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睡在床上，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灯很亮，亮得有些刺眼，亮得满屋子一片的白。他望着儿子，儿子的脸也很白，已没有了什么血色。怎么会有血色呢？这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就是刀子，也一点点磨钝了，何况是人，何况是个孩子。
　　 儿子的眼睛，仍然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儿子张张嘴说：“爸。”
　　 他忙点着头，轻轻拉着儿子的手。心中，很是愧疚，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当着班主任，带着高三。自己是个好老师，可不是个好爸爸啊。他轻声道：“儿子，爸陪着你，好好睡。”
　　 儿子点点头，嘴唇抿了一下。
　　 对于儿子来说，爸就是一座靠山啊，一座很大很大的靠山啊。
　　 可是，他这座靠山，他觉得是不称职的。
　　 这长时间了，孩子一直病着，他却忙着。今天，他第一次抽出时间陪着儿子，静静地坐在这儿，面对着儿子。
　　 儿子见他不说话，轻声问：“班上的成绩好吗？”
　　 儿子知道，又到会考时间了，成绩快出来了。
　　 儿子是他班上的学生，特好胜。选班长时，儿子第一个举手，竞选班长。那时，儿子的脸多红啊，花朵一样灿烂。儿子那时的笑，亮亮的，阳光一样。儿子有一颗虎牙，一笑露出来，随之一起露出的是脸上的两个酒窝。
　　 他还记得儿子那天的誓言。
　　 儿子昂着头说：“我如果当班长，班级成绩、卫生，样样第一。”
　　 有个同学说：“做不到呢，怎么办？”
　　 儿子急了，随口保证：“如果实现不了，我就不是我爸的儿子。”
　　 他是儿子心里的一座山，一个偶像。一直以来，儿子以他为榜样，也以他为骄傲。小时，儿子在小伙伴们面前总会炫耀：“我爸是老师，好大一摞奖状啊。”儿子说着，张开胳膊，一脸得意。这次班长竞选，儿子一急，挣出了这句话。同学们听了，都嘎嘎地笑起来，前俯后仰的。
　　 他也让儿子逗笑了，站在讲台上。
　　 事后，他问儿子：“傻小子，怎么发那样一个誓言啊？”
　　 儿子一乐，吐了一下舌头道：“当时急了嘛，就说出来了。”不过，儿子马上很严肃地说，“爸，我的班长，是凭实力得来的，也是同学们选举的，可不是你照顾的哦。”
　　 他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一笑。
　　 每次，无论多累，看见儿子，他一身疲累都一扫而空，仿佛被风吹跑了，吹得无踪无影。
　　 2
　　 儿子当班长，竟然出奇地负责。
　　 儿子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句话，显摆道：“老子英雄，儿子好汉，老子卖葱，儿子卖蒜。”他不解地问：“什么意思啊？”儿子得意地一挺胸道：“爸你优秀，你儿子我也不差啊。”说着，拍着自己的胸脯，啪啪地响。
　　 他做为优秀班主任，上台领奖那天，儿子在下面巴掌拍得啪啪响，还大声叫好。事后儿子得意地告诉他，自己在为他骄傲，也在为自己骄傲。因为，班主任优秀，说明班级优秀。班级优秀，说明班长也很优秀嘛！
　　 儿子摇头晃脑，把一个“嘛”字拉得长长的，满空飞扬。
　　 确实的，儿子很认真，用儿子妈的话说，儿子有些傻，和他一样。
　　 值日生打扫教室，儿子要陪着，而且帮忙，灰头灰脑的。
　　 同学长跑，儿子站在场外，扯着嗓门儿喊加油，嗓子喊哑了，三天都说不出话来。
　　 每一次考试结束，儿子都会迫不及待地问：“爸，我们班成绩好吗？”那时，他坐在灯下批阅试卷，一笔一划的；儿子在一旁做着作业。做完了，儿子会用手撑着下巴，伏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试卷，说：“爸，累了吧？”
　　 他摇摇头，轻轻一笑。
　　 儿子再次轻声问：“我们班成绩好吗？”
　　 他望望儿子，摇摇头。儿子急了，连忙问道：“不会吧？怎么会？”他会一本正经地说：“我摇头，是说你小子嘴太多了，能不能少点，可并没说成绩差啊。”儿子就啊了一声，然后乐得嘎嘎的，说老爸真狡猾，也学会吊人胃口啦。
　　 3
　　 可是，现在儿子睡在床上，已经无力说话了，不，甚至无力笑一下，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儿子的睫毛动了一下，又轻轻动了一下，蝴翅一样。儿子嘴唇翕动着，轻声问：“爸，你……怎么不改试卷啊？”
　　 他握着儿子的手，眼圈红了，轻声道：“爸今晚不改，爸什么也不做，陪着儿子聊天，一直聊，一直聊……”他说不下去了，声音有点哽咽。但是，他强忍着眼泪，怕儿子感觉到什么。
　　 儿子停了一会儿，嘴唇翕动一下。
　　 儿子问：“爸，李刚……的成绩上去了吗，这次？”
　　 他点着头，连连道：“上去了，怎么能不上去呢？”
　　 他用手抚抚儿子的额头：“有这么好的班长，能不上去吗？”
　　 儿子笑了一下，虎牙露了出来，酒窝轻轻隐现了一下，如水面的波纹，一晃就没有了，又轻声说：“还有一个优秀的……班主任呢。”他听了，点着头，眼前一片模糊，房内的灯光也仿佛暗淡一些了，闪着一丝丝金线。
　　 儿子说：“周晓星呢？”
　　 他抹了一把眼睛说：“也好。”
　　 儿子眼睛闪了一下：“真的？”
　　 他点点头，应道：“真的。”
　　 儿子望着他带回的试卷，还放在那儿，轻声道：“你……没改，你骗我的。”儿子说时，缺乏生气的眼睛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薄薄的失望，荡漾出来。他的心，又狠狠地一疼：他多想一直面对着这样的眼光啊，一直这样，多幸福啊。
　　 可是，他清楚，这样的时间，几乎在用小时计算。
　　 他知道，生命，正在从儿子的体内，一点一点如水滴一样滴落在地上，消失了，没有了。他甚至能听到那种嘀嗒嘀嗒的声音，一声声敲击着他的神经。
　　 主治医生是他的学生，将电话打给他，哽咽着告诉他，自己已经尽力了，已经尽力了，请他原谅。那一刻，他明白了一切，他的心中，仿佛被一把锯子狠狠拉了一下，连着血带着肉。他晃了一下，扶着教室门走出去，第一次提前离开教室。
　　 他赶到医院，默默擦一把泪，告诉老婆，儿子没什么事，回家休养吧。
　　 一直忙碌紧张的老婆听了，浑身一轻，晕倒在地上。一直到现在，老婆还在医院打点滴呢，由丈母娘陪着。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一点一滴地消失着，离她远去。
　　 他瞒过了别人，却瞒不住自己的心。
　　 他拿出试卷，对儿子一笑说：“我马上改，那成绩一定顶呱呱的。”他说着，慢慢将试卷铺开，坐在儿子身边，一笔一笔改起来。
　　 儿子睡在床上，望着虚空，眼睫毛眨一下，再眨一下，蝶翅一样，上面泛着丝丝灯光。
　　 他改一会儿试卷，望一眼儿子。这一刻，儿子仿佛又呆在他的身边做作业，然后，用手撑着下巴，眼睛眨啊眨地望着他问：“爸，成绩好吗，我们班上？”
　　 他想，时间如果能倒回去，回到从前，该多好啊。
　　 4
　　 儿子轻轻动了一下，他感觉到了，忙抬起眼睛。可是，儿子又平静下来。儿子小小的就懂事，一次，不小心摔了一跤，头上撞了个口子，流了很多血。老婆见了急了，把儿子抱在怀里哭着。儿子竟然小大人一样说：“不要哭嘛，要坚强。”
　　 这话，是儿子从幼儿园老师那儿听到的，竟然用在自己妈妈身上。
　　 有一次，老婆牙痛，哎哟哎哟地叫着，小小的儿子吓得哭着，忙将袖子撸起来，露出胖乎乎的胳膊，告诉自己的妈妈：“妈妈，你咬着，咬着就不痛了。”
　　 老婆事后给他说的时候，心疼的直掉眼泪。
　　 现在，儿子仍然一副大人的样子，没有哼一声，甚至没有动一下，生怕他担心。儿子越是这样，他的心里越难受。他想，这都是因为自己啊，自己一心扑在教学上，很少顾及到家，很少顾及到儿子，以至于儿子过早地变得懂事，像一个小大人一样。
　　 儿子当了班长，一次帮同学扫地回来迟了，面对生气妈妈的不高兴，理直气壮地说：“我管好班了，爸就不用太累了。”
　　 儿子，我的儿子，他在心里轻轻道，爸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看一眼儿子，伸手为儿子拉一下被子问：“难受吗？难受就哼出来吧。”儿子轻轻摇摇头，没有说话。他伸出手，轻轻摸摸儿子的脸。儿子的脸很冷，有一层细细的汗，不再是过去那样热乎乎的了。
　　 儿子嘴唇灰白，轻轻抖动着。
　　 他担心地问：“痛吗？”
　　 儿子摇摇头，眼睛仍望着他的试卷。
　　 他忙拿起笔，开始改卷。他边改边说：“儿子，你等着啊，成绩马上就出来了，马上啊。”
　　 他柔声说：“你睡一会儿，我改出来后叫醒你。这次，我让你在全班宣读成绩。”
　　 儿子梦呓一般问：“真……的吗，爸？”
　　 他使劲点着头，泪珠滑落下来，顺着脸颊落下来，流到嘴唇里，咸咸涩涩的。儿子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一闪就不见了，接着慢慢平静下来……
　　 5
　　 他在批改着试卷，不停地批改着，一刻不停地批改，仿佛在和什么赛跑一样。他嘴里不停地说：“儿子，你等着啊，就好，马上就好。”
　　 他给儿子打气一般说：“儿子，坚持住。”
　　 他说：“儿子，你看爸改得多快啊。”
　　 远处的鸡叫了，一声声隐约的次第传来，他仿佛没有听见，改着试卷。天蒙蒙亮了，外面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他仿佛没有听见，一刻不停地批改着试卷。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他也仿佛没有听见，在改着试卷。然后，他听到一声惊叫：“孩子……孩子没了。”他的手一抖，心再次如被一把锯子长长地拉过去，带着一道长长的血槽。他的泪大滴大滴落在卷子上。他眼睛看不清了，可他努力地睁着，颤抖的手一刻不停地改着，嘴里仍然轻声道：“儿子，就好，你等一下。”
　　 来的是老校长，特意来看孩子的，喊道：“陈锴锋，孩子……孩子没了。”
　　 外面，起床的其他教师听到喊声，都纷纷跑来。
　　 他没有理睬，也没有抬头，仍埋着头，在一笔一笔地改着。
　　 有人伸出手，夺走了他的试卷。他抬起头，愣了一下，然后疯了一般，一把抢过试卷，喊道：“求求你们，让我改吧，求求你们。”
　　 试卷落在地上，撒的到处都是。他伏下去拾，可怎么也拾不起来。老校长拾起试卷，轻轻放下道：“让他改吧。”大家见了摇头无言，悄悄给孩子换起衣服来。
　　 他哭了，不停地道：“求你们，求你们让我坐在儿子面前再改一次卷子，再改一次吧。”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求你们了。”
　　 老校长流着眼泪，没有说话，挥挥手，和大家一块儿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他仍然批改起来，一道道红勾，如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他的眼前，儿子仿佛仍笑着，仍在他的对面，撑着下巴，伏在桌上，望着他轻声问：“爸，累吗？”
　　 他摇着头说：“儿子，爸不累。”
　　 他说：“有你在眼前，爸永远不累。”
　　 太阳升起来，亮亮地爬上窗棂，照在地上，照在床上，照在儿子稍带微笑的的脸上，也照在他的身上。不远的教室里，响起学生们的歌声，花雨一样四散飘扬：“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老校长和同事们都守在门外，红着眼圈一声不吭。有的女教师擦着泪，呜呜地哭起来。
　　 突然，屋内响起一声撕心裂胆的号哭：“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大家听了忙跑进去，他已晕倒在地上。
　　 6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轻轻坐起来，房子里不见了儿子，显得空空的。一切都在，儿子的书包，儿子的衣服，甚至儿子的篮球，还有儿子的球鞋。可是，儿子却不见了。他摇摇头，儿子仿佛刚刚离开，儿子的气味还在。可是，他知道，儿子永远地离开了他。这一次不是去参加奥林匹克竞赛，不是去同学家玩，儿子不再回来了。
　　 儿子曾问过他：“爸，当老师好吗？”
　　 他一笑回答：“当然啊。”
　　 儿子眼睛眨着问：“好什么啊？”
　　 他想了想说：“走上讲台，那么多张笑脸灿烂地望着自己，心里多舒坦啊。”
　　 儿子点着头，很羡慕地说：“我以后考学了，也当教师。”
　　 可是，儿子的话好像还在房子里回旋，还没有散尽，可儿子却走了，走向了遥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一个多好的儿子啊，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教师的。他慢慢下床，走了出去，没有惊动伏在床边睡着的妻子。
　　 外面的太阳亮亮的，笼罩着山水，还有树木，还有绿草。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心疼。
　　 他眨眨眼，望望空中的太阳。太阳白白亮亮的，刚刚升到树杈的那边，好像挂在那儿。
　　 过去的这时，儿子早已坐在教室里，开始翻动着自己的书本了。儿子写作业时，有一个习惯，会不时眨巴一下眼睛。这些，他都不敢想，一想就喘不过气来。他沿着一条小路走着，一个人慢慢走着，一直走到山坡上。山坡上，麦苗多青啊，细细碎碎的花儿，开满了山包和山洼，如落下一地的星星。
　　 在山坡旁，他见到了儿子，不，是一堆黄土，一堆新的黄土。他弯下腰去，扶着腿慢慢坐下来。他说：“儿子，我好想你啊！”
　　 他说：“成绩出来了，爸誊了一份，成绩很好啊。”
　　 他颤抖着手，掏出一个火机，叩打着，却怎么也打不着。最终，火机着了，冒出一朵黄色火苗，一闪一闪的，将那张成绩单燃着。他望着点着的成绩单，望着它化为灰烬，在风中蝴蝶一样飞散。
　　 风吹来，春天的风啊，薄薄的，好像风里还带着清亮的笑声。
　　 他的耳边，儿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爸，我是个优秀的班长吗？”
　　 一直，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怕儿子骄傲。现在，他仿佛面对着儿子，面对着儿子的笑脸，还有睫毛忽闪的眼睛。他轻轻地说：“儿子，你是个多好的班长啊。”
　　 他说：“你怎么能说不当就不当了啊？”
　　 他呜咽着说：“你让爸选谁去啊？”
　　 他伏在坟头上，肩膀急促地耸动着，很久很久。远处，铃声响起来，他擦抹了一把脸，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缓缓地向坡下走去，一直走向铃声响起的地方。那儿，有绿树，有歌声，还有多少张笑脸啊，像儿子的笑脸一样，花朵一样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