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游沂山
人们只知道有五岳,却多半不知道还有五镇;都知道泰山为五岳之尊,却很少知道沂山为五镇之首。甚至,包括我这样土生土长的山东人在内,似乎已经在历史的曲折中,淡忘了它的存在。当提到沂蒙山区的大名,想当然的以为是沂水和蒙山的合称,殊不知沂山乃沂水之所出。沂山,似乎随着历史上镇山文化的沉寂而退隐,一座名山的命运,同样在历史的流变中进退周旋。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了沂山,也知道了曾经辉煌的镇山文化,于是倾情向往,希望一睹它的雄姿。风尘碌碌,直到今年的夏天,终于踏上了寻访东镇的旅途。
名山终归是名山。或者有其品格高出、风貌独到之处,或者不仅如此,还是一方山川地脉的坐标,以其巍峨博大,雄镇一方。沂山,便是这样一座名山。沂山位于今潍坊临朐县南,地处八百里沂蒙的北麓,山高一千余米,与号称“岱宗之亚”的蒙山遥遥相望,构成整个沂蒙的两大坐标。以其山势宏大,更为接近大海,自古素号“海岳”、东泰山,有“海上东来第一山”之称。于是,在崇尚报本反始、望秩山川的中华文明中,从《史记》记载的黄帝登封沂山,虞舜肇州封山、赐名“东镇”开始,历代十朝十六位帝王亲临祭祀。沂山作为雄镇一方的主山,几千年间祀典不废,留下了极为丰富的历史积淀。至今在从济南到沂山的高速上,仍然路过一处叫做穆陵关的关隘,便是三千年前周穆王祭祀沂山时得名。
沂山的特殊地位,使它很难逍遥世外,与整个中国历史一道,见证了一次次运劫兴衰。如今海内重开太平,籍旅游业发展之力,景区建设一新,使五湖四海的人们有缘与之结识。来到景区入口处,令人隐隐感到强大气场的,是一座高大的城楼,与前面的东镇石坊遥遥相对,使我不由联想起北京紫禁城的燕翅楼。虽然规格要小得多,但恢弘大气的皇家气度,足以与镇山的地位相匹配。城楼的正面,题为“灵气所钟”,背面题写着“人世蓬莱,”八个大字,足以为沂山点睛。我突然领悟到,岳者,山势之大;镇者,安定一方。至于宇内一山,然后谓之太山,及其雄震天下,取其国泰民安之意,然后谓之泰山。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无论五岳还是五镇,莫不坐落于华夏文明的奥区,峻极于天,气象万千,为世代生长于斯、歌哭于斯的先民所瞻仰。镇山居域中之大,自古中华民族有祭祀山川之传统,所以致其敬畏,寄托的是对大自然的感恩,对天下太平的期望。祭祀,是因为人类除了眼前的物质生活,还应有永恒的价值追求,足以超越当下。《荀子-礼记》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又说:“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
沂山山体宏大,覆压数百里,山深林密,人文和自然景观众多。由于时间关系,多数普通游客只能选择其中一小部分走马观花。自山门乘车三十余里,才抵近主峰附近。于是我们弃车登上木栈道,在茂林之间蜿蜒穿行。行走在栈道上,免去了攀登之苦,从容的四顾满目青翠,到处的绿意沾衣。沂山的森林覆盖率号称山东第一,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松树,像什么落叶松、黑松、日本松,种类繁多,差异在细微之间。但它们不像泰山松那样伟岸苍劲,更让我想起沂源的鲁山松——一样的挺拔俊朗,似乎少了点古拙,多了点温润。是日微雨时作,雨声啾啾,在松枝之间点点滴落。我还是头一听到这样的天籁,不是在蒙山、徂徕那样的阵阵松涛,却更加的轻盈舒缓。于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闭目静听,顿觉清新满怀。
崮,一种四面陡峭如削、山头平缓开阔的山,它们险峻的兀立在众岭之上,成为沂蒙山区一道独特的风景。小时候我曾暂住在长清县的崮山镇,至今对“大馒头”一样高耸,而又险不可攀的崮头印象深刻。中文中的崮字,下面一个“固”,我想只有山体坚固,才能耸立特出;而山面的山字,明白的说明这是一种山形,看上去下面突出峭拔,上面开阔平缓,真是形神兼备,一语道破,尽显中文的魅力。在沂山的群峰中,便有狮子崮、歪头崮这样的著名景点,据说尤以我们这次去的歪头崮为奇。歪头崮的名字,听起来似不雅驯,当远远望去,峻峭的崮顶崛然拔出高山之表,而若欹于一侧,一侧山势稍缓,一面峭立直下,不禁动人心魄。当走进它的脚下,抬眼望去,但见巨石块然,累然高耸,顿有昂入云天之势。仰望山顶的游客,似乎使天与人的距离,变得更为接近。穿过“抱元洞府”的山门,循着崎岖的山路一路攀援,置身山色氤氲之中,游客们不时为路边的奇景欢笑叫呼,不厌其烦的停下来拍照留念。这块石头像八戒,那块奇石像佛头,莫不赞叹自然之神奇,造化之无穷。
行至崮顶,建有长春亭,亭子虽然不大,却大有来头。据载金元之际,长春真人邱处机尝登临于此。当蒙古屠戮,中国历史上又一个天崩地裂的轮回,邱祖曾不顾七十高龄,远谒成吉思汗于西域军中,以道教精义劝其止于杀戮,为成吉思汗所嘉纳,为之霁威,史称“一言止杀。”大难之际,道教历史性的功绩,开启了中国道教文化走向巅峰的伟大时代,尤其是在全真派崛起的胶东地区,留下了丰富的历史遗存。迄今山东东部的名山,往往留有邱祖遗迹,所谓甘棠遗爱,足见民众之敬仰。亭子上方,是一组累累的巨石,看似峭拔却不难攀援。站在巨石上,远望玉皇顶,苍苍莽莽,横亘数条山岭之外,与群峰相较,自是气度不凡。
从歪头崮一步三回头的下山,转车去玉皇顶,这里才是沂山的主峰。当行至玉皇顶,顿觉山势开阔,四望群峰环顾,重叠逶迤。周围的群峰,山形各异,据说有二十九座之多。玉皇庙置身霄汉,巍峨富丽,供奉着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真正的上帝——昊天上帝,也就是道教中为民众所熟知的玉皇大帝。《通典·礼典》云:“所谓昊天上帝者,盖元气广大则称昊天,远视苍苍即称苍天。人之所尊,莫过于帝,讬之于天,故称上帝。”东汉经神郑玄则说:“上帝者,天之别名也。”可见,上帝乃上天的人格化身,代表着自然之伟力,大道之无穷,宇宙之法则。对上天的敬仰,在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伟大历史中,一直安放在我们灵魂的至处。就像西方人当感情激越之时,每每呼唤上帝,与我们呼唤苍天异曲同工。只是在西风东渐的过程中,基督教的上帝,假借了昊天上帝之名,取其易于传播而已。此亦近代以来,中国文明之一变。
《礼记-郊特牲》云:“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信仰,是因为人类有所敬畏,有所感恩,有所皈依,人类文明的发展,绝不能只是人欲横流,肆无忌惮。《礼记-王制》则云:“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祭名山大川在其地者。”我国自古以来对山川的望秩之礼,便是出于这样一种精神特质,而东镇沂山,承载的正是这样的文化。我这才突然想到,无论是泰山还沂山,无论是名山大川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在我们民族的信仰中,总是将山顶的至高处命名为玉皇顶,将玉皇庙恭敬的建立于天人至为接近之处。我从来没有宗教信仰,也从不祈福于神,但这不妨碍我虔诚的叩拜,感受着心灵一阵阵的震颤。
玉皇庙旁,向着日出的方向,有一枚巨大的“探海石”:石身略呈椭圆,掩映苍穹之下,斜卧巨石之上,惊险的向左探出身子,远眺群峰如海,下临千仞之渊。或云,于此可以东望日出大海,俯仰云涛起伏,真有探海之势,令人感叹造物之奇。是时天阴欲雨,山色迷茫,乃知东镇气度,固为灵气所钟。镇山之首,名不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