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我爱黑夜。黑夜是最温顺的女人，我只要闭合双眼，便能把她呼至身边。她那广阔无垠的拥抱，温暖而厚重，使人安心。诗人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瞳仁，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里面隐含了一层深意：黑夜仿佛挚爱，彻底占据了一个人的目光。目光之所以炯亮，是因为来自无边的黑暗。我无法描述黑夜的黑，只知道所有颜色放到一起是白，全部拿掉就是黑。空白其实是个伪词，黑才是真正的空。说不准为什么爱黑夜的空，也许源于那份向往自由的心吧，在巨大的空洞里，孤独的个体既无限渺小，又无限伟大。
　　 黑夜给人以梦。在梦里，所有故事的背景都是一片亮晃晃的白光，究竟是黑夜的胸膛包裹着月光的白，还是黑夜的本质就是深藏微露的一点星光？老子曰：道法自然。黑夜就是自然的一种。在我看来，对于人类，黑夜的意义举足轻重，却一直被忽略。黑夜始终提醒着人类休憩、舒怀、养气，一列永无停歇的火车必将顷刻崩灭，适度缓慢和静止能给它持续前进的动力。
　　 老子时代，道是一种世界万物的变化规则。千百年后，道成了一种宗教。当今世界盛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这是人类创造的宗教。其实，最早创立宗教的不是人类，而是大自然。人类不过在模仿学习罢了。大自然的宗教有无所不包的宽广、千变万化的丰富、融会贯通的深刻和润物无声的低调。黑夜正是大自然创立的众多宗教中最雄壮的一支，普天之下，莫非信众，对人类的灵魂培育和精神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堪称天下第一宗教。她能放大人类的孤独并且进行有效催化，使孤独变成人类进步的强大力量。
　　 人们从小被告知，黑夜到来时必须返回家中，牢牢锁好门窗，外面充斥着神秘的歹人和怪物。入睡之前，家里的灯光必须明亮耀眼，才能驱散心灵的寒冷，点燃温暖的篝火。有识以来，我就是一个人睡一间房。我的睡眠深度算是很够的了，迎春的炮仗都往往喊不醒我，饶是如此，也偶尔会突然从沉睡中惊醒，浑身冷汗。房间偌大无人，四周漆黑寂静，仿佛睁眼闭眼并无异样。拼命放空自己，仍然无法入睡，索性回忆或者沉思，脑壳搅起漩涡，犹如钻木取火，慢慢发热生烟，一摸枕头，满手滚烫。这时，忧伤已悄然侵袭。我开始感到，人类创造的一切均是浮云，黑夜可以覆盖万物，把所有皮肤镀上一层浓稠的同色。这是万物归一的境界。我会把被褥盖过头脸，虽然同是漆黑，但紧密贴合的柔软压缩了空间，放大了安全感。内在却仍然心有余悸，似乎看不见的某处，潜藏着诸神的眼睛，森然雪亮，寒光刺人。黑夜使人敬畏。敬畏是信仰的基础。没有任何一种宗教能像黑夜一样穿透人心，在辽阔的黑暗中包容一切丑恶、残暴、未知，人类恐惧却必须永远置身其中，无法逃离。
　　 黑夜除了安放着无数死亡一般的恐惧，其本身就能让人无限接近于死亡。睡眠即是如此，躺在床上，一具温暖的尸体，而梦就是跨出现实世界，抵达天堂或者地狱。梦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恐惧情绪的源头之一，当噩梦来临，恐惧便进入到脑髓体，而当美梦醒灭，怅然若失便转化成了遗憾，勾起悲伤，强调珍惜，最终使人害怕失去既得的一切。每个人在一生中便经历着生生死死，每一次沉睡即是死亡，每一次苏醒即是复活。由此似乎可以推论，真正的死亡，不过是肉身不再复活，其实灵魂仍在睡睡醒醒、死死生生。
　　 没有死亡，就不可能存在宗教，宗教是死神的寄生虫。宗教试图用人间的理论解释死亡，并把死后的世界划分为无限美好与无限丑恶，说穿了就是用美好来诱惑人类、用丑恶来吓唬人类，从而达到牵着人类鼻子走的目标。黑夜之所以是最伟大的宗教，正在于她在魅惑和恫吓方面做得比其他所有宗教都杰出，甚至可以说是其他宗教学习模范的教科书，但她却是完全无私的，她并不预设地把人类引向何处，如果硬要安个名头，也许她只是在提醒着星月的存在、明日的可期、地球的自转。
　　 大概有十年光景，我迷恋品尝黑夜这杯浓茶。人类不应该制造那么多明亮，这趋势却在不断攀升。不该剥夺黑夜回归无光本质的权利，就像不该给浓茶添加奶、糖、香精。恰是苦与涩，带来了淳厚的后感。上帝用星月点亮黑夜，也不忘偶尔为它们盖一下头纱。当睁眼闭眼效果一致时，当有限的视野空间彻底关闭，想象的无疆国度才会浮现，如果这时能加一点声音，映衬或烘托，这个思想的国度便将完全复苏，鲜活如真。
　　 过去十年，我习惯在夜晚听音乐或者电台广播，倒不强求纯黯，有时点缀一些微光反能启发想象的灵感。黑夜自有一种安神静气的元素，抚慰血液中奔腾雀跃的因子。衣服尽量比当季厚度略薄一些，这样才能领略晚风的凉意，保持灵魂的舒爽和清醒。就这么戴着耳机出门，双手插袋，昂首阔步，再宽阔的路面，我只走两个脚印宽的直线，该转弯转弯、该掉头掉头，世界于我只是一条独木桥。我不喜欢霓虹，也不喜欢白炽，独爱街灯的橘黄，暖暖的，很贴心。我相信，只有黑夜足够黑暗，万物自身蕴藏的微光才能突显出来。我们往往忽略了：人是有光的。如果说镜子是失真的平面，那么我是看不见自己的，但我坚信，走在夜色里的我，光芒万丈。一个夜晚的时长，行走终究无法带来远方。孤独使我渴望逃离日常之地，于是，我选择漫长而缓慢的公共汽车，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最后又坐同一路车返回。有时在最远处下车，随处走走；有时直接换乘返程车回来。夜晚的公共汽车大多空空荡荡，偌大的车厢往往只坐两三人，各自隔得远远的，谁也不去惊扰谁的静谧。我一般靠在汽车行驶的右边窗坐下，这样更接近窗外的楼房树栏。右拳托着腮，肘部撑着窗台，就这么呆呆地凝望窗外，也不随风景的流转而溜眸，景物变得模糊，刷成一片万紫千红的朦胧光影。心灵和大脑、灵魂与精神，统统被浣洗得纤尘不染，纯粹而空灵。我成了一个透明的人，穿行在人潮的夹缝中，无人看见，无人碰撞，无人跟随……
　　 人来自子宫，归于尘土。子宫内部与尘土底下，其实就是象征意义的黑夜。是黑夜制造了人类，并最终重新接收人类。生命只是漫长岁月中短暂的一段，生命前后才是永恒，由此可见，黑夜才是宇宙的本质。思索与寻找宇宙最高真相不正是宗教的终极理想吗？世界上哪一个宗教能像黑夜一样，近得紧贴每个人的眼帘，远得超越思想的疆域。黑色只是单一的颜色，而黑夜却有本事把黑色变得丰富精彩、层次分明，既虚无又具象，既不着一物又千变万化。黑夜的胸怀足以容纳每一颗不安的心。黑夜是天下第一宗教，人类在向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等人造宗教敬献虔诚时，不知不觉间已向黑夜施礼膜拜、坦诚心言，就像我曾在一首诗中写的：我在跪拜祖先的时候/一并向泥土和石头——低头//。黑夜心平气和地听取人类的喧嚣，自己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凝望着渺小的万物。她对信众的要求极低，她需要信众追随的品质无非两点：于静寂中谛听死亡的轰鸣；在暗沉里瞻仰思想的灼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