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石潭野合
　　 一
　　
　　 哑女的到来给丁家多少带来了一些生活的气氛，但丁家宝的性格并没有因此而有所改变，他还是整天不说不笑，不与任何人交往，就知道闷头干活。他反反复复地将家里的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或者就带着几个孩子到山上去拾柴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宽慰和松驰。
　　 在队上出工的时候，古少林偶尔与裴小丽说起他们的这个房东，性格为什么这样古怪？小丽告诉他：听队里人说，丁家宝自从到常宁那边修欧阳海灌区渠道回来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原来他的性格还是蛮合群的呐。
　　 那么，他在修渠道的时期遇到了什么事情呢？小丽说她也没仔细去问，好像是与一个女人有关，好象还挨过批斗，具体情况就不清楚了。
　　 “要不你自己去问个明白吧，未来的大作家。”裴小丽不无戏谑地笑着对古少林说。在学校时，因为古少林喜欢看书，还喜欢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又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很有一种书生气质，同学们就给他取了一个“大作家”的绰号，每逢要写什么批判稿或发言稿时就来找他代劳。下放来到这个偏僻的山区里裴小丽竟然还这么叫自己，他感到特别的撇扭和刺耳。
　　 见一句开玩笑的话说得古少林满脸彤红，裴小丽偷偷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了，只在心里觉得古少林刚才那个样子既可笑又可爱。
　　 没过多久，古少林注意到，每当丁家宝实在无事可做时，便会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望着河那边的石山发呆，要不就持着他那支用医用白胶布包扎的短笛不厌其烦地吹一支调子十分忧伤的曲子，丁家宝的笛子吹得倒还真不赖。
　　 古少林悄悄留意了丁家宝那双眼睛，它们有时也会兴奋得发亮，但更多的时候则暗淡得如一盏灯油耗尽的小油灯。他好象有着许多的心事和压抑无从向人诉说似的，那神情，那眼睛，痛苦而沉郁，深不见底又包含着强烈的渴望，只有当一个人处于极度寂寞和孤独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目光。是什么东西撕咬得这个身子板壮实得犹如牛牯的男人这样透不过气来？丁家宝就像一个宇宙黑洞，沉闷、莫测。他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所以不停地劳作，不停地消耗自己旺盛的体力，他仿佛要以这种方式来驱遣所有的郁闷、烦恼以及那无人知晓的深重的恩怨情仇。
　　 古少林还注意到，哑女对丁家宝那支短笛似乎特别敏感，只要丁家宝吹起笛子，她要不就会眼睛发亮，情绪显得异常激动，在一旁悄悄地摇头晃脑，要不就安静地聆听，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甜蜜的安详。
　　 可是古少林也没往深处想，他只是有些纳闷，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么一个憨憨实实的农村庄稼汉子，哪来的闲愁与烦恼呢？他是不是有着一段不平常的经历呢？哑女究竟是什么人，她为何偏偏来到丁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暗笑自己是不是在下乡之前偷着看多了学校旧仓库里的“封资修”小说，无端端地将身边的人也想象成有着丰富思想感情和人生经历的小说人物了。那时，学校已经停课，他作为一名红卫兵小战士，整天跟着高年级同学到一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家中抄查，没收了许多旧书刊报纸，堆在学校的破旧仓库里，他见了眼馋，便时常一个人偷偷地从旧仓库的破窗子里爬进去，躲在角落里看那些当作“封资修”毒草没收而来的书籍，一呆就是一天或半天。
　　 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繁重的农业劳动，古少林心中那些好奇与遐想开始变得淡漠了，每天除了上工，回来就只想躺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哪来的心思和精力去惴摸别的事情，除非吃饱了撑的。他和裴小丽已经习惯丁家宝这个家庭，不，应该是湾里村这个环境了。
　　 湾里生产队陆续又来了几名知青，据说公社即将在湾里町旁的花果山上凿石建造“大寨”式的梯田。
　　
　　 有人说，经常惦记的事情终究会突然降临。事有凑巧，有一次队长安排古少林跟着一个外号叫“老鸡公”的社员到山上去看守西瓜，晚上就住在西瓜地的简易吊脚草棚里。从“老鸡公”的嘴里，古少林得知关于丁家宝的一些故事。
　　 看瓜其实是一项很清闲的活儿，只需坐在草棚里看着那十几亩瓜地，偶尔到地头转转，别让人来偷瓜就成。
　　 “老鸡公”斜倚在吊脚棚的草垫子上，从裤袋里摸出一包揉得皱不拉沓的火炬牌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后吸了一口，向草棚的顶上吐出一股浓烟，望着古少林说：“你这个衡阳徕仔，住在丁家宝家里，听没听说过他们爷崽偷人的事情呵？”
　　 古少林起先没听明白“老鸡公”的话，问了一句：“偷人？偷什么人？人又不是东西，怎么可以偷呢？”
　　 “老鸡公”笑了笑说：“你们这些鸡屎分子（知识分子），真是些书呆子。连偷人都不懂！告诉你吧，偷人就是男男女女干那种不正当的事情，知道了吧？”
　　 古少林似懂非地望着“老鸡公”。
　　 “老鸡公”接着说：“你别看丁家宝表面上不吭不响，他呵，可是个偷女人的老手呢？不过他老爷子比他还厉害，连自己的媳妇，就是那个哑巴都偷了。嘿嘿。”这个“老鸡公”似乎对这个话题挺有兴趣，开始绘声绘色地对古少林叙说起来：
　　 “丁家宝原来有过一个相好的女人，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两个人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全地方的人老少皆知。那个女人是隔壁洲市公社的人，她母亲是个裁缝。那女子我在谭子山赶集的时候见过一回，人长得可标致了，狐狸精一样，细细的腰身，滚圆的屁股，两条小辫子搭在肩上，那皮肤白白嫩嫩，水灵水灵的，就像刚揭锅的水豆腐，实在太漂亮了。我就不明白，这个狐狸精怎么会喜欢上比自己大十多岁，像黑牛屎一样的丁家宝？真是鲜花插在牛屎上。”
　　 抽了一口烟后，“老鸡公”说，1968年的冬天，县里组织各公社的民兵和年青人参加欧阳海灌区水利工程的建设。丁家宝和那个叫香萍的女子就是在修水渠时认识的。那时，水渠正修到一座石山跟前，要在山坡上凿开一条一米多深两米多宽的沟槽，因为山上尽是石头，必须用爆破的方式才能完成。丁家宝被安排打炮眼，别看他平时不言不语，但他是个技术熟练的打眼工，不仅打得快，而且打得好，他轮起大锤来呼呼山响，每一锤甩下去都打在钢纤上，不偏不晃，绝不会伤及扶纤人的手，所以扶钢纤的人都愿与他搭档，尤其是那些女人。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工地上被一片迷蒙的雨雾所覆盖。雨水泼打在工棚顶上，发出哗哗哗的声音，草棚里也已被浸透下来的雨水淋得湿湿沥沥，空气里挥散着浓重的人的汗味和泥土被雨水淋湿后蒸发出来的香味。昏暗的天空低得似乎要与大地贴在一起，山坡上奔涌着无数条雨水形成的小溪流。这样的天气无法进行施工，因而成了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民工们只得聚集在木板架成的床铺上聊天或睡觉，等待着雨住天晴。丁家宝躺在草垫上，手里捣弄着一支短笛，却并不吹奏。那时候，他还是大队宣传队的活跃分子。
　　 过了一会儿，雨稍微小了些，随着雨声的减弱，原来被淹没的民工们说笑的声音便显得更大更响亮起来，对面工棚有人开始唱起歌曲，是一个女人圆润的嗓音。
　　 与丁家宝住在同一个工棚的施工队长刘德材侧耳听了一会，开玩笑地对丁家宝说：“家宝，这个女人唱得好呵，我把她叫过来，你用笛子给她伴奏怎样？”丁家宝稍微台起头，看了队长一眼，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刘德材也不管丁家宝愿不愿意，一轱辘爬起来，走到工棚外面，向对面的工棚喊道：“对面的女队员听着，叫刚才唱歌的那呷妹子马上到这边来，我们这里有个吹笛子的，你们来个笛子伴奏。”
　　 对面工棚里的歌声停了，接着便响起一阵笑声，随即就有人答道：“来就来，怕什么嘛？”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女青年出现在那边草棚的门口，她们迟疑了一下便用手遮在头顶疾迅地跑过一小段山坡，来到男队员的工棚里。
　　 女人的到来让这间棚屋立刻变得热闹了起来，同时充满一种温馨而又愉快的气氛。一个年龄稍大体形偏胖的女青年拉着她身边那个身材纤细，面容清秀，正抿嘴微笑的女子说：“香萍，你给他们唱一个，看看他们敢不敢小瞧我们。”她用眼睛在棚屋里扫了一圈，向刘德材问道：“刘队长，吹笛子的人在哪呵？”
　　 刘德材指了指正勾着头的丁家宝，说：“家宝，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给她伴奏一下，活跃活跃工地的空气。”
　　 丁家宝还在犹豫着，只见那个香萍主动走上前去，拿起草垫床上那支竹笛，塞到丁家宝的手中，笑着说：“来，我们给大家表演一个。”丁家宝抬头望着香萍，就在此刻，两个人的眼睛在接触的瞬间似乎闪亮了一下。丁家宝忽然像鼓起了好大的劲似的，接过竹笛，在衣袖上擦拭了一下，便将它揍到唇边，等待着香萍。香萍站到棚屋中间的空地上，用手抹了抹头发上的雨水，扯了一下衣襟，露出一脸甜蜜的笑容，她大声说：“好，我给大家唱一首《在北京的金山上》。”丁家宝用竹笛吹起歌曲的过门，随着悠扬的笛声，香萍那清亮的歌喉唱了起来，笛声、歌声、雨声、欢呼声，荒山的工地上回荡着一种少有的欢乐气息。
　　 他们一连表演了好几支歌曲，直到风停雨住。结束时，刘德材一边鼓掌，一边凝视着香萍那丰满的胸部说：“陈香萍真是个金嗓子，从今天起你就给丁家宝打下手，扶钢纤，以后要多给大家唱唱歌，鼓鼓劲。”
　　 他们两个就这样认识了，在后来的劳动中，他们的感情越来越亲蜜，丁家宝时不时的为香萍做这做那，将自己带来的咸鱼或剁辣菽酱偷着送给香萍，香萍也时常偷偷地为丁家宝洗衣服。随着感情的升温，两个人彼此萌发出爱慕之情，并发展到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