朝前走一步，脚还没迈出，鳞片的白光一闪，它们就全消失在深水里了。
　　 棒槌声中肥皂泡一点一点的溅在水面，波纹便像电波一样缓缓漾开。调皮的叼子鱼像个好奇又贪玩的孩子，再次被吸引出来，远远的停在那儿盯着肥皂泡不动，好像乘人不备才冲上来啄一口，尾巴一摇，迅疾逃离，不见踪影。
　　 掌握了它们贪玩好奇的弱点，就好拿下。砍一根拇指粗的水竹，不到两米长，竹尖系上丝线，丝线上连着扭成弯钩的大头针，不要浮漂的，这就是渔具了。诱饵更好说，搅两三个蜘蛛网，蛛丝粘成一小团，挂在钩上。我蹲在母亲身后，不停地挥动钓竿，那些鱼儿疯狂了一般，见有东西落到水面，箭一样冲过来，张口抢咬。反挥钓竿，沉甸甸的感觉随着一道白光划个半圆，叼子鱼就在岸上的青草里自动挣脱鱼钩活蹦乱跳。挥杆反拉，反拉挥杆，钓竿在空中晃来晃去，不停不歇，有趣得像是与鱼儿的一场游戏，一小会功夫就可以钓上一两碗。
　　 七八月的太阳像个火球，自恃强大，烘烤对抗。正是抢收抢插的节骨眼上，大人们忙，做饭都落在小孩子身上。强烈的阳光肆虐了一天，傍晚的时候也有些疲惫了。地面上热浪流淌，只有河水像个矜持的女人，恪守内心的宁静，永远散发着薄荷般的清凉。
　　 每天晚上的菜是辣椒，豆角，黄瓜，南瓜，轮番上阵，难以下咽。辣椒和豆角处理好后是要到河里洗的。
　　 双脚站在齐膝的水里，两手抓牢筲箕口沉入水中，辣椒籽和辣椒肉迅速浮起来。辣椒籽比辣椒肉要轻，浮得快却沉得慢，那些小得不见尾巴的鱼儿，轻盈的游过来，见水面上的辣椒籽花瓣坠落般翻转着缓缓下沉，它们迷恋这种动感，却不知有诈，待游过来正准备啄食时，筲箕突然提出水面，转瞬成为囊中之物。一般是把它们放在掌心，任其跳跃挣扎，渐渐失去力气时再扔回水里放生。
　　 有时河岸上歇着吃饱喝足的鸭群，恰好鸭官又不在，便挥手哄一下，鸭子们屁滚尿流，草地上留下一两个鸭蛋，晚餐上就多了一个辣椒煎蛋，掺和几颗喇叭豆豉，别有风味。
　　 不是每次都有那么幸运，只要时间尚早，夕阳还没有沉入远处的山坳，就会钻入水里泡上一阵子。
　　 水底长满了鸭舌草和丝草。鸭舌草形如鸭舌，一两尺长，厚硕碧绿，偶尔可以看见鱼儿在草间穿行，童话般晶莹剔透。丝草茂密成片，像大团大团的乌云投下的阴影，捞起来一样秀色可餐。当然，它们只是猪们的上好食材，父亲都是晚上抽空撑船去捞。
　　 母亲不许我到河中间和丝草浓密的地方去玩，说有落水鬼拉腿把子。对于小孩子，越是禁止越具尝试的诱惑。丝草里躲藏的鱼儿最多，有时人的脚碰上了，它们却跑不动，浓密的丝草像渔网样网住了。脚踩下去，尾巴不停地在脚板底下拍打，那种感觉美妙极了。缓缓沉下身子，伸手掐住鱼鳃，“噌”的一下钻出水面，一手高举着鱼儿，一手划水，快乐随着金色的波浪层层远去。
　　 秋冬之时桥头河很宁静，岸上的野草枯黄了，水退到了河心，裸露着大片河滩，窄缩处可见流水汩汩。我们在河滩上捡贝壳和卵石，形状和花色独特的才能赢得伙伴们的羡慕。
　　 天空比过去低矮些了，偶尔听到“呜——”的一声，停顿一会，便是“轰隆轰隆”，然后声音消失了。声音很小很小，小到不是每回都能听见，隐隐约约的。但又像是地动山摇，来自非常遥远的远方，穿透了大山，穿透了地表，再从河面上飘来。
　　 更多的时候，螃蟹的美味太容易吞并我对这轰隆声的好奇和探究。
　　 掀开小石板，铜钱大的螃蟹就美梦破灭，他们会快速逃离。不论怎样，它们快不过我们的手指头，轻轻的压在蟹背上，两只蟹钳就像挖掘机的臂膀迅速举起，试图攻击，我们会非常娴熟的用另一只手捏住蟹钳一扭，手就可以松开了。被卸掉钳子的螃蟹不仅失去了战斗力，而且左右忙碌找不着北了。后来学到“横行霸道”这个成语，我很快联想到螃蟹滑稽可笑的样子。
　　 逮到七八只后，我们会就着夏天水浪冲击的泥坎，挖一个小小的窑洞，干枯的野蒿，芦苇到处都是。一青缕烟从空旷的河岸上升起，比家里的炊烟好看多了。不一会儿一股香味飘出，揭开金黄的蟹壳，所有的腥味都化着了浓烈的鲜香。
　　
　　 三
　　 当老街前横亘一条宽阔的水泥路，拔地而起几栋高楼时，平淡的时光激起我一丝青春的兴奋。老街像突然被挤到了角落，我看不到它的悲伤，对它却有了一些了解。
　　 陆城扼长江，濒洞庭，为九县通衢，湘北门户，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宋淳化五年（994年）设为县治，到民国十九年（1930年）县署才迁出古邑。千年的的县治历史，可以猜想历史里的繁华。而桥头河经绕护城，首尾连缀众多湖泊，南北与长江通航。由于古城商贾云集，航道安全，停靠方便，长江船只都循着桥头河过往，成就了桥头河辉煌的水上繁华历史。据史料记载，桥头河下游不足三华里的两岸，住户密集，有饭庄，酒店，当铺，茶楼，糖铺，粉肆等五十余家。白天摇桨划船，哎乃之声不绝于耳，晚上船只靠岸，灯火通明。繁荣景象被文人墨客形象地描述为“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
　　 千年古镇，千年繁华。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如花开花谢，草荣草枯，亦如谈笑间灰飞烟灭。
　　 县署迁出，战乱破坏，文革损毁，昔日市井昌盛的古城蜷缩成了一条老街。城的衰落，让河失去了依附。加之八百里洞庭迅速萎缩，桥头河早不与长江连航了，其鼎盛景象一去不复还。
　　 衰败的历史，落寞的现实，让青春萌动的每一条血管里蛰伏的叹息，忧伤，彷徨与叛逆左冲右突。
　　 我很少下河了，不愿意也不允许。几条新的河堤拦腰肢解了桥头河，如一段段梗阻的肠道，都承包给个人了。河床像失去皮肤的肌体裸露着，河水窄得如一道泪痕。这条曾承载过我童年欢乐的河流已不是我的去处。母亲的唠叨时时烦躁的萦绕在耳旁，而远方隐隐的轰隆声时时充斥着年轻的胸膛。这时的我，已知道那是远方京广铁路上钻山越河，呼啸而去的铿锵列车。它奔驰的指向，一定是我追求和实现梦想的远方。
　　
　　 四
　　 23岁那年，年轻亢奋的我，怀着对梦想的追求，对故土的失望与不屑，毅然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家乡。
　　 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当初的喜悦，早已化着了每一个日子里实实在在的辛酸，却无法像当年一样可以随时逃离。曾经的执着与不羁，被光阴磨去了棱角，不免时常想起儿童时代的老街和桥头河。
　　 偶尔也回去看看，而老街像一个驼背没牙的老人坐在光阴里，被眼前的高楼遮挡侵蚀，城镇化建设目空一切，对历史，对贫穷的傲慢无理暴露无遗。桥头河的河水竟然像一池浓墨，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河蚌养殖让水草和鱼虾完全绝迹，河面上一排排固定的浮漂，像现代科技下人工开发走过的针线。再也没有当年的轻狂与不屑了，空气不再明亮而宁静，再也听不到远方的轰隆声了，世界好像一潭喧嚣的浑浊，滑过心底的是来自内心和眼前的无尽伤痛。
　　 近几年开始多梦和失眠。梦里常常出现儿时的老街，儿时的桥头河和父母的身影。梦醒后就是长长的等待，等待黎明的到来。人生的轨迹充满了童年的天真，少年的叛逆，青年的鲁莽，中年的珍惜和老年的慈祥，不论你踏遍千山万水，最终要落叶归根，这是人的宿命。也许，走着走着前方的轰隆声愈来愈强烈，但它却不具诱惑力了，变成了一种喧嚣与浮躁，反而迷恋那种自然的天籁宁寂，迷恋昨天所走过所经历过的一切。曾经最不珍惜而肆意挥霍的往往是最为珍贵的。我对故乡的这种惦记与牵挂，就如当年远方的轰隆，声音是隐隐的，诱惑却是强烈的。
　　 所幸的是，现在老街已挂牌保护，并着手修缮。桥头河已禁止人工养殖，拆掉了横亘的堤坝。政府正在为古镇恢复原貌，打造湖区生态湿地公园而努力。社会发展的理性回归，和我一样，一如听到了来自身后远方的那种隐隐而强烈的轰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