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写下那年刻骨铭心的伤痛，记录下母亲病中的点点滴滴……
　　 ——题记
　　 一、四月
　　 农历四月是春夏交接的时候，气候宜人，不冷亦不热，我们那个不大的村子，被遮掩在高大碧绿的树荫下，炊烟袅袅弥漫着村庄，村庄外，一年一季的冬小麦已经抽穗养花，在微风的轻拂下象绿色的大海碧波荡漾，村庄似在绿色海洋中小岛儿，整个空气中飘逸着麦花的淡淡清香，在那个动乱的穷困时代，农民的生活没有足够的保证，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们殷切期盼着麦子早日成熟，能有一个好的收成。
　　 在这明媚的初夏，我们家却被阴云笼罩。
　　 初八那天母亲简单的收拾一下，怀着沉重的心情，拖着虚弱的病体和哥哥一起去郑州大医院看病。
　　 母亲一辈子连一件洋布衣服也没有穿过，更不用说什么绫罗绸缎，翻翻箱底，找一件新的黑蓝色土布带大襟的布衫儿，小脚上穿着一双精致的新鞋，打着裹腿，头上顶着一个蓝色的毛巾，这是母亲最漂亮的打扮，在哥哥的搀扶下，蹒跚的去往一里多地开往郑州的汽车站。
　　 其实母亲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病，只是扭过亲朋好友的劝说和儿女的求告，抱着对生命的一线希望，才决定去郑州走一趟，一生没出过门儿的母亲，也算是去看看大城市长的什么样儿。
　　 经过医院进一步的确诊，母亲患的是癌症，医生交代哥哥，这病千万不能生气，看完病以后，母亲很固执，怕花冤枉钱，坚决不住院也不让开药。
　　 出医院的门口时，遇见一个人，他自称是神医，家住湖北省马山口市，会烧灵药，专制食道癌，他说已经有人吃好过，只是手中剩余药量不多，求生的欲望让母亲动了心，药也不算贵，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就买下了两个月的药，并且留了他的地址姓名。
　　 药粒就象大枣一样大，那时母亲茶饭难言，每天我就用温水把药化开，让母亲慢慢喝下，一天吃一粒，还真有效，几天以后，母亲慢慢地能吃一点流食，半个月后，可以吃稠一点的饭了，感觉身上也有点劲了。
　　 二、五月
　　 能吃稠饭以后，母亲最想吃的就是大米粥，我们那个地方全部都是旱地，只能种小麦玉米红薯和一些杂粮，那时的物资不象现在流通，哥哥只好到湖北买回了大米。
　　 刚好在母亲病重的时候，嫂子又怀孕正在反应期，母亲心里有一丝安慰，虽然嫂子已经给她生了两个孙女，但母亲的最大心愿就是这次嫂子能生个男孩儿，希望能在临终前抱一抱自己的孙子，哪怕看一眼也行，这也是中华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吧！
　　 母亲一生心灵手巧，勤劳善良，又做的一手好茶饭，做饭和家务从来不让我和嫂嫂伸手，长到十几岁，只顾上学，我还什么活都不会做，更不会做饭。为了教我做饭，母亲勉强支撑虚弱的身体，站在我锅灶前，手把手的传教，慢慢的我学会了擀面条，蒸馒头，炒菜等，承担起了一家九口人的全部家务，和伺候母亲，嫂嫂的重任。
　　 母亲的病渐渐好转，脸色也有了光泽。人也有了精气神儿，走路也有劲了。
　　 闲暇时挽着母亲的胳膊，陪母亲四处走走，去河边的柳荫下，坐在那石板桥上看鱼儿嬉戏，让母亲把脚伸到水中，我下水去帮母亲洗洗她的三寸金莲，按摩按摩，这是母亲一生难得的悠闲和享受，然后搀母亲去到村边的地头，看那即将收割的金色麦浪，母亲呆呆地看着，眼睛潮湿了，我深深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我不敢把泪水流下来，我就说妈妈你累了，咱们回去吧。
　　 三、六月
　　 到了阴历六月初，母亲看上去胖了许多，脸上也泛起微微红润，自己还能上街赶集，买了个十来斤重的猪崽儿抱回家。左邻右舍的看着母亲一天天好转，都很高兴，母亲也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就在母亲身体正在康复的时候，嫂子的娘家妈来把嫂子叫回了娘家。
　　 在农村由于物质的匮乏，生活困难，也没有太多的花样儿，能有白面吃，有时候包点饺子，做点猪肉或者羊肉面条，面片儿，鸡蛋面疙瘩等，这就算最好的病号饭。
　　 我每天给母亲和嫂子做四顿饭，以前嫂子还算吃的如意，自从去她娘家两天回来以后，开始挑剔找事。
　　 我们村的西边是一条大河坝，河坝两边是高大的杨柳树，村上的妇女老人，常在河坝上乘凉，享受浓厚的阴凉和清凉的顺河风，嫂子也不列外。
　　 每次做好饭，我都会给她端到河坝上，双手递到她面前，她都懒得瞥一眼，不是说给她盛的饭稀了，存心涮死她，便是盛的饭太稠了，存心糊死她，让我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无奈每次给她端饭时，先让母亲看看，母亲说行就给她送去，她不但不接，嘴里还不停骂我，同在坝上乘凉的婶子大娘们实在看不下去，都说，王姑娘赶紧接着吧，大热个天儿，孩子给你做饭，这么远端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嫂子天天一脸阴郁，借口滋事，指桑骂槐，到了六月十八，终于憋不下去了，瞪着她的两只三角眼，当着哥哥母亲的面，恶狠狠地说道，我要带粮食和钱，回家让我妈伺候我，我不能让你闺女把我虐待死，母亲眼含热泪，欲言又止。
　　 那时的小麦产量很低，一亩地也就二三百斤，我们一家九口人一年才分一千三百斤小麦，嫂子装走了一百五十斤，带了五十块钱，哥哥送她回了娘家。
　　 嫂子娘家的村庄很大，她妈是村上出了名的母老虎，说话口齿不清，长的像是和嫂嫂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凶神恶煞的脸上长着一对三角眼，一样的歹毒心肠，无事生非，那三角眼白你一眼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就是嫂子的好人父亲，也成天吓得结结巴巴，大气都不敢出。她的三个姑娘家都被她搅得家神不安，加上依仗哥哥是大队干部，更是为所欲为，连走路都是横着的，村上人都谈其色变，避而远之。
　　 嫂子回娘家的第三天，六月二十的一大早，她妈托人捎信过来，让母亲去他家，母亲刚走进她家院子，就见她妈像母狮一样咆哮，两眼放出凶光，拿一根木棍子敲着盛了半盆子血水还有一个肉疙瘩的搪瓷盆儿，嘡嘡嘡，嘡嘡嘡，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你们家的死小姑子，把俺依儿（妮儿）气的血块.......
　　 母亲仔细看了看，这个男孩儿已经成型，母亲突然感到气血攻心，两耳轰鸣，浑身战栗，说不出话，转过身去缓缓走出她家。
　　 母亲知道，嫂子喝了她妈早已准备好的坠胎药，自己盼望的小孙子刚刚孕育成型，生生的被他的外婆和母亲扼杀腹中。
　　 母亲抱孙子的希望破灭了，心中五味陈杂，心痛万分，四五里路，母亲走了几个小时，回到了家中，浑身瘫软，手脚冰凉，看到女儿泪如雨下。
　　 本就自私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天平失衡，晚上回来，对母亲大发雷霆，什么能上母亲的心就说什么，把一切怨恨都加在我头上，母亲百口莫辩，伤心欲绝，一口没上来昏死在地。
　　 母亲为人宽厚善良，乐于助人，在村上享有很高的威望，在母亲病重期间，左邻右舍经常送鸡蛋和营养品给母亲养病，听说母亲病情复发，都他们的行为而震怒，在一片谴责声中，哥哥又去马山口把神医请来。
　　 神医看上去也不过四十来岁，人很精明，他让腾了一间房子，每天神神叨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又做法，又烧灵药，用尽了全身的法术，一连摆弄了好几天，一点效果也没有，母亲万念俱灰，深深的陷入绝望中。
　　 四、七月
　　 正在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表姐从新疆寄信来了。
　　 说到表姐，不得不插个小曲儿。
　　 表姐是舅妈唯一的女儿，舅妈三十岁守寡，带着只有七岁的表姐相依为命，母亲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精神支柱，表姐是母亲的掌上明珠。
　　 表姐是十里八村的漂亮女孩儿，聪慧贤淑，读过一年私塾，也是她们生产队里为数不多的识字的人，当过生产队的会计，从小就许配了人家，表姐夫医科大学毕业以后，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直接去新疆支边，被分到建设兵团医院工作，多次要求表姐去哪儿结婚，表姐因割舍不下舅妈，迟迟未能前去。
　　 后来村上的那些恶棍逼着表姐嫁给他们，五八年大辩论时候，假借贪污为罪名，表姐天天被批斗到半夜，被羞辱奚落，头发被一绺一绺的拽掉，漂亮的脸蛋儿和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然后再往身上泼污水，斗完之后，限第二天早上六点之前交上“检查”。
　　 以表姐的那点文化，根本写不出什么“检查”，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无奈，天天半夜，遍题鳞伤的表姐搀着年迈的小脚妈妈，步履蹒跚要走七里地的夜路，来到我们家，让哥哥替表姐写“检查”，写完后哥哥再连夜把她们母女送回去。
　　 这样持续了好几天，母亲实在心疼表姐，又没有办法，只好让哥哥悄悄地给表姐夫写信，姐夫得知情况后，就托同事给表姐发了个假电报，谎称姐夫病危，这才把表姐骗到了新疆。
　　 表姐到新疆又上了两年技校，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夫妻恩爱，生活稳定之后，又把舅妈也接了过去，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得知母亲病重，心痛无比，舅妈和表姐痛痛的哭了一场，表姐命令姐夫速速配药。
　　 表姐夫出生在书香门第，不光人长得漂亮，温文尔雅，切医术精湛，当时正在研究食道癌的中药配方，赶紧配了两副，由于路途遥远，寄到家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绿绿黄黄的药面儿，一股青青的味道，吃下去感觉爽爽的，很舒服，用了一段时间厚后，慢慢的母亲又能吃饭了，也能起来到处活动了，虽然身体很虚弱，但母亲心里很欣慰，似乎抓到了侄女抛过来的救命稻草，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表姐的书信也像飘树叶一样的往家飞。
　　 五、八月
　　 进入八月秋高气爽，一切秋庄稼正在收割，母亲的病大有好转，又能像六月份那样，能上街赶集，到河边转转，和村上的婶子大娘们聊聊天儿，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还总想干一些轻微的活儿，心情也好了许多。中秋节的晚上，母亲教会了我蒸月饼，圆圆的月饼，上边做了一个大大的圆字，圆圈捏着花边儿，可漂亮了，一层一层的放上核桃末儿，枣末儿，花生末儿，芝麻末儿，板栗末儿，红糖，白糖，好吃极了。
　　 晚饭后陪母亲坐在大门东边儿的拐弯儿水坑沿边上，望着挂在树梢儿上皎洁的明月，倒央水中，在鱼儿游走的波纹中轻轻晃动，母亲拉着我的手轻轻发出感叹，人家都说，得了这病，吃麦不吃豆儿，我麦也吃了，豆也吃了，应该没事儿了，这也多亏了你表姐，还有我的好女儿，要不我早就没命了。
　　 八月二十的那天，哥哥去公社开会，到了傍晚时分还没回来，母亲在河边和她的几个老姊妹聊天儿，我在家做饭，嫂子怒气冲冲的回来，高声囔囔，我赶紧出来，问她怎么了，她恶狠狠的说，你说咋了，你哥他们一千多人被崔资派围在公社大院，到现在也没人去救。我说，二七派那么多人在里边，公社肯定会管的，你先也别着急，不会有啥事的，这事先别让咱妈知道，她知道了更上火，我话还没落音，嫂子突然跳到我面前，怒不可遏地把手指在我的脸上说，不是你男人你不着急吧，我就偏让她知道，那是她儿子，她不管谁管，我就要把她气死，你能怎么样？
　　 正在这时，母亲从外边回来了，远远地已经听到她的怒骂声，母亲又气又急。
　　 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哥哥就安然地回来了。
　　 母亲在嫂子的怒骂声中，又一次倒下了，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
　　 六、九月
　　 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表姐还抱一线希望，继续寄药寄钱，每封信笺都滴满表姐的泪痕，终究还是没能让母亲躲过厄运，可怜的母亲已经绝望，她知道，她那夺命的儿媳妇是不会让她好的。
　　 转眼到了一年一度最忙的时候，刨红薯切干儿，我们中原有句俗话，叫一年红薯半年粮，中原地域宽广，只有红薯产量较高，每年都种了好多的红薯，最先刨的，叫芽子红薯，它是育苗栽的，三月栽上红薯苗，到六月份它已经长了长长的秧，再把长的肥大的秧剪下来，剪成一节一节的，插在地里，这叫拐子红薯，芽子红薯，全部切成干儿，晒干储藏起来，这是一年的主要粮食，到了霜降以后才能刨拐子红薯，每家都会挖深深的地窖，把红薯储存起来，一直吃到第二年的春天结束。
　　 开始刨红薯的时候，每天全队的劳动力一起刨，妇女们摘红薯，傍晚的时候开始分红薯，每天傍晚的时候，做好了饭，喂母亲吃完饭，我就一个肩上挑着两个框，一个肩上扛着红薯刨子（切红薯干用的工具）手拎着一盏小马灯，去分红薯的地里。
　　 我们家每天都要分一千五至两千斤的红薯，要把这些红薯切成干儿以后，再挑往种过小麦的地里撒开，腾开红薯地赶种冬小麦，这中间有几十到上百米的距离，切红薯干最少需要持续十五至二十天的时间。
　　 别人家都是全家上阵，切的切，撒的撒，很快就干完了，我们家，父亲是饲养员，那个点儿正是喂牛的时候，哥哥在大队忙，两个弟弟正在上学，嫂子从来不干活。
　　 每天分红薯的叔叔伯伯们，为了关照我，总是先给我称，可我总是最后干完，在那些深秋的夜里，寒夜阴森夜幕低垂，嗖嗖的冷风，有时候有月亮，有时候没有，一个小姑娘孤身野地，只有刨子的擦擦声响，伴随无声的泪滴，特别是在那有大坟园的地块儿，更是瘆人，风吹着坟园的树叶，莎莎的响，夜猫子站在坟头的树上，时而叫，时而笑，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头发稍就能竖起来，只有那盏小马灯，微弱的灯火在玻璃罩内闪动着，为我壮胆儿，我不敢想也不去想，只管低头干活，常常会在紧张的状况中把手切破，顾不上疼痛，红薯干就被鲜血染红，把筐切满，挑着红薯干去撒的时候，走在刚刨完红薯的地里，沟壑纵横，跌跌撞撞，走到刚种完小麦的地里，土质松软，身小力薄的我，挑起一百多斤的红薯干，趔趔趄趄，一晚上总要摔上几跤，等到干完大概都是十点多钟，才长长的舒上一口气，如释重负，此时已经腰酸背疼，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
　　 赶紧挑着筐扛着刨子，深一脚浅一脚，脸上汗水和泪水交融而下，回到家里哥哥嫂嫂已经入睡，两个弟弟已经做完作业，去牛屋和父亲睡觉了，家里黑灯瞎火，心里很害怕，不敢直接进屋，先站在窗外，透过窗纸，轻轻地呼唤母亲，听到母亲微弱的应声，才敢进屋，母亲一直在担心中等待女儿回来，混沌的眼睛看着身心疲惫的女儿，轻轻抬手拉着我，泪流满面。
　　 由于还没有发育成熟，从那以后落下脊骨损伤，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喀察的声音，直到多年以后才慢慢好转。
　　 七（十月）
　　 刨完红薯，已经进入了十月，这一年的粮食全部安顿妥当，中原也进入寒冷的冬季，广域的大田一望无边，平整的黑土地上，细嫩的的麦苗儿刚刚出土，喝饱了露水，随风轻舞，落叶的树木，干枯的树枝在风中要拽，少了绿叶的陪衬，村庄上一派萧条和衰落。
　　 母亲的病也愈加严重，骨瘦如柴，只能靠每天的几勺稀面汤，维持着尚存一息的生命，看着病痛的母亲，我的心如刀绞，哭干了泪水，哭坏了眼睛，母亲有痰吐不出来，我就用手轻轻的去嘴里掏，母亲大便干燥拉不出来，我就用手去抠，每天晚上搂着母亲像骷髅一样的身躯睡觉，给母亲传递温暖，一会儿听不见母亲的动静，我就心跳加速，把手伸在母亲的鼻子下感觉气息，在母亲病危的时间里，我从来不敢大意一分钟。夜夜都在低泣中度过。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嫂子隔三差五的还去捂着鼻子和母亲吵架，母亲已经没有心思和气力听她说些什么，只是微闭双眼，轻轻的叹息。
　　 十月二十五那天，狂风怒吼，雨雪交加，一生勤劳善良的母亲撒手人寰，终年五十二岁，母亲带着一生的遗憾，带着幽怨，带着对儿女的不舍，走了，走得那么不安，走得那么痛苦，那深陷的眼窝儿，圆睁无神的双眼，那浑浊的泪水，流淌在两鬓斑白的发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