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人间】爹的事业(散文)
一、
阳光下,八十二岁的爹坐在土坡上,取下帽子,头上冒着热气,脸热得通红。
有风吹来,爹掏出半旧的白羊肚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在手上蹭了几下,算是洗净手。
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山楂糕糖剥开,放到没牙的嘴里,来回地扭动着嘴巴,就像《城南旧事》的英子看到骆驼吃草时的样子,滑稽、可爱。爹把嘴巴张得大了些,还夸张得变换着口型,肯定是糖粘到上颚上去了。只一会儿,爹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很享受地来回扭动着嘴巴。酸酸甜甜的味道爹最喜欢,他幸福地眯上眼,双手扣在脑后,顺势躺在土坡上。
阳光有点耀眼,爹摸过帽子罩在脸上。阳光像个调皮的娃娃在帽子的缝隙里蹦过来、跳过去,把爹的脸筛成金光点点。
离爹不远处,有一块塑料薄膜,上面晾晒着爹采摘的喇叭花种子。一辆自行车、一把镰刀、一根木棍、一把笤帚、一个八斗、一条尼龙袋子躺在旁边,那是爹劳动的全部行当。
爹坐起来,走到自行车边,从车筐里拿出一盒牛奶、一个塑料袋,又重新坐到土坡上。然后,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酥油饼,掰下一点,手自然地拢起,接住掉落的碎渣,一并放到嘴里,喝口牛奶,牛奶泡碎了酥饼,爹香甜地吞咽着,有牛奶从嘴角留出。于是,爹的山羊胡子粘满了酥饼的碎渣和牛奶,爹伸手摸出毛巾擦了擦,幸福再一次在脸上荡漾。
爹总是这样,他那么容易满足。他觉着自己过着天上的日子。生活就像这牛奶、酥饼,香醇、甜蜜。
吃完后的爹像加足了油的汽车,年轻人般,一咕噜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摸起镰刀,抓起袋子,再次投入战斗。
用爹的话说,那些喇叭花秧子实在喜人,缠绕得像是个筛子底般罩在枯草上、拢在闲杂的石头上、摊在草垛上,爹很熟练地用镰刀轻轻左勾右挑,前拉后提,拢成一堆,然后,装到袋子里。
当然,也有不太好弄的时候,牵牛花们极尽自己的攀缘本领,爬上高高的电线杆或树干,把它们裹得严严实实,像是给它们穿了一件修长的大蓑衣。爹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怎么够都够不完整。于是,爹发明了一件新型工具,取几根硬硬的铁丝弯成钩子,绑到一根长长的竹竿上,于是,再无漏网之鱼。
被爹收集过的地方,像是一间挂满蜘蛛网的屋子,被打扫干净。有风吹来,清爽宜人。
二、
回到家,爹瘪着没牙的嘴,让我们猜猜今天收获了多少,看到幸福在爹脸上绽成花,我们就知道,爹又丰收了。
“爹,慢慢干,别累着。”每次,我总忍不住劝爹。
爹笑笑说:“这算什么,又不用出大力,累不着的。”
吃过饭,爹又走了。
我说:“不歇会吗?”
爹说:“趁中午太阳好,我去晒晒种子。”
爹有的是干活的理由。
“这里的人好奇心真是大,骑着车也会停下来,问我采这个有啥用,我说是药材,他们便又会热情地指点我哪里有。”爹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幸福。我一直担心爹离开家,在这里会不习惯,想不到现今却喜欢上这里,想到此,我便释然。
有这么多热心人的指引,便有更好的消息传来,刚完成一个地方的收集工作,爹便又寻到一块宝地,那里满眼都是喇叭花种子,简直就是喇叭花的天下。地点是村外的几个塑料大棚。人们只顾棚里的蔬菜,谁去管棚外的事?于是,那里便成了喇叭花的世界。沿着大棚边缘,长出一排密密麻麻的喇叭花,比种上去的还要整齐。随着气温上升,大棚的使命完成,再没有人早晨爬上去揭开稻草苫子,天黑前再爬上去,一一盖上。于是,喇叭花攒足了力,可着劲地长。一场雨后,喇叭花伸出一条柔软的藤蔓,那藤蔓神助般伸展、蔓延,一棵连着一棵,缠来绕去,把大棚盖得严严实实,仿佛穿着一件绿色的袍子。开花时节,那大棚上简直就被开成喇叭花的海洋,淡淡的蓝、浅浅的紫,一朵一朵,密密地铺排开来,微风中,一个波连着一个波,飘来荡去,煞是壮观。
人们都忙着干活,谁有那闲情看上它们一眼?花们不管,兀自开放,这时,忙碌的是蜜蜂和蝴蝶,它们在花间举行着盛大的舞会,“嗡嗡嗡、嗡嗡嗡”,它们该是说着怎样甜蜜的情话?它们忙碌着,扇动着几乎停不下来的翅膀,看看这儿、嗅嗅那儿。偶尔有只麻雀飞来,被眼前的美景惊得目瞪口呆,只一会儿,便如梦初醒般对着天空大呼小叫,因为太过激动,那变了腔调的呼喊,引来更多的麻雀。这时,有人从大棚里钻出来,“呼啦”一声,上百只麻雀流星般飞走,把那人倒唬了一跳。
遇到这样的事,爹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巴不得赶快去收完。
我劝爹说:“爹,你慢点干,不然,完成就没得干了,还得去找。”
爹笑着说:“怎么会这么想?找怕啥?”
总之,爹有的是忙着的理由。
三、
天一亮,推开门,一块木板挡在路中间,木板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是斗大的字:“我吃过饭了,你们自己吃吧,勿念。”落款是:“父字。”
留言,是父亲一贯的习惯。
小时候,一般都是我们还在睡梦中,爹便早早起了床,开始一天的工作,他不忍叫醒我们,于是,就留言,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至今还记得爹的留言:
“饭在锅里,自己吃。我去南湖锄草。”
“猪、鸡都喂了,天晌时,再喂一次,猪食在桶里,鸡食在盆里。”
“小鸡在笼子里,看管好,别让猫给祸害了。”
……
有时,爹怕我们有的字不认识,还给加上拼音。
爹的留言,我们也有看不到的时候。记得有一次,爹用粉笔写在堂屋的地面上,那字实在太大,以致我们走来走去,都没有看到。没看到就会误事,所以,爹每次都恨不得把它挂到我们的眼皮上,想方设法让我们看到。要么用一根杆子挑着一张纸,让你躲都躲不开;要么就在我们的鞋窝子里;再要么就在饭桌上,压在碗底下。每次,我们都欢喜地读爹的留言,然后,像得了圣旨一般认真执行。
爹的留言,每次看到,都让我们心里暖暖。
四、
让爹最受不了的事,是天一直下雨。他惦记那些种子还没收完。
爹闲着就难受。
雨一停,爹便出发了。
我对爹说:“湿漉漉的,不太好弄吧。等天晴了,晒晒再去。”
爹说:“趁湿好收呢!不然就炸口了。”
爹的领地越来越大,一个季节,他跑遍了整个镇上的所有村子,村里村外,田间地头,荒原坟地,爹都走遍了。
上班二十年来,我待在镇上,除了几次家访,几乎没怎么进过村子,对这里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
可是爹,这个纯粹的外乡人,因为收集种子,半年来,却和这里的人混得稔熟,打得火热。
光是打完种子,堆起的喇叭花秧子,就垛了好几个垛。种子自然少不了,那黑黑的月牙样、米粒大小的种子,爹一个季节能收好几百斤。
五、
爹采集的种子很多,路边绿化带一种树上的种子、荒郊野外的野胡萝卜种子,都是药材,爹都采集。还有一种是婆婆蒿种子,那婆婆蒿和麦子一起长,麦子熟时,它也熟,种子金黄色,极小,比针眼还小。即便这样,一个麦季,爹也能采集好几袋子。
村里有好几个老人都在采集,他们说爹太实诚,哪有这样卖种子的?这样挣不了几个钱。于是,他们教给爹一些赚钱的技巧。爹一听,眼睛瞪得老大,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坑人吗?”
那些老人对爹的反应更是生气:“你这个小老头,怎么这么不开化,你不那样做,贩子也那样做。你是给贩子在挣钱,知道吗?”
爹耳根软,经不住别人的一再劝说,于是,找了些细沙,一个袋子掺上一些。爹的造假技术实在太烂,被人一下识破,爹矢口否然,那人便拿来簸箕簸了簸,那样子就像在掂量爹的良心,爹掺进去的沙像一枚枚钢针刺得爹满目疮痍,脸红得像鸡冠。
接下来,爹用了几个晚上,把沙一一簸出。
“少挣就少挣,昧着良心的钱咱挣不来。”爹边簸边说。
六、
爹有自己的工资,还有养老保险和低保。根本用不着这么辛苦。可是,爹闲着就难受。我想,爹是一辈子勤快惯了,让他闲下来,他是如何让也不适应的。
爹从来舍不得买衣服或是好吃的,他总是说:“这么多衣服,穿都穿不过来,再多,也就穿那么几件。什么新的旧的,一样穿。再说,干活,再好的衣服,也穿不出好穿。吃饭就吃饱了,买那么多东西,吃哪里?”爹虽如此说,但是,对我们姐妹几个和外甥,他却从不吝啬。当听说我们要回家,或是上学的外甥周末、假期回家,爹总是欢喜地跑到超市,买来那么多好吃的,等着我们。每逢过年,爹都会高高兴兴地数算有多少个外甥、重外甥,然后,把钱分好,一一发给他们。
《圣经》上说:“儿女是耶和华所赐的产业。”
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所以,他的事业,他做得虔诚、认真、执着而辉煌。
如今,爹走了,可爹对我们的爱却如福杯满溢,绵远留长。
看到路边一位老人,我会想起爹;
每次吃到松软的食物,我也会想起爹;
每当有个什么好消息,高兴之余,我都会怅然若失,没有爹的分享,再大的惊喜算得了什么?
我怎能忘记爹,门前的小路上,家里的花盆里,到处都爬满牵牛花,缠缠绕绕,浅紫、淡蓝的花儿一朵一朵;后院的小路,鲜有人走,全是野胡萝卜花,一蓬蓬,细细碎碎,洁白、芬芳。那都收集种子时落下的。
看一眼,再看一眼,泪水便在眼里打转。我知道,那里盛放着爹满满当当的疼爱!
爹去了,我知道,爹就在我身边。我多想对爹说:“爹,我知道您就在我身边,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您了,您知道吗?”
爹去了,可他的事业未竟,因为他的产业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