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缅怀那些在“超常规发展乡镇企业”活动中被环境污染夺去生命的乡亲们。
　　 一、
　　 夜幕降临，海河两岸灯光闪烁。经过治理后的海河水清了，没有了臭味，柳绿花红。正值暑热，人们三三两两地踱着悠闲的步子，在岸边纳凉观赏海河的夜景。凉亭里一群票友伴着管、弦、琴、笛在唱着评剧，围观的人们不时地热情鼓掌，赞美着，说笑着。几个顽皮的孩子在人群的缝隙中追逐打闹着，一个老太太在兜售闪光棒、闪光球。卖雪糕的妇女背着箱子在游人中穿梭，喊着：“雪糕”，“冰棍”！远处一株高大的老槐树上夜栖了几百只水鸟，不时有白色的鸟屎从树上飘落下来，人们互相提醒着绕开走，脚步轻轻，不去惊扰已入睡的鸟儿。
　　 俗话说“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人世间就是这样，有喜也有忧，有甜也有苦。一个身着黑衣的高个子年轻女子，手拎个红布包，依着栏杆往海河里望了望，又看了看岸边的人群，忧愁的脸上流露出苦楚的表情。她拖着疲惫的身子顺河向下游走去。当她走到游人稀少的地方，找了个通向河面的台阶走下去。一棵粗大的垂柳把它的枝条伸向河中，随风摇摆着，抚摸着河水。她蹲在台阶上默默地打开了红布包，取出用塑料袋装的骨灰撒向河里，嘴里喃喃地说：“魏晓光啊，你走吧！别怨我，我实在没法子了，倾尽家中所有，也没治好你的病，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妈妈病得也挺重，我不敢把你死的消息告诉她老人家，晓光，你走吧，顺着河去大海吧……人家周总理那么大的官不也把骨灰撒到大海里了吗！”她撒完骨灰把红布也扔进水中：“晓光，走吧，别回头，腊梅我对不住你了！”泪水奔涌而出。她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擦干了泪水，走上岸来。
　　 她已经饥肠辘辘了，实在是迈不动步子了。不远处一家小吃店要打烊了，她走上前给那个年长的店主施个礼：“大叔，我遇上了难处，没钱了，求您给我点剩饭吃行吗？”店主瞅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女人，心想这个女孩不像讨饭的乞丐，一定是遇上了难处，不然身强力壮的不可能讨饭吃。“进来吧！坐下，等我给你热饭。”小店不大，只放四张桌子，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自己上灶连招呼客人，店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她说声谢谢就靠门旁的桌子坐下。店主给她用大碗盛来了米饭。“稍等一下，我给你热热菜。”“大叔，不用热菜，有点咸菜就行。”只几分钟店主就把热好的半只鸡和一碗新做的鸡蛋汤端上来。“姑娘，你别嫌弃，这鸡是刚才客人吃剩的，本来打算热热我自己吃的。其实刚吃剩的饭菜热透后是可以吃的，别糟蹋了，俺这小本生意，能节省就得节省。”“谢谢大叔，我是从农村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剩菜也吃不上啊！”她实在太饿了，一刻钟的功夫就风扫残云，把饭菜都吃完了，多少天也没这样吃顿饱饭了，她谢过店家走出来。
　　 她姓谢，叫腊梅，命运多舛。有人说姓谢的人就不能用花起名字，花开富贵嘛！花谢了，多不吉利！可是这名字是死去的妈妈给起的，她不能改。吃过饭，腊梅有了精气神，她走回了肿瘤医院后边那条小巷子，找到了她租住在六楼顶盖上违建的小棚子，轻手轻脚地走上去。门上贴着房东大妈催要房租的条子，她已拖欠240元房租了，现在已身无分文，如果让房东逮住，肯定不会放她走。现在只能逃了，等以后有钱再还给人家。她匆匆给房东写了张条子，表示歉意，承诺以后一定来还钱。她把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装进包里，趁着夜深人静逃了出来。过了午夜，大街上行人已稀少，车辆也少了，霓虹灯还在闪烁着，几辆出租车停在一家歌舞厅门前等客。几只流浪狗窜来窜去。腊梅无目的地漫步街头，一股寂寞、孤独、失落之感油然而生，她生平第一次这样迷茫，不知所措。去哪里呢？身无分文，火车和汽车都不能坐。不能回兴济县辛营子村了，丈夫死了，患病的婆母被姐姐接到石家庄了，房子已抵押给盛合皮革厂了，钱给丈夫治病已花光了。也不能回吴桥老家找爸爸，后妈至今对自己耿耿于怀，她不会接纳自己的。只有去石家庄找婆母，她老人家被处理皮革的毒气熏病，严重的眩晕，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儿子的死一直没敢告诉她。
　　 夜风吹拂着腊梅的脸，她擦了一下不知不觉流满脸的泪水，定了定神打起精神奔着西边出城的方向走去。
　　
　　 二、
　　 谢腊梅出生在吴桥县农村一个武术世家。三岁开始练功，六岁登台表演，练就一身好拳脚，刀枪剑戟样样精通，为练功爸爸对她很严厉，练功不能吃饱饭，她从小总有饥饿感。妈妈是练蹬技的，就是躺在案上用脚蹬大缸。在腊梅身前妈妈还生过两个女儿，都没活下来。腊梅是初冬降生的，正是腊梅花开的季节，妈妈希望这个孩子能像顽强的腊梅那样凌霜傲雪，美丽绽放，所以就取名“腊梅”。在腊梅12岁那年，爸爸训练妈妈的蹬技，从中缸换到大缸，还让小腊梅蹲进缸里去。本来那天妈妈来了月经，身上有些不舒服，可是为了第二天庆贺商场开张的有偿演出，妈妈还是咬牙坚持训练。后来爸爸把一个棒小伙子塞进缸中，妈妈腿颤抖着吃力地蹬起了缸，蹬着缸转了起来，突然妈妈的腿抽筋了，沉重的缸滚落下来，做保护的爸爸就晚了半秒钟没有抱住缸。大缸重重地砸在妈妈的脸上和胸上，妈妈鼻口出血，急送医院已无回天之术了，妈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两年爸爸又结婚了，后妈比爸爸小10岁，人长得漂亮，很懒又好吃。她对腊梅很凶。当着爸爸的面时她装模作样的好像对腊梅挺好，爸爸就放心地去种地张罗他的武术班的事。可是背后当腊梅放学回来时，后妈一刻也不让腊梅闲着，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全是腊梅的事，就连她的内衣裤、袜子都让腊梅给洗。稍不顺心腊梅就得挨打。这个凶狠的女人，她打人也特殊，她不用棍棒，抓住腊梅就往胳膊、腿或腰部用力一拧，疼得腊梅直钻心，立马就起了个大紫豆子。时间长了，腊梅浑身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腊梅初中毕业后，后妈就不让她读高中了，读高中得去镇上的中学住宿，就不能在家干活了，又费钱。腊梅身体发育的很壮实，力气也大，除了担负起全部家务，她还帮爸爸干些地里和武术班里的活计，武术班演出时她也成了骨干。随着腊梅逐渐长大，活计干得也好，后妈也挑不出啥毛病，也就很少再打她了。
　　 一晃过了三年，17岁的腊梅已长成了大姑娘了，一米七0的大个子，不胖不廋匀称的身材，大手大脚，穿40号的鞋。人们都说女儿是一朵花，如果用花做比喻，她没有牡丹娇艳，没有玫瑰妩媚，她真像雪中绽放的腊梅花，清秀淡雅，冰清玉洁；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俊俏的双眼皮，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闪着忧郁的光；眉毛浓黑，微微上翘，高鼻梁，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人家美丽的姑娘一般都是尖下巴，她却是椭圆形的下巴，而且下巴稍稍长了那么点点；乌黑的头发，梳个马尾紧紧地扎在脑后，给人一种恬静朴实的印象。她的性格也有两面性，对不熟悉的人，她默默地不愿意说话，但对亲人熟人她又很热情，又爱说又爱笑。
　　 秋风吹熟了大运河两岸的庄稼，水稻田翻滚着黄色的波浪，玉米棒子笑得裂开了嘴，谷子弯着腰随风摇摆，棉花桃也露出了白白的笑脸；秋菜地里的白菜、萝卜、雪里红还是绿油油的，长势正旺。河岸上一排柳树上的知了还在这“秋老虎”的热风中不知疲倦地叫着，一群吃得胖胖的喜鹊绕着河岸飞转着；河堤坡上一片片野菊花，白色的花瓣黄黄的花芯开得热热闹闹，间或有几株紫蓼擎着浅红色的花穗，格外耀眼。水稻还没开镰，玉米谷子大田作物也在最后的渡米，唯有红薯、马铃薯、花生这些矮棵作物已开始收获了。
　　 腊梅家的四亩责任田，今年全部种的红薯，红薯丰收了，爸爸已收获了三亩多地的红薯，他雇车拉到县城销售去了。临走时他叮嘱后妈和腊梅趁着天好没下雨，赶紧把剩下的一亩地红薯收完。后妈是最不爱干活的人，碍于爸爸的叮嘱她没办法，只好早早就起床跟腊梅下地刨红薯。九点钟时，腊梅装了两麻袋红薯用手推车往家里送。后妈跟她说：“我饿了，你回村到王老顺驴肉馆给我买一屉驴肉包子拿来！”腊梅满心不高兴地说：“行，拿钱来。”后妈说“你爸临走时不是给你留下100元吗？干这么累的活，怎么还不给点好吃的？”腊梅没吭声拉着车回了村。她在家里卸完了红薯就去了村中王老顺饭馆，可是太早了，人家包子还没下锅，得下一趟时再来买。腊梅就拉着空车回到地里。后妈发现腊梅没买来包子，立刻发了火，不容分说地骂了起来：“你啥也别说了，你就是成心不给老娘我买！你翅膀硬了，也敢欺负老娘了！”腊梅见她干活磨磨蹭蹭，这么长时间也没刨几棵红薯秧，也来气了：“你就知道吃！看你干那么点儿活，好吃懒做！”后妈把锄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骂起来，“你个小骚货！敢骂老娘了！我的手都磨起水泡了，还说老娘没干活！”她趁腊梅弯腰干活没注意就窜上来抓住腊梅的头发，把腊梅拽倒在地，她还不解气，竟然用脚踩腊梅的肚子。多年来受尽折磨的怨气像火山爆发了，腊梅忍无可忍了，她愤怒地像发疯的母牛，练过武术的她力气大，她爬起来抓住后妈丢进了地里的粪池中。好在粪池不深，后妈呛了几口粪水赶紧爬出来，她知道自己敌不过腊梅，就坐在地上一边呕吐一边嚎啕大哭，大骂起来。临近地里干活的几个人听见哭声都赶了过来。腊梅知道闯了祸，她就赶紧跑回家中，拿了几件衣服装包里就出了家门。她先到西坡杨树林妈妈的坟头大哭了一场，哭完擦干了眼泪向大运河渡口走去。她决定离家出走了，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她要到兴济县投奔大姨妈去。
　　
　　 三、
　　 兴济县自从明清时期就是皮革皮毛的加工和集散地，久负盛名。改革开放后，为了贯彻“乡镇企业要超常规发展，乡镇企业产值要占到全国工业产值‘半壁江山’的发展方针”，兴济县充分发挥了皮革产业的历史优势，在全县大上皮革产业。全县18个乡镇都搞起了皮革、皮毛加工的工厂和作坊，真是遍地开花，如火如荼。后来形成了20个皮革、皮毛加工的专业村，大姨妈住的辛营子村就是其中之一。妈妈在世时常带着腊梅来大姨妈家串门，大姨妈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她特别喜欢腊梅。自从妈妈去世时大姨妈来奔丧见过一面，已经五年没见到大姨妈了。腊梅在乡道边上下了汽车，还有二里半村路就走到大姨妈家了，她加快了脚步。
　　 太阳快要落山了，但这里没有山，是一望无际的古黄河和滹沱河冲积的平原。每隔三五里路就是一个村庄，每个村庄都被白毛杨、槐树、泡桐。柳树、榆树包围着，近些年又引进了法国梧桐树，长势旺盛。此时大地被暮色笼罩，村庄上空炊烟袅袅，远远望去村庄、绿树、炊烟、晚霞，犹如一幅美丽的水彩画。路边大杨树上不时传来归巢乌鸦呱呱的叫声，路边的野沙枣树的果实已半绿半红了，绿化带的波斯菊开着粉色和白色的花，空中有白色的芦花在飞荡。身边不时有从镇上回村的村民骑的摩托车飞驰而过，把沙土路的灰尘卷起一溜烟。离村口不远有座石桥，很古老了，桥桩上的石狮雕饰已破损不堪。走进桥边腊梅感觉有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道从河水中散发出来，她掏出手帕捂住口鼻。
　　 过了石桥就进了村，腊梅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大姨妈家是村西边最后一趟街的第二家，门口旁有棵高大的泡桐树。有一年她来时正赶上泡桐树开花，浓郁的香味扑鼻，有股家里香皂的味道。院墙和门楼都是青砖砌的。腊梅快步来到门前，却见大门紧锁着。她紧张起来，仔细看了，大铁锁已经生了锈，趴门缝再往院里瞅瞅，房门也是锁着的，窗子都关着，院中的杂草都长有半人多高了，看来已好久没人住了。大姨妈一家人到哪去了呢？她赶紧到挨着的第一家找魏婶问个究竟。小时候来时她常到魏婶家玩，魏婶家有个小姐姐哄她玩，还从院中的杏树上打杏子给她吃。听见敲门魏婶赶紧出来了，她打量了腊梅一眼说：“你是小腊梅吧?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腊梅紧紧地拉着魏婶：“婶婶我姨妈家咋没人呢？他们去哪了，急死我了！”魏婶拉住腊梅的胳膊往院中走，“来，先进屋，说来话长，我慢慢地告诉你。”魏婶正在做饭，她让腊梅坐下，端来一碗水给腊梅喝，之后挨着腊梅坐下，慢慢地说起了大姨妈家的变故，这是个让腊梅难以接受的现实。
　　 两年前，在村皮革厂做工的大姨妈突然得了个怪病，浑身痒得钻心，把皮肤抓破出血才能止痒，乡里县里的医院，中西医都治过了，民间偏方也用了不少，一点儿效果也没有。浑身上下已体无完肤了，痒得整夜整夜不能睡觉，后来又添了个打嗝的毛病。像吃东西噎住那样不停地打嗝，也是怎么治也不好。姨妈实在忍受不了折磨就在一天夜里趁家人睡熟后，偷偷跑出来投河自尽了。村里这几年总是得些怪病，再就是得癌病，姨夫怕了，就带着两个儿子到广东打工去了，两年没回来了。
　　 腊梅听完哭起来。魏婶安慰她：“别哭了，就在婶家住吧，玩几天再回家去！”腊梅哭得更厉害了：“我……我回不去家了，才来投奔大姨妈的。”魏婶拿来毛巾给腊梅擦眼泪：“孩子，别急，有啥委屈就跟大婶我说，看我能帮你不？”腊梅边哭泣边向魏婶讲了妈妈死后这些年受后妈虐待，最后闯了祸把后妈扔进粪坑逃出家门，一五一十地都对魏婶说了。魏婶拉住腊梅的手说：“孩子，别着急，既然那个家不能回去了，你就在大婶这住下吧！你小姐姐嫁到石家庄去了，我家你大叔前年也得癌症死了，现在就我跟你晓光哥住这么大的房子，你就住姐姐的西屋吧，你也这么大了，闲不住咱们就一起到厂里做工吧，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的。”魏婶的丈夫是祖传的皮匠，一身好手艺，在大力发展的乡镇企业的大潮中，在乡政府的支持下，他与几家农户合股开办了这家盛合皮革加工厂。老伴和女儿晓华都在厂里做工，儿子晓光在镇里读书。晓华长得漂亮端庄，又能说会道，就被厂子派驻石家庄专门搞销售了，两年后她被石家庄一个富商的儿子相中嫁入了豪门。弟弟晓光比姐姐小两岁，眉清目秀，小伙子挺帅气，就是个头差1厘米才达到标准男人一米七的尺度。他聪明，读书用功，要不是家中的变故，他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天有不测风云啊！就在晓光读高三时，爸爸被查出了晚期肝癌，治病花了20多万，自家的积蓄全花光了，又退了厂里的股份8万元。迫于家庭的变故晓光就主动放弃了学习，子继父业连照顾妈妈，也进厂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