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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收藏的情感(散文)


作者:敏洮舟 布衣,462.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76发表时间:2016-06-12 07:52:03

几天前,母亲嘱咐我回一趟临潭老家,心中早就有这个打算,便欣然答应了。其实,现在的老家在我心中只是个美好的名词而已。父亲已经辞世,母亲又随我迁居他乡,如果说,老家还有什么事物让我牵怀的话,我想,就是父亲的那块坟地,和儿时的一些念想。除此之外,在这块血脉相连的土地上,我再也找寻不到任何让我萦怀不下的牵挂。在我对家的识觉中,没有了双亲,就没有了家的真正意味。
   广河到临潭同属甘肃境内,坐车大约需要五个小时。我下午从广河动身,行至中途,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神思极困,微微打个盹,醒来时,车外景色骤然大变,一天一地茫茫一片白色。这条路来来回回打发了我不少年月,往年回家,也曾天冷雪飓,但心里总是热乎乎的,因为那时始终有个盼头就在车的终点倚待着我的奔赴,那是一座温暖的石板小炕,两张凭窗翘首的欣慰面容。可今天呢!那个日日思之,夜夜念之的家早已失却了往日的厚味。现在的家不过是一处冷寂无人的宅院,一缕被镂进心思深处的怀忆。
   翌日清早,我静静站立在父亲坟头。平日里,父亲的音容总会在某个时刻冷不丁地浮上心头,每当此时,心中先是一悸,再是一沉,接踵而来的便是一阵伤怀。时间过的久了,伤怀淡了,思念却是日益浓烈,所以老牵挂着要来父亲坟头看看。而此刻,在这个冰冷的清晨,与父亲就隔着几尺黄土,一层素雪,我却只是静静地站着,心里空空的,又满满的,望着眼前隆起的土堆,呆立良久,心事难明。家乡有句老话说:土隔人心。但厚不及丈的土层真能把两个世界的距离分割的如此决绝彻底吗?
   叹一口气,舒展一下冻的有些僵硬的手脚,再望望四周雪岭,心里忽然一动,默算着自己已有多少年没有完整的打量过家乡的容貌与身段了。童年的时候,我就是攀上这座山顶开始认识家乡的,也从这座山顶,开始憧憬家乡之外的世界。清晨虽冷,我还是决定登上山顶看看。
   久不登山,上到中途,便已气喘吁吁,停下身来扶腰稍做歇息,望望山顶又看看脚下,心中忽起异样的感觉。置身中间,头顶嬉戏着一个灿烂的童年,而脚下却沉寂着一片湿冷的坟地。
   站在山顶俯瞰,县城很小,南北纵向,一条长街穿心而下,将民居楼舍分为东西两半,长街西侧依傍着一条干涸多年的河道。街上走动着不少匆匆的小黑点,或独自前行,或三五成群。有生以来,未曾如此动情地凝视过这条街。本以为多年奔波已对它淡褪了印象。可就在它这般生动地裸裎在我面前时,猛地发现,实则它早就雕骨镂心,融在我的生命里了。这条长街,蜿蜒着我整整一个童年。
   街道里走动的人影慢慢稠密,其中一大一小格外地引起我的注意,那情景与脑中一个徒起的记忆极其相似。
   记得小时侯每逢逃学,总是登上这个山顶,因为在这里不仅可以玩的尽兴,也能随时掌握上课放学的时辰,而每天早晨登上山顶的时候,总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手牵手刚好走在长街半路上。他们是我的邻居,小的叫黑子,大的那位,黑子管她叫娘。黑子跟我关系很好,但他从不逃学,因为从进入学校开始,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有他的母亲陪在身边。不是防他逃学,而是怕他出事或受同学欺负。这一接送,就是整整六年。这样好,不管中午下午,只要黑子娘朝学校方向走去时,我便知道放学时间快到了,于是着手下山。渐渐的,黑子娘不但是黑子上学的依靠,也成了我童年视野里的一个期盼。
   黑子的父亲去世的早,他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家里苦日子过怕了,所以黑子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黑子也能读上书,然后做个干部,最终过上好日子。这样她才能放心地闭眼,去见黑子的父亲。黑子娘是个传统的回族家庭妇女,丈夫走后,黑子就成了她生活的唯一指盼,本来家中失去真正的当家人,生活应该陷入极大的困境才对,女人孩子能做什么呢!黑子娘却并未印证这条生活铁律,她家里虽然穷苦,但基本的生活保障还算稳定。这个境况,完全归功于黑子娘的一手绝活----刺绣。
   老家有个风俗,谁家女儿出嫁,其嫁妆大半必是绣品,这是为了让婆家人看看,新媳妇是个贤淑手巧之人。新媳妇取过门后,婆家的女亲戚们第一件事必是拥到新房,仔细研究陪嫁的绣品,这个针脚粗了,那个颜色素了,唧唧喳喳品评一番。时代慢慢好了,愿意呆在炕头专心女工的女孩也就少了,等到快出嫁时,陪嫁的绣品一件也没做出来,怎么办呢?找人替绣,再给人钱呗!于是,像黑子娘这样的巧手女人就活泛了起来。黑子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开始找活,到慢慢接活,最终门庭若市。她的绣工之精,一时名满家乡。听说,她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柜子里满满积压着四五年之内的针线活。有些远见的父母,在女儿还年纪尚小的时候,便张罗阁内事宜,以防日后手忙脚乱。
   黑子的每件衣服,每个书本,每顿饭菜馍馍,就这样在黑子娘的手底被一针一线的绣了出来,一朝一暮,一春一秋,这一绣就是二十年。终于,给他绣出了一个锦绣的前程。而她,却衰败了。
   黑子很争气,硬是给他考上了一所省重点大学,主修法律,毕业后分配在州政府部门工作。几年下来,房子有了,妻子有了,儿子也有了,偶尔回一趟家,已再不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哈喇子,怯怯地拽着母亲的手上学放学的黑小子。如今走到街头巷口,自有人殷勤相顾,频频示好,也算为黑子娘争足了志气。
   往事悠悠,重临故地,旧事竟一一纷呈,此刻心情,更为勾怀凭增不少声色。视野之内,远山,浮云,泥屋,长街,一如从前。依旧缄默着,担待着一代又一代青春而强健的双足。
   记得还在黑子正上大学的时候,我正放浪在广袤的青藏高原。有一年我刚从西藏回来,约他在黄河边喝茶。傍晚时分,兰州的黄河显得格外平静,夕阳就悬挂在远远的长河之上,黑子黑黑的脸膛上印染着一层淡淡的红光,他神情轩昂,语气自信,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构想。顺着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人生,就像黑子娘昏灯独影下枯手绣刺的那件娇艳欲滴的罗缎绣品。有意无意问起他的母亲,黑子深情地说:“母亲是造物主恩赐给我的今世的天堂”。
   下山之后,无心回家。雪晨清冷,上学的孩子早已坐到了各自的课桌前,街道蓦然空旷,路面雪层上一溜童足印驳杂拖沓,踏着足印行走,瞬间仿佛叠合了两个时代,恍如眼前又遥不可及,款款相视亦渐行渐远。或许心意所牵,信步游走不觉已到了母校门口。依旧是朱红漆染的铁栅栏校门,青白相间的水磨石镶嵌的教学楼门面,操场围墙根排列着整齐笔直的白杨树,还有校园上空回荡的那片清脆响亮的读书声。
   只是,岁月已剥蚀了栅栏校门上浮夸的朱红,黯淡了水磨石面上隐约的流光,苍老了白杨树干秀弱的形态,惟有那片读书声,仍旧顽固地承传着一群孩子的向往,和一群成人的过往。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在校园围墙外绕行了一圈,然后向家中走去,循着童年走过不知多少遍的长街旧道。黑子家跟我家住的很近,去我家必先经过他家,因为儿时的情分,我推开了这扇当年随脚出入,二十年未曾改变容貌的木门。
   院子里残雪斑斑,几间土坯房被风烟所蚀,已脱落了早年光洁的墙面,连窗棂玻璃也被烟垢熏的沾满了焦黄的污痕,窗台下面敞开着正方形的烧炕洞口,一股浓浓的粪草黑烟正翻滚着涌向洞外,弥漫了大半个院子,鼻腔吸入几丝烟味,禁不住重重的咳了几声。院子南边,一堆麦草顶着尚未消融的雪帽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几根黄草搭挂在草堆前不远的杏树枯枝上,微微地随风摆动。景象虽然荒芜,却不衰败。可能听见院子里有响动,房里传出了略显嘶哑的询问声:“是谁呀?”“是我”。我应声走进堂屋,举目一扫,浅屋陋壁,一丝未变。而我从最后一次迈出,到今天再次进入,与这间屋子的缘分,竟隔了漫漫二十多年。
   从黑子家出来,心情莫名的沉郁。短短一晤,寥寥数语,就将整整一个童年都交割清了。黑子娘是幸福的,她实现了她毕生的愿望-------让她的唯一的儿子活的幸福。现在都实现了,她赖以活下去的维系骤然而断,她满足了。但是,还有一根精神的维系尚未中断,她还得感赞造物的准予,所以,她还得生活下去。然而,就在这种朴素的断与未断的维系中,风雨如晦,青灯只影,她会觉得孤独吗!
   小巷逼窘,抬头望去,蓝天白雪,相映成诗。突然迫切地想回到母亲身边,惟有在她身边,我才能嗅到真正活着的意味。在看到黑子娘的那一瞬,我确实身心战栗。
   她蜷坐在炕角,背已佝偻。我走到炕边道了问候,轻声问她:“您还认识我吗”?她眯着眼使劲地向我观望,口中说:“我的眼睛麻了,现在看什么眼前都是花的,你还是自己说吧”。我怔了怔,报上姓名。她听后非常高兴,说是儿子的伙伴,是稀客,挣扎着要下炕给我沏茶,执拗不过,只好随了她意。下炕才发现,她不但眼睛不好,腿脚也大是不便。但沏茶倒水的动作却很娴熟,可以想知,她身罹病患时日已久,早就习惯了。
   她滔滔不绝的跟我聊了很多,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问及黑子,她精神一振,显得很自豪,如数家珍的道说着黑子的儿时过往,像是在对我说,又像自语,品咂一阵,沉默一阵,说现在黑子已购置了商品房,工资很高……问她为什么不跟黑子去住,她的神情微微一黯,嚅嗫着说:“我住不惯那屋,也舍不得这院老房,况且……况且他也经常来看我”。从她的神情语气中,我感觉她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但也不好细问,便转个话题问:“你眼睛跟腿是什么时候患上病的”?她叹口气说:“眼睛麻的早,年轻时绣花落下的病根,那是穷的很,晚上绣怕费电,就烧盏煤油灯,长年累月的,这眼睛就有了毛病了。腿嘛,是几个月前烧炕摔的,下午觉得炕有些凉了,揽着一背篼草去填炕,结果瞎乎乎地踩到灰耙上面了,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说完有些自嘲地笑。
   我觉得我已无法再问下去,心口堵的厉害。凭想象,我也能勾勒出一些想知道又不忍去问的画面。
   出了巷子走到街边一家商铺里,我买了些水果点心之类的,然后找到个熟人,托他给黑子娘送去,临走时嘱咐一句:“就说是黑子托来的”。
   关于黑子,黑子娘对我的回答是有所隐藏的,她的神色道明了一切,老人是不善做伪的。或许,人间种种,有些情感需要说出来,又有些情感,它只适合收藏,而最好的收藏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第二天一早,离开父亲的坟地,我又登上了山顶。天色放晴,高处远山茹素,苍天似海;脚下小城接着荒野,长街连着人家,闲闲静静,生息度世。一会儿,山坡下冲上一个孩子,手中挥舞着一把木质的小剑,直直奔上山顶,口中童声吟吟,好不自在。呵,那游移的步伐,无忧的情态,不就像当年的我吗?人是多么容易苍老啊!若干年后,或许他亦会变成今天的我,在一个落满白雪的清晨,登上这古老的山顶,郁郁孤立,望着同样的景致,发出同样的浩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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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每一株草木,都有灵性。每一个人,都有情感。情感的深浅,只看感情的厚度。这篇文章,作者描写了深藏内心的某些情感。这些情感,有亲情、友情,故乡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环境的改变,这些情感,不及当初那么浓烈,却一直都在。作者也有写到,黑子和黑子娘的情感。从中让我们深切的感受到:有些情感,适合表达;有些情感,它只适合收藏。但凡收藏起来的情感,大抵都是是深刻的、厚重的。这篇文章读来忧伤,里面却又包含了作者太多太多的情感在其中。作者文笔深厚,感情充沛。佳作。荐阅!【编辑: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613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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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        2016-06-12 07:52:31
  问好作者。祝安。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万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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