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疯，可枣花村的人都把我当疯子。
　　 天，飘着小雪。雪像我腿上的皮屑，撒了一层又一层。雪下了整整一夜，路面白花花的。我在村里四处溜达。小葱拌大酱一时吃太多，我直觉得膀胱憋得慌。凑近一棵榆树，我解开裤头，一脚踩在树干上，狗模狗样地尿了一大泡。热气腾起，像散开的降落伞，嗞嗞融化了树上的冰，顺着树皮一路钻进雪堆里。
　　 拐过榆树就是林海的家。屋子低矮，门口垒了几捆柴火。院门外的地上码了一堆大白菜，菜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我往窗口探去，只瞧见一片黑。林海这狗杂种，一定知道我找他要卸大白菜的工钱才躲了起来。我上前一脚一棵大白菜，直到把面上的大白菜踩个稀巴烂，才稍微解气。
　　 一股黑烟从雪里冒了出来，直直挂在榆树上。那是蔡明庆家的大烟筒。烟筒口黑漆漆，像蔡明庆的牙。他家院门口挂了许多玉米棒。玉米棒剥去玉米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棒，堆在墙角，几粒玉米黄灿灿地躺在地上。我朝玉米棒吐了口痰，痰没挂住，摊在雪地上，瞬间结成冰。
　　 我不喜欢蔡明庆，他打过我。那年我偷吃他晾晒的红枣，他就用棍子把我打得满头包。头漩边至今还肿着一个包。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门帘突然掀开，蔡春天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碗，一把刷子躺在浆糊里，像鼻涕。窗框上是去年糊的纸，破了老大一个洞，洞口发白。他揭去破纸，刷了层鼻涕，把裁切好的纸张照原样贴好。
　　 他瞧见了我，说：“茂土，你家糊窗纸没？”
　　 我说：“糊啥？破了才凉快！”
　　 蔡春天说：“真是个疯子。”
　　 我不喜欢别人骂我疯子，但蔡春天可以。他爹那年打我时他帮我挡了一棍，我觉得他是好人，没有遗传蔡明庆爱打人的怪毛病。
　　 我问：“春天，今年你在山上挖了多少野人参？赚了不少钱吧？你可算得上是咱们村的有钱人。”我摸了摸口袋，里面没有钱。我的钱藏在棉被里，怕我爹又偷去买酒喝。
　　 蔡春天往鞋底擦了擦，一坨鼻涕粘在上面，还夹杂了碎纸屑。他说：“哪有钱？你听谁说的？”
　　 我说：“听说你家年后要盖房子，是不是？”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刚才在榆树下撒了泡尿，从尿里面看见。”
　　 蔡春天说：“你是不是又发疯了，快让你爹带你去县城看医生。大过年发疯可不吉利。”说完不再搭理我，拿刷子继续在窗框上涂鼻涕。
　　 我觉得无趣，眼睛却从未贴有纸的窗缝中瞄见蔡婶。她坐在炕上正粘豆包。她的手全是肥乎乎的肉，手一紧张就会流油。我想起了今早爹给我烙饼时，往锅里舀了一勺猪油。猪油嗞嗞冒着烟，流了一炕。
　　 儿媳李爱红是出了名的孝顺，坐在油里一点不嫌弃。倒把她儿子给吓哭了，“哇哇哇”在吊蓝里闭上眼睛死命哭。李爱红粘豆包出了神，没听见哭声。
　　 蔡婶急了，顾不上手上粘有红芸豆馅，手腕抵在炕上，挪身到吊蓝旁。孙子哭得脸红红，险些噎住。她说：“爱红，你快来看看是不是尿了或屙了？”
　　 李爱红缓过神，听见哭声在裤子上胡乱擦了把手。掀开被子，抓起两条细腿，果然拉了一坨屎，黄黄的像玉米糊。
　　 李爱红说：“是屙了。”
　　 蔡婶说：“晾在灶边的尿布估计干了。你这个当娘的也真是，娃娃哭成那样你都没听见。想啥呢？”她凑近孙子，在他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娃娃换下屎布又睡着了，让蔡婶一亲娃娃又哭了起来。
　　 哭声吵得蔡明庆有点恼了，他坐在炕沿上吸烟袋锅子，说：“你看你，亲啥亲，这回又惹娃娃哭了吧？整天哭，也不知道你这小家伙哪来那么多眼泪？”嘴一张，烟吐成了顶帽子，直罩在蔡婶脑袋上。
　　 蔡婶说：“我孙子我爱啥时候亲就啥时候亲。”似乎跟蔡明庆对着干，说完又对着娃娃的脸亲了几口。娃娃“哇哇哇”哭得更凶了。
　　 李爱红重新换上干净的屎布后轻轻摇晃吊篮，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没一会娃娃就睡着了。
　　 蔡明庆从烟篓里抓过一片烟叶，揉成团，摁牢，火柴点起。他用力吸住烟嘴，隔着长长的烟杆，烟叶冒起红星，一闪一闪。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抽出烟嘴，露出一口黑牙，他说：“我找人算过，年后二月二十四是个好日子，就选在那天建基地。动工那天需要准备的东西我让人写在纸上，哪天让春天到爱红姐夫的小商店买。爱红，听说你姐夫的商店生意不错。县城的人本来就有钱，商店又设在车站旁，人来人往，不愁没钱。”
　　 李爱红蹲在地上洗换下来的屎布，屎把水搅成黄色。李爱红的手腕处红了一大片，屎渍像块胎记牢牢印在布上。在布上打了几遍肥皂，她说：“我姐前段时间给我说了，每个月净收入这么多。”
　　 她举起手，手上全是泡泡。手指竖起，泡泡太多看不清是两根手指还是三根手指。
　　 蔡婶装满一板豆包，屁股扭动好歹下了炕。锅里冒起热气，把豆包码在锅里，盖了锅盖。她差点摔倒，地上一地的油，从她的胖屁股里流出来。往火里添了几把柴，蔡婶对儿媳说：“春天昨天人参卖了多少钱？”
　　 李爱红说：“八千。”
　　 蔡婶算了下压在箱底里的钱，加上借了春天他二叔一万块，自己娘家侄子三万，前后不到七万，连半边房都盖不了。她指望蔡春天能多挖些野人参好卖钱。现在年关临近，收购野人参的人也回家过年，估计过完年还不一定过来。现在的野人参少，又难找。枣花村的人都放弃了这条生财之道，改行干别的。只有他们家还靠卖野人参过活。
　　 蔡婶说：“他爹，地窖里的野人参还有几捆，估计能卖一万块。”
　　 野人参是越老越值钱。蔡婶每回从蔡春天挖的野人参中挑选些上好的，一条条用抹布擦干净，用绳捆了搁在布袋里，放在米缸里一段时间后再拿去卖。那样的人参成色好，卖的价钱比普通的贵上两倍。前些日子她照例去察看人参的情况，发现有些人参的根须竟然发了霉，米里也爬了不少米虫。她想趁早将那些野人参卖了，谁知收购人参的人提前回家过年。她担心人参会变坏，要趁它还值钱的时候卖上好价钱，才有钱盖房子。
　　 蔡明庆觉得背痒，拿手去挠。够不着，靠在墙上使劲蹭，楞是蹭落一只虱子。虱子落在炕上，他拿手去摁。虱子一弹腿，跳下炕。
　　 那只虱子是我变的。
　　 我老早就在院门外闻到豆包的香味，一时嘴馋。我脑袋上的包隐隐作痛，我到底害怕蔡明庆，没敢明目张胆进去要豆包，只好变成一只虱子趴在蔡明庆身上。一来借机报仇，二来伺机偷吃豆包。报复心到底占了上风。
　　 还没等我在他乳头上狠狠咬上一口，蔡明庆似乎早知道我要咬他似的，在我爬在半途中硬是把我蹭落下来。我上辈子一定跟蔡明庆结了大仇，他不但打我，还想要我的命。
　　 趁他没把我摁死在炕上前，我就跳进他的布鞋里。他的鞋全是汗酸味，把我熏得快成腌虱子。我在他的鞋里痛痛快快拉了一泡屎。豆包没吃成，大仇也没报，粘他一脚的屎也值了。
　　 蔡明庆不再塞烟叶，把烟袋锅子拿在手上，说：“石料，木材包括人工费费用起码要超十三万，你那点人参顶不了事。估计还得借。”
　　 蔡婶说：“能不能问春天大伯借一点？他卖鹿茸听说赚了不少。”她往面皮里塞红芸豆馅，捏好缝合处放在手里搓圆，一个个码在炕桌上的盆里。
　　 蔡春天糊完窗进来，蔡明庆问：“材料联系得怎么样？”
　　 蔡春天说：“联系好了，也都付了定金。年后林海叔就会找工人过来开工。”
　　 灶台边上放着一只大水盆，水质浑浊，还漂着不少菜叶，蔡婶洗过大白菜。蔡春天将就洗了把手。
　　 他轻声踱到吊蓝前，娃娃正睡得香，吸着上嘴唇，在梦里吃奶。脱了鞋，就坐在炕桌旁。桌上的碟里放了几个蒸熟的豆包，他抓起就吃。
　　 李爱红揉完面团，拿块布裹上醒面。
　　 蔡婶从缸里挑了棵腌酸菜，洗净剁碎，装进盆里准备包饺子。蔡婶问：“他爹，要不要给村支书黄贵生送些豆包？得亏那块地他找阴阳先生看过风水，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蔡明庆说：“应该。”
　　 蔡春天却不同意，说：“前些天我到山上挖野人参的时候，他偷拿了我篮子里的人参。我问是不是他偷的，他倒嘴硬怎么都不承认。很多人都证实了。吵得凶了，他竟然把那些野人参折断扔下山崖。可把我气得够呛。那些人参我准备卖了买烟酒糖，开工那天发给大家。”
　　 蔡明庆往炕尾坐去，炕头烫得慌，说：“不就几条人参嘛，他如果要就把地窖那几捆人参也送了他。做人不能只看眼前利益，以后求他帮忙的地方多了去。我们蔡家风水不好，没文化，净出农民。出门喝水都要看当官的脸色。他娘，晚些时候给黄支书送几个豆包。如果他觉得好吃，就让他来家吃。”
　　 蔡婶应和着。她心疼儿子被骂，但看在黄贵生帮忙的份上只好不作声。往篓子里装豆包，说：“盖房子缺的那部分钱咋办？”
　　 蔡明庆说：“过了年再说。过个年都不让人省心。”
　　 李爱红揪了块面团，压扁，在擀面杖下擀成饺子皮，说：“要不问我姐借吧。”
　　 蔡明庆说：“不行。你嫁过来时你爹娘就不答应，嫌弃我们蔡家穷。好不容易要盖房，再让你爹娘知道我们是借你姐的钱就不好。”
　　 蔡春天和蔡婶异口同声说就是。
　　 李爱红说：“都是一家人，不用计较这么多。何况是我出面借，又不跟我爹娘他们说，他们是不会知道。”
　　 蔡婶说：“你姐那人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巴。”她往饺子皮里塞酸菜。
　　 “再说了，你姐会同意借钱给我们？他们是有钱人，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
　　 蔡春天吃豆包噎住，忙到水缸里舀了勺水喝，这才把卡在喉管里的豆包吞下去，说：“得了，你就别给我们添麻烦。盖房子操心的事多了去，你再插那么一脚岂不翻了天？”
　　 李爱红听了倒不恼，说：“我了解我姐，她最疼我了。我怀娃娃时她还偷偷塞钱给我买营养品呢。”
　　 蔡春天说：“上次你生孩子我们还欠了你姐三千多块没还，你姐没意见？就算你姐没让我们还钱，万一你姐夫有意见呢？说不定他们俩为这事早在被窝里打起来。”
　　 李爱红说：“你别小看我姐夫，他可大方着呢。虽说我姐夫脾气有点不好，可他怕我姐，我姐老凶他。”
　　 灶下的柴火掉了出来，蔡婶起身又添了几把。一只蜘蛛从柴火堆里钻出来，蔡婶脱了布鞋就打。蜘蛛一溜烟不见了，她又坐回到炕上继续包饺子，说：“希望我孙子以后可别娶个像你姐那么厉害的老婆。”大家都笑了。
　　 我没有笑。我躲在了村口的老枣树下。这棵老枣树，打我记事起就有它。结的枣子特甜，跟吃蜜似的。每年枣子还发青，村里的小孩拿了杆子隔三差五去打。等漫山遍野的枣树挂满红灯笼时，这棵枣树早已光秃秃，连片叶子都没有，像个老人脱个精光挂在村口。
　　 我在老枣树下的石板块坐下，手臂疼。是蔡婶打的。那只蜘蛛是我变的。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女人，喜欢看李爱红。
　　 那时我正挂在吊蓝绳上，她胸口那对白花花的奶子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对奶子在我脑子里一直晃。我嫉妒蔡春天，能睡女人，还有奶子摸。我开始幻想抱奶子睡觉，裤子下就有了感觉，一条虫钻了出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掏，我喜欢掏的感觉。这种感觉还是林海的儿子林萧告诉我，他说一天要掏个十次八次，不然睡不着。
　　 黄贵生的皮大衣让烟星烧了个洞，嫌他老婆打的补丁不好看，就到县城重新做了一件。他穿着新做的皮大衣从村口走过来，嘴里哼着小调，看见我在掏鸟，就问我是不是又发疯了，一个东北小伙子整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朝他吐口水。
　　 黄贵生也不是什么好鸟。我曾经见他捏了一把林海小姨子的屁股。小姨子竟然又回捏了黄贵生的屁股，还不知廉耻地咯咯笑。
　　 我裤子里的小虫蔫了。它也讨厌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虽然她的屁股又大又圆，却一点也不吸引我。
　　 我问：“你那么高兴要去哪？”
　　 黄贵生说：“到蔡明庆家里。你要不要也跟我一起去？”
　　 我问：“去他家干嘛？”黄贵生说：“废话那么多，去了少不了你吃喝。”听见有吃的，我才想起蔡明庆家的豆包没吃着。可我怕蔡明庆又提了棍打我，但一想，有黄贵生在场，料他也不敢在支书面前打人。就放了胆跟黄贵生去了蔡明庆家。
　　 蔡明庆正吃饺子，听见黄贵生的声音，赶紧出门迎进屋。蔡春天似乎还生黄贵生偷他人参的气，也不打招呼，端了碗从炕上下来，蹲在灶火前跐溜跐溜吃起来。
　　 蔡明庆显然惊讶我的到来，见我是跟了黄贵生一起来，没敢阻拦，只好权当我透明。让出炕头，把烟篓子递过去，说：“贵生呀，吃过饭没？要不跟我们一起吃饺子？他娘，还站着干啥？快给贵生盛碗饺子。”
　　 蔡婶这才发觉失礼，转身要去盛饺子。李爱红早已盛好一碗递了过来。她接过来送到黄贵生面前，说：“趁热吃，刚做的酸菜饺子。”
　　 蔡婶手上的油流到碗里，饺子上泛着油光。
　　 黄贵生也不客气坐在炕头上，看了眼饺子，说：“我刚吃过，让茂土吃吧。”手在烟篓里抽出张纸，抓了几片烟叶卷进纸里，卷成长条，点燃火柴猛地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