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睡在春天阳光下绿茵茵的草甸上，做了艳梦。那少女的脸好像一个括号，等待谁来填空。
　　 艳梦。谁，填空，心中的爱？
　　 第73页，顾坚《爱是心中的蔷薇》中的句子。几个关键词，并列成阵，像一排思考的芦苇，心照不宣地暗应着某种隐秘的情愫。
　　 长篇小说《爱是心中的蔷薇》，以宝存等一批农村青年在改革开放转型期奋搏而上的人生轨迹，抒写儿女情长，探视生命形态，叩问人生价值，针砭计生政策，讴歌自然原朴的楚泽风土人情和纯净无尘的人性温爱，彰显出作家对生命的敬重、饱满的悲悯心肠和唯美的诗意情怀。
　　 所有的深爱，都是秘密……
　　 于蔷薇的意象中，淌漾而出的爱，是唯一超功利的精神救赎。
　　
　　 一、人性的温爱
　　
　　 《爱是心中的蔷薇》以“精神救赎与生命追求”为核心内容串接故事，通过一场救婴义举的接力赛，扫描城乡人的生存境况，展陈生命追求的诗性观照，并散射开去，延宕出生活多棱镜的人性面向：唯成分论的执念与际遇不公，计生政策的脱轨与人性缺失，人民公社时期的狂热与责任失衡，包产到户的自主与活力迸发，打工热潮的兴起与下海经商者的第一桶金……
　　 这些或美或丑的现实镜像，通过宝存、小青、红豆（香玉）、翠萍夫妻、芦花夫妻等人物生命线的串接与叠合，带着温爱的热力，融生命、生活于一体，绘制了一幅救婴行动的薪火传承、不甘于困境的拼搏、人与人之间的互信、守诚和亲睦关系的当代城乡生活的浮世绘。
　　 救婴义举，是冥冥中的天意，是人性温爱最集中的呈现与诠释。
　　 女婴仰躺在一条旧枕巾上，合着眼睛……扎着丝线的脐带像一截胡萝卜撅在肚皮上。小嘴巴忽然张开，又慢慢合上。
　　 （红豆）两声啼哭，就像向冥空中发出了凄切的求救信号，绕来绕去找到了他，挑选了他。
　　 红豆的争命、活命与健康成长，关乎她强烈的求生意识，关乎平凡人包括小龙淳朴心象的外化，甚至也关乎一只黑母狗流露的母性。
　　 学校那条黑母狗正蹲踞在女婴身边，见他（宝存）走过来，呜咽了一声，退回到围墙犄角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小心地抱起婴儿，越墙而走。围墙里传来两声犬吠。——像笑。
　　 出“镜”两次的黑母狗……狗犹如此，人当胜之。翠萍喂母奶，春勇安笆斗，瑞英擦熟矾粉，宝存活动课溜回去探看，连上课也常开小差。
　　 小红豆浑身清洁，精精神神，就像雨后池塘中染着霞光的一枝嫩红菡萏。
　　 我喝奶，宝宝就没没得喝了。刚断奶三天的小龙，看宝宝喝奶，陪宝宝玩，小人儿说出了一席温肠的话语。
　　 悲悯敏性的宝存，柔良侠气的翠萍，热情慷慨的春勇，爽朗好客的瑞英，这些熟悉的陌生人，通过量力而行的援救红豆，在偏安一隅的钱家老屋，集结起了一个充满友善、同情、义气、信赖和温爱的亲友团队。
　　 基于计划生育国策下的现实可能性，基于殉情自杀的姐姐、溺死化粪池的妹妹、淹死水塘的妈妈美杏等杜家九年的悲剧细节，奶奶口中的潘家弃婴故事的旧影，那些遥远的真相和烙血的记忆，炼化为宝存内应于血脉的悲悯情肠。当弃婴一出现，他就会伸出援手，救人于命悬一线。这是宝存真实感恩和心理救赎的唯一选择。
　　 生命的呐喊，逃婚的抗争，活着的勇往直前，不安于困境的求索之路，时隐时显地贯穿于里下河叙事的在场境域中，弃婴红豆到香玉的形象嬗变，散发出一种觉醒的生命意识和生存之光，以似断还续的精神符码连缀出一幅踏实而安全的生命图景。
　　 红豆，只是一个侥幸的孤例。在抓捕“二胎”的喋血行动中，那些被强行剥夺了生命的婴孩，和那些怀了二胎的母亲们，无一例外成了计生政策的祭品。身心的重创，生命的代价，精神的戕害，还株连到了整个家庭乃至下一代。比如，村长杜有贵，一辈子谨小慎微，他顺应计生政策，让妻子打下女胎，武力阻扰宝珠恋情……活胎倒进化粪池，女儿喝药丧命，妻子落水而亡，儿子精神受伤，追其前因，他的悲剧，既有客观原因，如千斤磨盘压顶的坏成分，噤若寒蝉的中农帽子；也有自身难以克服的人格缺失，谨小慎微的脾性，简单粗暴的教育法等。
　　 对红豆的爱，基于对弱小者的天然同情和爱。宝存，一个高考复读生，敢于冒大不韪，捡拾一名垂危的弃婴，多年后再聚首，他又以服装老板和大哥的身份，收留和聘用更名为香玉的红豆，在亲情的天然感应中情愫暗生，最后理性的终结了那份爱。
　　 对小青的纯情，基于少男的一见钟情，也有内在的情感诉求。
　　 于生命有交集的底层人物，也流溢着人性的温爱。父亲，奶奶，“三人帮”，还有一个个勤劳且聪慧的平民女子，无不倾尽了宝存一腔绵润的温爱。
　　 金榜题名时，开门揖客，在父亲的陪伴下，他上娘娘垛拜祭杜家先人，下新洋村探望外婆和舅舅，去廖家洼看了姑姑的坟墓……宝存风尘仆仆赶回楚泽，向无血亲的亲人们报喜。而小青却已然离去了。考场得意的他遭际了情场失意……
　　 捧金饭碗的宝存，绕过恋爱专家刘亚芳，娶了农家女志芸，有了女儿杜菡，过上了一段夫唱妇随的日子。后因二胎未遂，他辞去教职，带着妻子远走闯出了一条下海做生意的新途。再次巧遇香玉，衍生了另一段亦亲亦爱的情感。在贾庄菜市场摆地摊时，宝存再度伸出援手，聘香玉为营业员，为她庆成人礼，以礼相待，三口人过成了一家亲。明媚的温情，一而二的店面扩容，服装生意进入了良性的运转中。
　　 敏性，懂理，爱运动，讲义气，有独特的审美特质，决定了宝存做人处事的基调，圆融，唯美，理性，静忍。因此，在宝存的情感认同中，他过滤了那些负面的情绪、暗伤和阵痛，即使面对无情的父亲和残忍的姑姑，他也克制住痛和愤，以无声的沉默敬之重之，并输以同情和温爱。实质上，对父亲和姑姑的怨与恨，来自于随意轻视、抹杀他人生存权利与生活价值的反诘和怨恨的投射。故，恨可恨之人，爱柔小之人，源自于人性之善，更是一种情感补偿心理。
　　 经营酒店的春勇，开理发店的翠萍，打工的烧饼夫妻，在时代的浪潮中摸爬滚打，他们以诚恳而勤勉的劳作姿态，咬吞苦累，静忍不公，在抱团取暖的生存之道中，遇挫折委曲求全，遇强力迂回而进，成功赚取了第一桶金，收获着对本真生活的爱和乐趣，成为打工潮中第一批跃腾最高的浪花，先后融入了城市生活，也顺利完成了由乡村到城市的身份确认。
　　 打芦席的奶奶满珍，凭着与生俱来的耐劳、韧力，以副业生产为生，几十年如一日，成为石塘村收入最多的社员。劳苦耕种的父老乡亲们，于狂热与激情无间无隔的劳动诗意里，以自由自足的劳动，已然内化为他们身心合一的诗意安居。谁能吃得苦中苦的苦人，谁就可能是世间的大确幸之人。
　　 老少无欺的诚信，闪亮如新的青春，清甜微苦的人生，一切都源自初心的人性之爱，也无不源自作家顾坚的人文关怀和精神持守。
　　 《爱是心中的蔷薇》，从富有现代意味的人本态度和人性的温爱出发，他自觉闪避了劳动苦辛、生活负荷、钱权争斗，滤除了城味、商味、市侩味，将热切的目光聚焦于城乡的人、物、景，并融增值的悲悯、递减的负罪感、叠加的精神救赎和正能量于如椽之笔，捕捉温热的市井情味和生命情状，走笔青春的心动，抒写和睦的亲爱，还原计生的乱象，由衷地赞扬凡常人身上的生活热力和纯一人性，真实地记载了一个特定时代人由农村涌向城市的早汛之声，复活了一个人文主义的暖意与浪漫主义的理想国。
　　 谁？让爱，在这个道德失序、情感淡泊、险象丛生的世界，发出唯一的精神救赎？是他，作家顾坚，和他笔下的世界！是里下河文学学派的始作俑者——汪曾祺！
　　 因此，贯穿了仁者温爱的思想内核和宏阔实诚的文化品质之主旋律，时时回响着汪曾祺的脉脉温爱和余韵，领引着普世大众回归初心，拥抱温爱，重返生命的根基与源头，抵达精神的彼岸。
　　
　　 二、一体化的蔷薇意象与原质性的修辞叙事
　　
　　 蔷薇是心中的爱。书名《爱是心中的蔷薇》反读，笔者欣喜地发现了一个小秘密——作家顾坚对“蔷薇”的良苦用心与情有独钟。
　　 爱与蔷薇，一对共生的意象与隐喻符码。
　　 蔷薇花语，代表美好的爱情、爱的思念、美的品德，是心的萌动，是爱的盟约，是温爱的德行。
　　 作为原朴物象，蔷薇，是美与童真的含苞少女，是本色纯美的初恋，是温爱的人性。一言以蔽之，蔷薇，作为动静偕生的意象，是纯美的人性之隐喻。
　　 蔷薇，花木科，浅表指代，含苞待放的小青。小青，一个理发学徒，活泼，聪慧，敏感，天真，一如探身而出的蔷薇花，大美有形，美善合一。
　　 他（宝存）喜欢单纯，率真，甚至野性的女子，如同春天里一簇簇探出园栅的蔷薇花，自由而烂漫，热烈而芬芳。于是，小青，一个爱的天使，一露面就飞驻在了他青春的心里。
　　 自主而叛逆的宝存，野性而纯美的小青，一见倾心，于欣喜、惆怅、失落、委屈的亲密感中，带着朦胧的美、欣悦的芳香，爱恋的心螺旋式升腾起飞，以一种热烫烫的柔情蜜意烊化于心田，缤纷了爱的童话。
　　 小青与宝存，恋恋无尘的纯美，真情初萌的悸动与生命活力，是自然人性中未琢的花苞之美。
　　 吃糖炒栗，骑单车穿街过巷，送人参蜂王浆，两情相悦的心灵契合刚含苞，就被门当户对的传统思想和现实之墙隔裂开来。
　　 新社员宝珠，宝存的姐姐，16岁的花季，像一朵沾着晨露的月季花，却因与男友成分相冲而殉情身亡，热恋的纯然之美画上了悲戚的休止符。
　　 然，美善在，温爱就在，她们就是永不凋谢的蔷薇。志芸，芦花，魏茂银、李中堂、徐寿春等农村青年，无一不是有爱人生的幸运者。
　　 人心相契的生活场景，真诚以待的市井风情，呈示着生命的自由舒展，涌动着音乐的旋律和绘画的光影，仿若嗅闻到了一种辛劳、笃实、清甜、微苦的生活气息。
　　 在笔者的臆度中，三人帮的如影随形，钱家老屋的一锅粥，其乐融融、安居乐业的家园感，亦是诠释“蔷薇”美好意象的隐喻内涵之一。
　　 作家顾坚以两对纯然之美的青春男女为初恋范型，素描里下河小儿女异性爱感的初萌与幽微体验，刻画女子温润如水、无私付出的美好心性，揭示了她们索爱的果敢、屈从道德伦理而失去爱的自我丧失与沦入凡尘的随遇而安，也委婉地挖掘了两场无果之恋的思想病根，从而附加了一定的心理深度和社会意义。
　　 真实的白描和温婉的指控，更多的落墨于计生政策。那些打着计生政策旗号的噬人者，滚身而狂欢地烂制了多少惨剧，难以计数。就是志芸被抓大肚子造成人流事故，痛失五个月大的男胎，作家顾坚的行墨却也是温婉的鞭笞和反讽，柔肠寸寸。诚然，他也学莫言，以血淋淋的在场呈现抓铺细节，但，更多的是借用转述或侧写方式，于一转一侧间，轻描淡写地注入悲沧因子，点点滴滴的血与泪，却潜隐于大爱无声的精神主流之下。
　　 除了温婉的控诉和诗意的解构，小说还大胆调用了一些修辞叙事技法。
　　 以多变的流动视角，全知叙事与影写叙事并用，化实为虚，互为镜像，曲尽人心，揭开了里下河风土人情和真实生活图景的一角，触摸别样的温爱和人生真意。
　　 简白描写，俗语巧用，歌谣穿插，语言对白，这些原质性的修辞叙事，既贴合了人物身份，又凸显了个性特质，还丰盈了江南地域特色。
　　 萌醒的自觉抒写，透过温爱而臻于崇高，透过诗意而趋于唯美，不单单是苏北里下河水乡爱的记录和物事变迁的存照，更是爱的流通、暖的互动，蕴涵着鼓励、启发、互助、成长的人性温爱和诗意观照，标举着博大的悲悯情怀和深邃的生命诗学。曼妙的异性爱意，记忆的殇痛，生活的涩苦与欢欣，一旦注入唯美的诗意和间歇性的笑点，一如于干涸的心灵播撒一片春雨，温热的抚慰，由表及里，润到骨髓。毫不夸饰地说，这正是顾坚的《爱是心中的蔷薇》最引人振奋的终极旨意了。
　　 他垂手站着，像站在一片温暖奇异的春光里。
　　 一句开放的收稍，延宕出一个无限的臆想时空。宝存的身后，徐徐地铺开了一幅崭新而流动的城市风情全息图。
　　 窗外，万家灯火，蔷薇吐艳柳丝长。
　　 一切暖的故事，宛若带血的蔷薇，始终都有暖的脉动和爱的生命。
　　 愿一切都应该得到爱的，都拥有爱。吴传玖将军说，愿一切都应该享受爱的，都充满爱。
　　 因为爱，哪怕且风且雨的时节，有些许的料峭与寒凉，也绝不会丢失人性温度和精神抚慰。
　　
　　 2016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