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角洲印象
　　 从黄河入海口回来有些日子了，一直写不出东西。经常在梦中惊醒，有时梦见自己掉进了黄河，洗也洗不清；有时候掉进了油井，跑也跑不了；有时候变成了一棵野草，走也走不动……醒来之后，心里堵得慌，有很多话，可是无从下笔。
　　 应该说，东营黄河三角洲两日游，虽然匆匆忙忙，时间大多花在了路上，但目之所及，气象万千，看的东西真的不少，只是总觉得心里空空的，似乎被什么抽走了一些什么。自己就像一只纸鸢，从三角洲飘过，却没有安装摄像头，回来是空空的行囊。更像是灵魂出了窍的躯壳，在三角洲上游荡了一会儿，灵魂无处着陆。
　　 以前，好多次从黄河上匆忙而过，唯一的感觉就是宽阔。没有见过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雄壮，没有见过九曲十八弯的梦幻，也没见过壶口瀑布万马咆哮的雷鸣……本来想在黄河入海口找到一种壮美，看过之后，心中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
　　 站在入海口近处的浮桥上，看黄黄的河水，如同公园里的湖水一样平静。仔细看了半天，才看出浑黄的河水确实在流动。从近处向远处望去，不像是河水在流动，倒像是一条又宽又长的黄色布幔，铺向大海，真的有一种踏上去的冲动。远处的大海，一片苍茫。
　　 或许是“雪原雷动下天龙，一路狂涛几纵横”，到此已经疲惫了；或许是黄河一路狂奔，忘了看看两岸的景色了，现在要慢慢欣赏；或许是“裂壁吞沙惊大地，兴云致雨啸苍穹”，到此时，才想起看看身边由自己亲手塑造出的大平原。
　　 如果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黄河三角洲，那就是“新鲜”。公元2016年，她刚满161岁。对于动辄以百万年计的大地貌来说，她就像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孩，新鲜得令人感动。脚步在她的躯体上走过，能够触摸到她的体温，充满了青春朝气，似乎在躁动着，欢欣着，渴盼着。
　　 五千年以来，黄河犹如一条不安分的巨龙，在山东半岛南北两侧的渤、黄海之间来回打滚儿，泥沙堆积成三个三角洲。我今天前往的黄河三角洲，是1855年黄河改道伊始，百多年不断塑造而成的，大致包括山东省滨州地区的一部分和差不多东营市的全部，是世界六大河口三角洲之一。
　　 黄河不知疲倦地从黄土高原搬泥运沙，输送来的黄土在三角洲上一寸寸淤积，沧海变桑田。在三角洲这个大扇面上，黄河摆动留下的九重故道高出地面2－3米，好似道道扇骨。在扇骨之间，是相对较低的微斜平地与河间洼地。由于不同的地形上生长着不同的植物，扇面上便形成了一幅天然大油画。
　　
　　 二、芳草萋萋
　　 黄河三角洲，五千多平方公里，到底是一种骄傲，还是一种悲凉，很难说清。“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论是大自然，还是大社会，这种难分难解的问题，层出不穷，屡见不鲜。所以，如何看待已经发生的，如何做好正在进行的，则是这个地球目前的主宰的人类应该做的事情。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纵横穿越整个三角洲，也无缘鸟瞰三角洲，只能将对三角洲的向往，浓缩到黄河入海口风景区。可是，到了以后发现，自己还是无法领略其全貌之万分之一。无边无际的荒草，无穷无尽的荒凉，一眼望不到边的盐碱，数也数不清的油塔，遇上一辆车，那是一种幸运。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能用“荒草”一词儿。陶渊明的《挽歌》里说“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肃杀凄凉，写尽人世间的炎凉。大自然中的草，原本没有那么多的悲凉，是人把自己的悲凉强加给了无辜的草。还是喜欢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芳草绿树，生意盎然，本就是造化之本色。故而，应该叫芳草。
　　 被一片嫩绿吸引，于是驻车。在路两边，新生的芦苇，齐整整，绿莹莹的。迎风摇曳，珊珊可爱。禁不住脱口而出：“这是新种的吧？”
　　 陪游的同学哈哈大笑：“这是今天最奇葩的话啦。在这里，哪还用得着种草啊。”他接着说，这里的一切草，都是天然的。为了交通安全，每年都要将路两边的芦苇铲掉，不然你就会觉得掉进了草丛里，视野不宽，心情自然也郁闷啊。
　　 是啊，举目望去，去年的枯黄还没有退去三分之一，今年的新绿已然过半，再有个把月，肯定是满目翠绿了。没有去过大草原，我想也不过如此了。一望无垠，是最好的描写。欧阳修的“长郊草色绿无涯”，应该是可以用来描写三角洲春天的模样；无名氏的“黄毯悄然换绿坪”则是三角洲秋天景色的描摹。北朝民歌里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可以用来形容三角洲一年四季的雄浑辽阔。
　　 同学说，你们来的还不是最好的季节，如果十月份来，那可是万里芦花雪，千里红地毯。黄河入海口湿地一进入秋季就缤纷起来，湿地下游生长着低矮的紫红色黄宿，像一块块红地毯，不时可见水鸟在上面跳舞。此时，湿地中游是成排的野柳林，黄河故道上的芦苇则开着连绵的白花。可以想象，望不到边际的芦苇花盛开，必然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我说，这也不错，闭上眼睛想象，也是一种境界。
　　 同学眉宇之间充满了自豪。他是地道的东营子民，地道的三角洲土著，对于这片土地，他一定有着深厚的情意，就像我对家乡的丘陵钟情一样。
　　
　　 三、瞭望塔之上
　　 三角洲大平原实在太平坦，太辽阔，不在高处，你只能看到地平线，满眼的荒草，无与伦比的单一。可是你若是俯瞰，你就会发现三角洲里，景象万千，仿佛一幅无边无际的山水画。我没有福气鸟瞰，倒是可以登上瞭望塔。
　　 到黄河三角洲，自然不能错过黄河入海的奇观。保护区里建有一高一矮两瞭望塔，从那里向海的方向远眺，黄河仿佛一根柔软的黄金绸带，徐徐地飘入渤海，碧水黄流，泾渭分明。
　　 据说，如果是在丰水年的8、9月份登塔，又适逢涨大潮，就会看到一道奇景：陡然膨大的黄河一头撞进渤海，两股野性十足的激流抵死相搏，形成半边蔚蓝、半边浊黄的巨大水柱，气势震天。
　　 可惜，我是“五一”去的，无福无缘。人这一生，不可能总是顺心顺意。泰山，我去过两次，举世闻名的泰山日出，就是没有看到。乘兴而往，败兴而归，这不是一个良好的心态。看到与看不到，是两种境界。看到日出的人，残缺的是体会不到失望的感觉，是吧？
　　 登上瞭望塔，纵目远眺，黄河横在眼前，并不阔大，也就是那么窄窄的河道，夹在两片荒草丛林之间，平平静静，似乎凝固了的一长条黄色的帛绢，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岁月无情地感叹。
　　 黄河似乎钟情于这样的荒芜，日夜不停关照着，快200年了。黄河又似乎并不留恋这样的荒凉，昼夜不停地吻别着，一头扎进浩瀚的渤海，再也没回头。黄河亲自塑造了这一片的土地，却没有丝毫的骄傲。倾听黄河沉沉的流动，我听到了她无限的怅惘，无尽的悔恨。
　　 塑造这一大片三角洲，黄河身后留下的是遍体鳞伤的黄土高原。陕北民歌中有一句“发一回山水退一层泥，瞭一回哥哥蜕一层皮”，黄土高原就是这样日夜不停地消耗着，滚滚黄土背井离乡，在遥远的海之滨塑造了好几个三角洲，养育了那里的生命，却将老家的儿女弄得栖栖遑遑。
　　 我想，黄土高原的人，走进三角洲，一定会泪流满面。因为，他脚下的土地、手中的泥土，就是他老家的。或许，被风刮进他眼睛里的那一粒尘土，就是从他家门前的小河里流浪到这儿的。说不定满地荒草里，就有那么一棵，曾经也在他家门前经历过枯荣，而今孤独地倾听着黄河水带来的家乡的信天游，泪流数行。故乡的泥土啊，你为什么漂流几千里到这儿来？是嫌故乡穷，还是身不由己，被裹挟到这里？你到这儿可好？
　　
　　 四、磕头机之叹
　　 原生态，是同学再三提到的一个词儿。其实，在这里已经找不到真正的原生态了。柏油路四通八达，虽然人烟稀少，可是人类的足迹早已踏遍了这片原野，而且越来越多。与其说是原生态，不如说是人烟稀少。
　　 在油塔旁驻足，看一起一伏的抽油机，就想，黄河养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的同时，悄悄地在自己的胸怀酝酿着一个庞大的愿望，在她的尽头为中华民族的振兴提供了滚滚石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胜利油田，中国的经济会是个什么样子。据说，胜利油田目前处于困难时期，我想流泪。
　　 磕头机是当地人对抽油机的形象叫法，意思是像一个人在磕头。我真的觉着这个叫法太无与伦比了。
　　 人类磕头，祈求原油源源不断。不仅是原油，农民磕头，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渔民磕头，盼望一帆风顺，鱼虾满仓；商人磕头，祷告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所有的人都磕头，磕头唯一的目的，就是索取。
　　 我想，人类磕头，最重要的应该是感恩。就说在黄河三角洲，是不是应该感谢黄河积攒了上亿年的财富？看着遍地的磕头机，当我们吸吮母亲奶汁长大成人之后，不应该感恩？《本草纲目·禽部》载：“慈乌，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这就是“乌鸦反哺”的故事。我们回报大地母亲的是什么呢？胜利油田，每年喷吐石油2500万吨以上，可是补给大地多少呢？
　　 我更觉得磕头机是在祈求大地的原谅。茫茫滩地，钻塔林立，数不清的“采油机”频频颔首，像一片钢铁森林。森林，是用来蓄养水分，保护生态的。这里的钢铁森林，却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大肆抽取着，一无涵养，二无保护。
　　
　　 五、古柳林之殇
　　 景区有一处很是惹人注目的景点——黄河故道天然柳林。或许是我对于柳林的概念还是停留在孤陋寡闻的境地。我的家乡现在也很少有林，即使有，也是人工所造，美则美矣，不自然。想起小时候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心中一阵阵酸楚。消失了的林木，遁去了的小河，飞逝了的鸟儿，常常在梦中相约，醒来就“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恍惊起而长嗟”，只余悲叹。
　　 走上木栈道，在波光潋滟之上，倒是有一番别样的天地，就像走进了情人的内心，可尽情感受大自然的内涵之美。茂密的芦苇、长长的蒲草、亭亭玉立的荷花，静谧，幽深，有一种世外仙境般的天然美。
　　 据说，从前，栈道两边紧挨着芦苇和柳林，不知什么人一声令下，栈道两旁一干二净，露出宽阔的水面，无遮无拦，视野倒是开阔了，心旷了，神怡却没有，至少在我看来。走在栈道上，你无法与芦苇亲近，无法同柳树拥抱，甚至无法识别那婉转的鸣叫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心中无限的怅惘。“天然柳林”，天然在哪里呢？当人工斧凿的痕迹历历在目，毫不避讳的时候，就是失去自然的时候。如果，有一叶扁舟，任我在水中穿行，那应该是惬意的事情。在沙渚逗留，在柳岸徜徉，在苇荡潜伏，在荷塘流连……那才能有欲罢不能，那才能一步三回头。
　　 实在的，在曲曲折折的栈道上走着，忽然觉得入口处的“黄河故道天然柳林”几个大字，名不副实，应该改成“黄河故道人工栈道”为宜。
　　 对面柳岸，像是一对鸳鸯，相依相偎，不时振动翅膀，幽幽和鸣。我赶忙拉近镜头，可惜距离太远，镜头太小，鸟儿的身影依然模糊，只能一声叹息。想起《诗经》里的“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人类总想主宰这个脆弱的世界，让脆弱的生命时刻充满危机。在祈祷自己福如东海的时候，往往用别的生命作为祭品。
　　 如果“鸳鸯在梁，戢其左翼”的情形总能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如果我们想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鸟儿的生命，那么，这个世界必将是和谐的，必将是美好的。
　　 据说，这里是候鸟的天堂。据说每年有5万余只鸟儿来此越冬，包括丹顶鹤、白头鹤、大天鹅、黑嘴鸥等多种珍稀鸟类，难怪会成为许多观鸟人的梦想之地。
　　 当走上瞭望塔，举目四望，方感受到黄河故道的苍茫辽阔。上有蓝天白云，下有绿水密林，“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此时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虽然说不上一碧万顷，倒也水面清圆。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如果在此留宿，必然能看到“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之景，即使没有“渔歌互答”，此中之乐，无与伦比。若是凭栏远眺，必然“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六、我不想流泪
　　 听说，胜利油田正在大量裁员，预计明天裁减到十万。想当年，油田职工的福利让人眼红。而今，虽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日渐式微的市场，让这个庞大的企业，成了明日黄花，不能不让人流泪。
　　 流泪，不只是为了这个庞大的企业，更是为了三角洲的命运。当汩汩滔滔的原油被抽出之后，三角洲空了；当降水无法补充之后，海水倒灌了。眼看着遐迩闻名的万亩槐树林日渐式微，再也无法享受万亩飘香、万亩翠绿的宏伟景观时，我怎能不流泪？当游人如织，肆无忌惮地走进原始柳林，“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时候，怎能不流泪？当看到滚滚黄河水不得不被大马力的泵机引入三角湿地，却无法满足干渴得嗓子都冒烟的花草树木的时候，我怎能不流泪？
　　 还是想起同学那句话，看看原生态。原生态需要看吗？当人类步入其中，也就渐渐失去了原生态。“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对于大自然的热爱，人类似乎比动物更迫切，可惜的是，人类“战天斗地”的情怀与日俱增，把养育了自己的天地当成了十恶不赦的对手。这就是，大自然的悲剧，也是人类自己的悲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对于风景迷人的留恋，让人流连忘返，即使兴尽而归，也会闯入幽径，再次喧嚣。
　　 当我们沉醉于滔滔黄河水奔流到海不复还，沉醉于黄河泥缔造了黄河人，沉醉于黄河怀抱着得这片古老美丽神奇的收获着希望的土地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所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