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颖带着儿子刘浩鬼使神差地来到那条窄窄的田埂路上。
　　 是怀旧？还是思念？她自己也说不清。既陌生又熟悉得感觉油然而生。陌生的是随着岁月的交替，这里地变化已是翻天覆地；熟悉的是那巴根草还泛着一如既往地青青色，很养眼。真的，那种青青的颜色，很纯很纯，没有一点杂色掺杂其中。
　　 这条路，她以前走过很多个来回，可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刻，初秋的阳光正烈，她手搭凉棚，放眼望去，那软软的、青幽幽的巴根草，还如四十多年前一样，顺着自己的目光一直向路的远处铺去，犹如一条青绿色的绸带，伸向远方，又分开无数个叉，弯来扭去，一直飘到天边的云层里。
　　 自从那次唐桦跟她说，“我们真的不适合”这句话之后，周颖一气之下就再也没来过，哪怕跟他住在对面的叔叔再三邀请她，她也没再来过。
　　 她气他，不是单纯提出跟她分手，而是她问他什么原因非得要分手，他死活都不愿说。可是周颖分明从唐桦的眼里看到，唐桦还是那么地爱她，但周颖再怎么问他为什么？他就是不说出理由。周颖看出，唐桦眼里含着的泪水就要控制不住了，最后，周颖看着他扭开身子，带着他即将流出泪水的眼睛跑开了。
　　 当时她也转身离开，却在心里臆想着，以后的日子里，唐桦会站在这里对她翘首盼望吗？她想，他会的！不过这个答案还是在四十多年后才得知的。
　　 如今重新踏在这长满松软青草的田埂路上，唐桦他知道吗？嗯，他一定知道。人们都说，好人都会在天上的。待在天上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到地上所有的事物呢？
　　 周颖揉了揉眼睛，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生活的轨迹非得是弯弯曲曲的呢？要是能回到从前，我和他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处理好当时的事情，可惜人生没有回头的路。
　　 她记不清四十多年前的哪一天，但她记得她最后一趟踏在这条路上的那天，这田埂路也像今天一样被巴根草染成青色的了。那时他们都刚满十八岁，就如这巴根草一样得青涩年龄。
　　 这条青色的路，弯弯扭扭，很长，很长。它通向叔叔的家，也通向唐桦的家，还通向唐桦和她产生了微妙情感的那块稻田。
　　 记得那天放暑假，周颖来到她的叔叔家，一群少男女们围上了她。其中就有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唐桦，唐桦在她的眼里，浑身都透着与别人不一样的磁性。似乎两个人对望的一刹那，那视线就像一根无形的线，已经牢牢地系在一起了。她不时地偷看他，看见他也对着她看时，她就装着看别人，把视线挪开，可那刚挪开的视线像是又被他拽了回去。她又装着看向别处。就这样反复多次，他两不断地交织着视线，周颖只觉得心里有个调皮好动的小鹿撞得她面红耳赤。似乎胸前有个什么东西就要蹦跶出来，可能是那个小鹿，也可能是自己的心脏吧。
　　 他们都是快要毕业的高中生。唐桦和这帮少男女们即将回乡务农，而周颖也要到乡里劳动。所不同的是，一边是回乡，而另一边是下放，多一道手续罢了。
　　 少男女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即将走出校门，首要的话题当然离不开自己的前途问题。他们各自心中都有一张自己未来的蓝图，有的要学手艺，有的要出远门打工。唯有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一副很深沉的老成样。周颖也没有吱声。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去向还未定夺，正所谓前途未卜。
　　 一个名叫小翠的少女问周颖，“周颖，你什么时候下到我们生产队？”周颖有点尴尬。她说，“本来要来的，因为别的原因，可能来不了了”。
　　 只见唐桦的神色似乎黯淡了下去，不过他很快又闪着兴奋的光彩问周颖，“你说我去当兵怎样？”没等她回答，那帮调皮刁钻的少女们哄得一下笑开了，“你要当兵去，与她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周颖的脸顿时刷得一下红到耳根。其实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自己。周颖在心里思忖着：是啊，你要当兵干嘛要问我呢？她嘴上没说什么，可却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坎里慢慢地爬过，弄得心里痒痒的。这究竟是怎么了？周颖自己也弄不明白。
　　 唐桦却很认真，正色道：“你们这些丫头，这很好笑吗？”
　　 周颖注意到，唐桦也被她们地哄笑弄得满脸通红。不知是被姑娘们嗤笑后出现得尴尬还是有点难为情。也许二者都有吧！
　　 叔叔阿姨要去田里割稻，周颖要去，于是他们也都要去。尽管周颖没割过稻子，但周颖想在他们面前表现一下，尤其是想在唐桦面前表现一下。让你们看看，我虽然没有割过稻，但不一定干起来就比你们逊色。后来她想想这种想法，连自己都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不由暗自发笑。
　　 她学着叔叔阿姨的样，将裤管卷得高高的，站到田里开始割稻。不一会，腿肚子痒痒的，她随手抓了一下痒的地方，结果手触摸到一条软软的还在动的东西，这是什么呀？回头一看，一条蚂蝗正使劲往自己的腿里钻呢。
　　 她吓得魂飞魄散，别看周颖大大咧咧的，她有史以来最怕的就是这蚂蝗。周颖正心惊肉跳地用手拽着，唐桦赶紧跑过来，“不能拽，拽断了就麻烦了，那蚂蝗就会顺着血管恣意的在你全身的血管里‘畅游长江’了。”他边说边走到她的身边，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弯下腰，另一只手拍打着叮在她腿上的蚂蝗。“啪啪啪，”只几下，她只感觉腿肚子上有瞬间得疼痛，继而腿不痒了，可是被他抓着的胳膊却“痒”了起来，不，是一种酥酥的感觉，而且还酥到了心里。她感激地望着他，心脏和胸腔又开始咚咚地撞击着。她只对他微笑着，本想说声谢谢的，可出口的话却变成了“那是什么呀？叮得人痒痒的，弄不出来，还非得打他才掉下来。”旁边看笑话的姐妹们都起哄了起来，“嗨，唐桦，你怎么不告诉这位城里来的小姐，这是蚂蝗。别让她跟上海佬一样把小麦当韭菜哦！哈哈哈，嘻嘻嘻……”见小姐妹们取笑，周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蚂蝗，自己是知道的，可在唐桦面前干嘛却这样问他呢？为什么心口不一呢？原以为说声谢谢他们会取笑，可临时改变的话又引来小姐妹们的取笑。也难怪他们笑，因为根生土长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蚂蝗呢？自己又不是真正大城市的人。唉！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心里这么一想，脸上腾得一下红了。可唐桦却认真地给周颖解释了起来，而且很认真。
　　 往事历历在目，想到这里，周颖不由得自个笑出了声。猛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看儿子并没有注意到她此时的表情。还好，免得又要解释半天。
　　 她顾自继续走着，另一幅画面呈现在眼前。
　　 青色的田埂路上，一个少女在前面时快时慢地走着，一位俊朗帅气的少年跟在少女身后紧追不舍。少女侧身见少年追来，蹲下身在地上折断一根巴根草茎放进嘴里咀嚼着，慢慢地，满嘴溢出那青草里淡淡的带有一种清香得甜味。少女边咀嚼着，边放慢了脚步。仿佛只有嘴里嚼着这巴根草，脚下的步子才能放慢似得。
　　 少女踟蹰着，似乎在等他，又似乎在挑逗他。他们就这样保持了一段距离，一如电影里才有的那种浪漫的气息弥漫在这铺满青青草的田埂路上。眼看这条青色的路就到尽头了，少年终于加快步伐，来到少女跟前，递上一个白色的信封。
　　 “这是什么？”少女问道。其实她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因为她脸上的红云已经将她出卖。她接过信，攥在手里对少年看着，随即又将目光低垂到地面青青的巴根草上。少年则转身飞跑去了。
　　 这是四十多年前演绎在这条青草路上的画面，也永远定格在了周颖的心里。
　　 少女展开信，只开头的三个字，就像三只活蹦乱跳的小兔钻进了她的胸膛。只见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脸，仿佛怕身边有人在看她的脸庞。
　　 这天晚上，她知道失眠这个词语的意思就是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天以后，她不管走到哪里，脸上都抑制不住由心底发出来的笑容，她干事想笑，走路想笑，睡觉想笑，有时梦里也笑出了声。她的脑海里不断交替着一幅幅他们在一起的画面，每一个画面地出现，她都会绽开温馨得笑颜。总之，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身边的人不由狐疑，她，这是怎么啦？是不是神经有点错乱了？
　　 当然，这其中的缘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那条青色的田埂路所带给她甜甜蜜蜜的味道。
　　 给周颖信的少年就是唐桦。唐桦回到家中，父亲见到儿子一反常态乐不可支的笑颜，加上小翠他们地通风报信，这位鳏居多年的父亲意识到，儿子恋爱了，而且爱的还是一位城市的姑娘。不！不能让他走自己的老路。自己当时就是爱上一位城市的姑娘，才落到今天孤独的境地。
　　 原来她是一个右派的女儿，年少的他们，只相信爱情一定能逾越一切，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不顾一切。他两爱得死去活来，可是她的父亲突然调走了，也带走了他的心上人。什么山盟海誓，在城乡差别面前一文不值。最后她丢下襁褓中的儿子离他而去，尽管她是被逼无奈的。唉！想起自己的往事，唐桦的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耳边仿佛听到当年儿子被妻子忍痛丢下时那撕心裂肺地哭声，无不让人心如刀割。一想起已经成了他人之妻的妻子，他的心就感觉阵阵隐痛。是时候将儿子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了，他决不能让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
　　 他把儿子叫到跟前问道：“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丢下你走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再娶吗？”
　　 “你不是说妈妈不在人世了吗？怎么……”
　　 “你妈妈并没有死，之所以那样说，我是看你小，为摆脱你无休止的要妈妈，我只好那么说，是为了让你不再想妈妈了。”
　　 “我妈她没死？那她在哪里？”
　　 “她在省城！”
　　 “那你怎么不去找她？”
　　 “要能找还用你现在说吗？”
　　 “那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唐桦问完这句话，心里不知怎么就咯噔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爸，你该不是想说周颖也是城里姑娘……”
　　 “够聪明！希望你趁早决断，不要像你爸爸当年一样，弄个鸡飞蛋打。”
　　 “爸，她不会的……”
　　 “等你知道她会的时候就悔之晚矣。”
　　 ……
　　 周颖再次踏上了这条青色的路，迎来的却是唐桦苦愁的脸。
　　 “你怎么啦？不舒服了？”
　　 “没什么。你回去这段时间，我在想，我们还太年轻，很多事情需要面对现实。因为很多事情都是一个未知数。我们两还是趁早断了吧。”
　　 周颖伸手就要摸唐桦的额头，唐桦挡住了。“我们真的不适合。”
　　 见唐桦不像是开玩笑，“你不会是在考验我吧？我还没考验你，你却倒反过来了。”周颖假装生气。转过身斜着眼用余光看唐桦有什么反应。
　　 没想到，唐桦也转过身，背对着周颖，语气很是沉重：“我希望你以后过得好。假如，我是说假如，几年后，我能混出个人样，我来找你，好吗？”声音里似乎有点不易觉察地颤抖。周颖转过身来，摇着唐桦的胳膊：“这是为什么呀？你就是让我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你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吧？你给我的信都说过什么？这才几天你就忘了？难道你是在耍我？你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呢？我相信我没看错你，可是，你怎么这么快就变了脸呢？是不是又有人了？你告诉我啊！”周颖急的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来。可是唐桦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什么也没解释。这让周颖匪夷所思。她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理由来。
　　 后来从小翠的嘴里得知，唐桦真的报名当兵去了，是唐桦让小翠带信给周颖的。周颖最终没有下放，被分配在一个小厂工作，在母亲临终前，在别人的撮合下，与一个家境不太好的小伙子结婚了。结婚没几年，丈夫得肺癌丢下周颖和一个四岁的男孩刘浩。她的日子很难，很难。没有亲人，没有男人，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谁又愿意娶她呢？她心如死灰，只想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不知是他们的缘分没了，还是老天眷顾可怜她，老天将她的初恋情人又送到她的身边来了。
　　 某一天，他来到她的身旁，她几乎不敢相认。又怎么能相认？他身着制服，头顶国徽。而她，却满脸沧桑，整天在为生活、为孩子拼命奔忙。
　　 他在想，看她的样子，这几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在想，时光不能倒转，假如能，她一定等他，或是跟他从头来。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假如。一如他们当初没理由地相爱，又“没有理由”地分开。
　　 见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像一盏没有油的油灯一样黯淡了下去。她装作不认识他，移着沉重的步子就要离开，他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胳膊。“我知道你认出了我，我还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此刻，她好想倒在他的怀抱中痛哭一场，“你怎么才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周颖了。”
　　 “这没关系，因为我心里一直牵挂着你。”
　　 又一天，他约她，“我们在有情天饭馆吃顿饭怎样？”
　　 周颖吞吐着：“这合适吗？”
　　 唐桦似乎猜到周颖的心思，笑笑：“你放心，我还没有妻子，你不必担心！”
　　 有情天里，他两，还有她的孩子，俨然一家人一样围坐在一个临窗的桌子前。
　　 唐桦不断地给刘浩夹菜，“谢谢叔叔！”刘浩很懂事的叫着唐桦。唐桦看了周颖一眼，随即对着刘浩的耳朵轻声说道：“喊我爸爸愿意不？”虽然是耳语，周颖却听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唐桦故意这样说给周颖听的。周颖听后，先是一怔，继而平静的对唐桦正色道：“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周颖了。我们真的不适合这句话该我来说了。”
　　 唐桦尴尬地说：“你还记恨着我呢，我那也是没办法，那时，我只是个修地球的农夫，好了，过去的不说了。算我对不住你了……忘掉过去吧，让我们从头再来好吗？我们都经过了太多地等待，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人生苦短，难道我们还要经过一个等待地过程吗？”
　　 “我……”周颖正要说什么，唐桦的手机响了，唐桦打开手机，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脸上立刻呈现出非常严肃的表情：“是，我马上就到！”
　　 将手机放进口袋，对周颖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临时有任务，下次我们再谈这个问题，你先考虑，等你的答复，记住，什么时候，我都在等着你。”
　　 “你去吧，这个以后再说吧！”
　　 唐桦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周颖迟疑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的右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他感觉到了她的手比以前粗糙了许多，心里顿生一种对她的愧疚之情，假如没有父亲的故事，假如她不是城市姑娘，假如没有城乡差别，假如当时没有与她提出分手……
　　 可是人生没有假如。那就让我珍惜现在，以后来好好地呵护她吧！带着这样的念头，唐桦离开了周颖。谁知道这一别竟然是阴阳永诀。
　　 当她从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接受不了他永远离开了她的现实。
　　 老天啊，当初既然不让我们在一起，可你何苦又安排我们见面？又让他永远地离开了我？
　　 周颖一下子老了十岁。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让那劫匪的子弹偏偏射中了他？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让我魂牵梦绕的人？
　　 这以后，曾经遇到爱她的人，可她却心如止水。因为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她知道他在另一个地方等她。他临走时说过，他什么时候都在等着她。
　　 “妈妈，要是你们当初能在一起，唐桦叔叔也许就不会那么年轻就死了。”刘浩挽着母亲的胳膊说着。
　　 周颖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手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这是儿子在安慰她。
　　 儿子蹲下身，拽了一根巴根草在嘴里咀嚼着：“妈，这青草还真得很甜呢！它怎么会这么甜呢？”
　　 “是啊！它怎么会这么甜呢？”周颖像是附和儿子的话，又像是在问自己。这草为什么会甜呢？
　　 日头已经偏西，像是在寻找答案，周颖抬头望天，天边的五彩祥云似乎被一枝神奇的画笔描摹了一番，再现了封存周颖心底的那抹记忆，那缕浪漫。
　　 啊，那陌上，小草正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