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问典(随笔)
一、二桃杀三士
读《晏子春秋》,最好在飒飒风雨之夜、逢灯火寥落时分,凝神翻动书页,感觉像是缓缓推启了沉寂在历史尘埃里的广阙重门,那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读到“内篇谏下.第二十四”章节时候,眼前仿佛突现一个面目模糊的古时长者,峨冠博带,长髯如雪,巍巍端坐殿宇深处,俨然一尊雪藏了无边咆哮的镇宫石兽,悄然无声之际,从容地拔出心中利刃。森森剑尖滴落的鲜血,凝成这一则千古流传的“醒世寓言”......
从现实的角度看,可以得出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可怕的真相,往往藏匿在美好表象之后。两只被赋予了神圣色彩的桃子引领的去处,并非如当事者所预期的那样,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皇家花园,而是永恒的寂灭。这结果并不使人感到意外,戏剧的大幕一经拉开,对导演和演员来说,任何的结局都将是圆满,遗憾只会留给被剧情感染的观众,赚得他们如江海泛滥的眼底泪、心中痛,让围观者成为不自觉地参与角色,这是演出的高明与伟大之处。情节的发展已经被事先敲定:站在国君身后的人,一位举止优雅的魔术大师,为那些离经叛道的子民端出鲜艳的鹤顶红,其状宛若在通往王道乐土的驰道上充满艺术性地挥戈铲草。不幸被选中的士,以及不断涌进售票大厅的旁观者,皆入彀中矣!
可叹的是,在欲望的诱惑下,即便是国之重器的士也落入了俗套,成为人类大书中一处惨淡的败笔,未免令人失望。但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们的那踊身一跃,犹如溺水之人在最后一秒捞到了救命稻草,最终让士由死而向生,虽死而实生。这不无惊艳的一次华丽转身,却是晏婴老先生所始料未及的,难怪连前来进行外交活动的鲁昭公都不由愕然失态,伸长颈子发出了切切悲鸣。可见,士反而是笑到了最后的人!
其实,谁能把士杀死呢?答案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士者自身。是做为士的操守和信念化成的左右两翅,一张一合中将士驮进了理想之境。他们抛下肉身,为了灵魂更轻盈地飞腾,在一片惊叹声中,士得到了永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士是杀不死的。肉体可以陨落,唯信念不可剥夺,唯灵魂不畏斧钺!士者如是说。现在,一些洁白的羽毛正从泱泱大齐的上空轻轻飘落,而齐国的广袤国土却已很难再承载任何有意义的飞翔了。
不得不说,勤于思考的晏子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用两枚毛桃,让士从这个世界上消亡了。他拔除了齐国疆土上仅有的信仰之草,从此,天地虽大,士身已难寻。即使后来者谭复生也曾发出过“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言壮语,看来也不过是在对士做上最后一笔悲怆的注脚。
士,从桃子熟了的那一刻,已成绝响!
二、烽火戏诸侯
人们以为凭一个女人的泪水就足以摧垮城堞,凭一个女人的美貌就能够折断权杖,在他们看来,一个女人征服了一个居于统治地位的男人,即是征服了世界。而被女人篡夺的江山将面目全非,永远归不了祖宗道统,这是极其危险并且很没面子的事。由此,他们言之凿凿地给出结论:漂亮的女人是祸水!因为惧怕,这些状貌威严的男士忧心如焚,惶惶不可终日,以致不得不放下绅士架子,蹈袭间谍的招法,四下搜罗风马牛不相及的证词,煞有介事地举着它,开始年复一年反复地奔走宣讲,喋喋不休,唾液横飞,最终使谎言变成了真理,令节操破碎一地。
犬戎的铁蹄过后,基于“狼来了”引发的沦陷,招来周围的窃笑,一个叫褒姒的女人,从此定格在历史的滚滚烽烟里,像一棵沙暴中独自飘摇的细柳。遭逢类似境遇的还有杨玉环,马嵬坡的那一缕冤魂,至今在光阴上空游荡着,觅不到一个归处。
不得不予以指出,假如历史属实的话,周幽王算得上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为搏心上人一笑,不惜冒失信于天下诸侯的大不韪,傻呵呵地去执意点燃那堆牵系家国前途命运的狼粪。所谓“爱江山更爱美人”,大体上也不过如此。如果放在现当代,老姬绝对是个称职的浪漫行为艺术家,定会搏得众多女粉丝的青睐。可惜的是,老姬不但生错了年代,而且站错了位置,他就像个愚蠢的另类,跨过了一个特定时代画出的不可逾越的红线,违反了做为一个王应有的自律,最终成为世代相传的笑柄。这与其说是一个王者的悲哀,倒不如说是一个男人的悲哀!
多事的,从来就是那些满腹经纶的鸿儒史官之流,他们不想看到这样结论的产生,这与他们心中的“大义”相去太远,于是在沸反盈天的大讨论中找到一只替罪羔羊。关于气急败坏的男人的历史,就是这么被写出来的。
至于后来武曌的横空出世,无疑是神来之笔,给了当时毫无思想准备的男人们当头一棒。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女天子,死后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块无字碑,是是非非留待后人评说。此举虽不无无奈的意味,但其彰显出的大度与潇洒分明,又超出男君们一个层次了。
从来默默无闻的女人,能够在完全属于男人的世界里崭露头角,不论是以何种方式,都可以被视作凸显了其身的价值,这其中,褒姒就算一个!
三、汨罗江畔
见到一幅素色简笔国画,大面积的留白,朴拙凝重的黑色线条粗粗勾勒,人物的宽衣大袖似乎在迎风飘拂,无任何点缀映衬,唯寥寥数笔,屈子的忧愤之气已经跃然纸上。假如于此时侧耳倾听,竟仿佛听到汨罗江那澎湃的涛声,以及那首旷世的《九歌》,萦绕在耳际……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屈原就是这样一个已经被神性化的形象——高大沧桑、满怀悲愤的楚国士子,携着他的辞赋、他的理想,大踏步地走在广袤土地上,大踏步走进那潮涌潮落的浩瀚江海,留下那“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名句,在天宇中永世回响……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超越时代,以孑然被创之身,茫茫天地踏步放歌。他就像个渐行渐远的拓荒者,在荆棘丛中挥起青铜长剑,闪烁的剑光照亮了迢迢前路,更照亮了一颗激烈搏动的士子之心!
轶群绝类者不容于世,任何朝代都在上演同样的悲剧。在环伺于黑暗里青蝇的嗡嗡声中,上天制造了又一个人类史上不朽的传奇,将诸般苦楚收诸于一身的屈子,用他的沉落升华了自己,用他的沉落唤醒一个在苦难中依然麻木的民族。
沉落的只能是肉体,精神的火炬永远不会熄灭!
屈原的一生,是被流放也是被收归的一生,虽然,他两度被君主一脚踢开,但故国家园的大门却从来不曾对他关闭。巍峨宫阙挡住的只是他的身体,始终挡不住他那充斥忧患与热望的心灵。他的身体在外流浪,可他的魂灵一直在祖国。
时间如长河,浩浩荡荡,永不止息。河水淘尽泥沙,留下璀璨的珍珠,放射光芒——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