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白花花一片。张长明直觉得天旋地转，他紧了紧手中的长枪。身子像蜡烛上的蜡泪，正一点点往下坠落。台下的人影变得模糊，音乐在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台上。
　　 在他倒地的一刹那，在后台控制灯光的杨贵生看得真切，瞬间关掉舞台的灯。台下陷入黑暗中，角落里响起一片唏嘘。在台下注意许久的张天宾冲上台，抱起张长明直奔向后台。
　　 李二婶正在化妆间忙活，见这架势吓了一跳，惊呼：“你爸咋了？”
　　 张天宾说：“快倒水。”
　　 李二婶说：“长明哥，你可别吓我。”边说边迈着小脚奔向饮水机倒了杯水，迈着小脚又跑了回来。
　　 张天宾接过水杯，抬起张长明的头慢慢灌下去。
　　 李二婶说：“瞧这脸，比那墙面都白。天宾，快说你爸到底咋回事？”
　　 张天宾说：“估计是低血糖引起。我就说了别让他上台表演，他偏不听，这下倒好，整个人倒在台上。”说完用手给张长明顺气。
　　 李二婶说：“你爸的倔脾气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要做的事谁阻止得了？昨天我就劝过他，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这下倒把自己折腾出病来，还好没出啥大问题，不然我怎么跟你死去的妈交代？”
　　 杨贵生后脚跟了进来，说：“长明叔没事吧？”
　　 李二婶说：“没啥大事。等会给他煮点红糖水，再休息下就会没事。”
　　 张天宾说：“贵生哥，外边怎么办？节目没演成，观众有没有意见？”
　　 杨贵生看到张长明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点血色，悬在心上的大石头落了下来，说：“别担心，我已经让主持人向观众说明情况，临时换了其他节目。”
　　 李二婶拿了条薄被子给张长明盖上后，回家煮红糖水去了。杨贵生从化妆桌后边搬出一张折叠床，打开铺好后让张天宾帮忙将张长明扛上床去。
　　 张长明好歹醒了。喝了点水他稍微觉得好了些。环顾四周，跟前有七八张桌子并在一起，桌上乱七八糟堆满化妆品。每张桌上都装有一面70公分高的镜子，镜子里照出自己来，眼眶乌黑，像套了两只汽车轮胎。身后是一排演出服装，款式多样。才认出身在化妆间，说：“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舞台上吗？”拿眼瞧张天宾。
　　 张天宾说：“爸，你自己晕倒了还不知晓吗？”
　　 张长明说：“我晕倒了？”他回想起在舞台上的天旋地转，顿时觉得头发昏，赶紧又闭上了眼。过了会，睁开眼又说：“糟了，我的武术还没表演完，快扶我起来。”他挣扎着想起来。
　　 杨贵生上前摁住他，说：“长明叔，你的节目撤下来了，已经让别的节目顶替。你上去也没地方给你演。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张长明说：“凭什么撤我的节目？外边的观众都是冲着我才来看节目，我不演了他们看什么？”
　　 张天宾有点恼了，说：“爸，你别总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谁告诉你观众专程来看你表演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武术已经不时兴了。”对张天明上台表演，他从一开始就反对。可张天明就一根筋倔到底，非要逞强。
　　 张长明挣扎着又要坐起来，杨贵生搭了把手，他硬是推开，扶着床沿自己坐了起来。
　　 张长明说：“我的武术表演可是闵市长亲点，要在庆祝菏泽设市的晚会上演出。闵市长说了，武术是中国国粹，同时也代表了菏泽，是菏泽一大文化。要我将武术的精髓发扬光大，让全世界了解中国武术，了解菏泽。市领导这么重视，说明武术还是有一定的艺术价值。”
　　 张天宾说：“领导酒桌上的话你也信？那公鸡也会下蛋。”张长明也恼了，说：“谁说公鸡不下蛋了？昨天新闻上还报了牡丹区有户人家养了只公鸡，下了颗蛋，跟母鸡下的一样。”
　　 杨贵生拉过张长板凳坐到一旁。他没再劝架，他知道张长明不喜欢自己。张长明跟爸以前有过节，因为在武术上一争高低。
　　 张天宾挨着他坐了下来，继续说：“就算是这样，你现在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上台表演确实不适合，万一闪了腰或崴了脚，可咋整？我知道你想在这次庆祝晚会上结束自己的武术生涯，万一出了事别人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孝，我可担不起那么大的罪。再说了，领导真正的意思是让你将武术的精髓传授给年轻人，让年轻人担起传播武术精神的重担。”
　　 张长明一听又来气，说：“当初我让你学武术，你偏不肯，非要去学做什么生意。我们张家可是武术世家，到了你们这代就要失传了。”
　　 这话戳到了张天宾的软肋，他明白继承武术的重要性，那代表了他张家六代的荣耀，也是菏泽一张城市名片。可自己确实不爱练武术，小时候任凭张长明如何的棍棒相逼他都不肯屈服。
　　 张天宾说：“爸，这件事我已经跟你明确表过态，我不爱练武术，整天拳打脚踢，像个野蛮人。现在都讲究效率方法，你们用体力吃饭，我用脑子养活自己，谁都不妨碍谁。你也看到了，我经营的超市生意确实不错。”
　　 张长明不说话了，大儿子确实有做生意的头脑，超市才经营了一年就在市里买了一套商品房，前段时间又添了一辆小汽车。可他一想到张家一个武术世家，作为继承人的大儿子竟然弃武从商，就顿觉有失面子。不过让他倍感欣慰的是，还有张天义这个小儿子，不然武术世家的荣耀就要毁在他手里。
　　 门开了，潘振坤走了进来，顺手将身后的吵杂声关在门外。他是今晚晚会主持人。脸上的妆像抹上去似的，花了一领带。因天气热，汗水沿着脸颊渗透了衬衣，又穿了一件密不透风的晚会西装，又闷又湿弄得他难受。进来后话筒都没扔就伸手进后背挠痒。边挠边往张长明那边靠，见张长明脸色恢复了血色，知道已无大碍，说：“长明叔，您可得帮帮我，不然我这个主持人今晚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张长明等人一齐问到：“怎么了？”
　　 潘振坤说：“外边都吵翻了天，观众说要是再看不到您的武术表演，他们就砸场子。我这不刚安慰完他们，就赶过来看看您的情况。如果您觉得没事呀，就上台表演吧。我还是第一次主持这么大型的晚会，还是主持菏泽设市这么重要的晚会。我想给领导，观众留个好印象。”
　　 这可乐坏了张长明，他投给张天宾一个白眼，潘振坤的话正好给他一个大嘴巴子，自己的武术还是受观众喜欢。他掀开被子，两脚在地上找鞋，一时找不到，说：“我的鞋子呢？你们看到没有？”
　　 杨贵生起身在床底下找出了鞋，递给他。
　　 张天宾不干了，说：“爸，你还真要上台表演呢？万一又晕倒了怎么办？我不同意。”
　　 张长明用手指抠脚后跟的鞋面，说：“你没听振坤说嘛，我再不上去表演，观众就要给他难堪。我没你那么狠心。振坤，扶我一把。”
　　 潘振坤意识到手里还握着话筒，将话筒放在床边，腾出手就要扶张长明。
　　 张天宾推开了他的手说：“振坤，我爸的身体情况你也了解，三高，刚才又晕倒在台上，你就体谅体谅我就一个爸的份上，别再折腾他了。”潘振坤傻眼了，看了看张长明说：“可长明叔答应了……”
　　 张长明说：“振坤，别听他的，我说去就去，今晚谁都阻止不了我上台表演。”
　　 李二婶提着保温壶走了进来，察觉到气氛紧张，打趣到：“谁放炮了，火药味那么浓？”
　　 说完打开保温瓶的盖子，往里倒了一碗红糖水。水呈褐色，冒着热气，上面漂了几片姜。她对着水吹了几口气，递给张长明。
　　 张长明看了一眼，没接，扭过头去。他不爱喝甜的，红糖水是女人喝的玩意，说：“我已经没事了，红糖水留着你自个喝吧。振坤，快扶我起来。不然观众该等急了。”潘振坤没敢上前。
　　 李二婶看了眼张长明，见他坐在床沿边干着急，说：“你要没事就自个起来。先前是谁晕倒在台上让天宾扛下来？我记得没错应该是你吧。”
　　 张长明脸红了，他不说话了，他知道争不过她，从认识她开始张长明就没争赢过。张天宾暗暗偷笑，只有李二婶这滴卤水才能点爸这块又臭又硬的豆腐。
　　 李二婶说：“快趁热喝，越老越不听话。要不是虹姐死前嘱咐我要照顾你，不然你死外头我都不操一分心。”
　　 说到老婆林霞虹，张长明不吱声了。她在世时总操心家里，自己才有心思忙武术的事。李二婶是个寡妇，念及与老婆的姐妹感情，不顾别人对她的指点忙里偷闲来照顾自己。对李二婶，张长明心里很是感激。时间一久，对她竟多了一份别的感情。张长明接过红糖水，一口气喝完。糖水甜到他发腻，眉头拧成个结。
　　 张天宾见状说到：“二婶，要不你劝劝爸，让他别上台表演了，他这身体估计翻不了两圈又该晕倒。”
　　 李二婶说：“武术节目不是已经撤销了吗，怎么还上呀？”自顾又往空碗里倒红糖水，急得张长明喊，够了够了，再喝我就成糖了。李二婶当没听见，硬是把一碗满满的红糖水端到他面前。朝他瞪了一眼，张长明一怂，撇撇嘴，闭上眼又一口气喝完。喝完没再把空碗给李二婶，而是藏在身后。张天宾用下巴朝旁边点了点，李二婶看向潘振坤。
　　 潘振坤瞬间脸上堆满笑，说：“二婶，我也是难做。观众死活要长明叔上台表演武术，我也跟他们说明了情况，可观众不买账我也没办法。”
　　 李二婶说：“长明哥，今天这事我替你做主了。节目撤销，你好好休息。”
　　 张长明慌了，说：“我好不容易盼到菏泽设市，这么大的事我不露个脸怎么对得起菏泽的观众？今晚的节目我无论如何也要上，就算晕倒我也要晕倒在台上。”他一急就想上厕所。他有个毛病，水一喝多就尿频。两碗糖水一下肚，就觉得膀胱鼓胀。他抓住杨贵生的手，借力终于站了起来。才刚站稳就觉得头一阵发昏，李二婶等人在他四周旋转起来。他摔回到床上，脚给崴了。
　　 李二婶察看其他地方没有摔伤，朝他手上象征性拍了一下，说：“你说你那么倔干嘛？为上个节目连命都不要。你要出个好歹，我也不活了。”她落了几滴泪。
　　 张长明口气软了，说：“我就上个厕所，你哭啥哭呢。”
　　 大家这才注意到他大腿根上湿了一片。这一摔把尿都摔了出来。杨贵生机灵，从演出服里找了条合适的裤子让张长明换上。李二婶也不避嫌，上前就将张长明的鞋换下，二话不说又将裤子扒拉下来换上杨贵生递过来的裤子。十分钟不到就帮张长明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张天宾等人尴尬地站在一旁。
　　 经过刚才一幕，张天宾已惊出一身汗，对潘振坤说：“振坤，今晚就算观众把舞台砸了我也不管。麻烦你再去跟观众说下，今晚的节目我们确定不上。”
　　 潘振坤见张长明两眼紧闭，就差没藏进被子里。当众让李二婶帮忙穿裤子，张长明觉得丢人。
　　 潘振坤无奈说到：“好吧，长明叔都这样了，再让他上台显得我太无情。我这就跟他们说去。”他转身要出门。
　　 张长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大声喊到：“不许去。我休息会就能上台。”李二婶等人忙一顿斥责。
　　 大家一时争执不下。潘振坤说：“要不这样吧。长明叔的节目照样上，不过长明叔不上，而是让其他人代替他上。”
　　 张天宾说：“好主意。让谁上？”张长明没吭声。
　　 李二婶说：“眼前不有个现成的接班人嘛。”
　　 她朝杨贵生看去，大家的注意力一下从张长明转到杨贵生身上，让杨贵生一时无法适从。
　　 上台表演一直是他的愿望，也希望将爸爸杨春自创的一套杨家拳法展示给菏泽的观众看。他看了一眼张长明，张长明耷拉着脸，明显对这决定不满意。他不说话，他知道自己在张长明面前说什么都是错。张长明对爸爸的恨延续到了自己身上。
　　 张天宾说：“我怎么没想到，让贵生管理灯光确实太屈才。振坤，节目就让贵生代替我爸上。”
　　 潘振坤先前趁李二婶帮张长明换裤子的时候回了趟台前，这时带回一个消息，说：“闵市长也来看晚会。如果见不到长明叔，会不会有意见？”
　　 张长明一听闵市长也来了，急忙坐起身来，说：“闵市长不是去接待贵宾了吗，怎么有空过来？”
　　 潘振坤说：“长明叔，闵市长可是您的粉丝，您的节目他每场必看。这不，还领了贵宾一起来看呢。”
　　 张长明说：“看来这节目还得我亲自上。美丽，你给我脚涂点跌打止痛酊。”
　　 李二婶原名李美丽，名字跟人却不相符。李二婶就要去拿药水，张天宾忙制止，说：“你都那样了还上什么上，如果跌倒不就扫了闵市长和贵宾的兴致？既然你不愿意让贵生上，那就让天义上吧。天义的武艺也不差，估计能蒙骗过关。天义呢？”
　　 李二婶说：“早前我去煮红糖水时遇见他了，他正跟新交的女朋友坐车说是去看电影，新上映的，叫什么激情。名字太怪，我一时也记不住。我看就让贵生去吧，贵生得到他爸的真传，我相信他能应付得了这么大的场面。”
　　 张长明臭着张脸，说：“我张家是武术世家，要表演也是由我们张家的人去。天宾，你赶紧去找天义回来。”
　　 有个助理模样的小伙子进来在潘振坤的耳边咕叽一下，潘振坤点头示意，助理又走回台前。潘振坤说：“来不及了，长明叔的节目已经压到最后一个，现在还有五分钟台上的节目就结束。长明叔，现在大局为重，今晚的节目就让贵生帮忙吧。闵市长和贵宾都在，我们容不得有半点闪失。长明叔，您说呢？”大家的眼光全部都投向张长明。
　　 张长明说：“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样。”他转身对杨贵生说：“贵生，好好表演，别丢我们武术世家的脸，还有你爸的荣耀。”杨贵生点点头。
　　 李二婶这下高兴坏了，张长明和杨春的仇恨算是一笔勾销。她让张天宾帮忙找演出服装让杨贵生换上，自己又稍微给杨贵生上了点妆，然后和潘振坤一起送他上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