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间最禁不起考验的就是爱情了。
　　 就像我与梁心，五年的恋情，自以为坚不可摧，一个趔趄就从手心里滑落。
　　 当初，一句“相爱到永久”，我便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他来到这座城市，如今，他已登堂入室，成为何氏家族的准夫婿，整天跟在何瑶瑶身边绕来转去，去攀附他想要的生活去了。
　　 没了梁心，我像掏空的榴莲，面子上刺挺针坚，实则是绵软欲瘫，我的生活堕入无边的黑暗。除了上班，沉默寡言的做着我份内的工作，每天便把自己埋进书堆，与外界隔绝，偶尔敲几段文字排遣孤独。
　　
　　 二
　　 初春，阳光正暖。
　　 草色覆盖了岸堤的坪，走在这段河堤岸，往事如风，掀开一段又一段记忆的画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在阳光下自由的呼吸了，曾经与梁心十指相扣，追帆逐影的往事，此刻竟显得飘渺而久远。
　　 我拣了块石凳坐下，静静地梳理着心绪。任颈项的丝巾在柔风里飘舞。
　　 不远处，有一对老人正牵手散步，看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老人时而驻足，对着天空张望，时而欢快地拍手喊叫，“快看，快看，又来了，又来了……”
　　 循着老人的呼声看去，天空中除了一架轰鸣而过的飞机，再无其他，实在费解他们欢呼的理由。老人大概走累了，坐在石凳上休息，两人的手依然牵着没松开。我忽然动摇了对爱情的评判，眼前这一对老人，从青涩到花甲，需要经历几多风雨波折，才换得相濡以沫的今天，看来，世间也不乏白首不离的真爱，只是我的白首相约没有遇到对的人罢了。
　　 两位老人静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准备离开，忽听大妈哎呦一声，差一点摔倒，幸被老伯及时扶住，将她搀回到石凳上。看样子，大妈是崴脚了。
　　 出于职业的本能，我急步走过去询问，“是扭伤了脚吧？”
　　 大妈连连点头，一脸痛苦的表情，有汗珠从额头涔出。我转向老伯，“让我来吧，我是护士，知道怎样处理！”
　　 我蹲下身子，将老人的脚平放在膝盖上。轻轻揉捏脚踝观察伤势。老人痛的直叫唤，我认定伤的不轻，不敢再碰伤处，就让老伯蹲下身，照我的样子将大妈的脚挪到他的膝上，然后腾出身子，从颈项上扯下丝巾，撕成两块，跑到河边的浅水处湿透，又折回到大妈面前，迅速敷到脚踝受伤处。
　　 两块湿巾交替着冷敷，半个多小时以后，大妈的表情和缓了许多。老伯感激的一个劲地道谢。我决定好事做到底，索性帮老伯一起搀着大妈送回家。
　　 老人的家其实并不远，就在靠近滨河岸边的一座观景别墅里。楼房分上下两层，装修简约古朴，屋内的摆设也透着幽远的气息。客厅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梅兰竹菊图，图中，在崇山峻岭之上，一只雄鹰在天空中翱翔，那磅礴的气势，彰显着房主人非凡的审美风格。
　　 同老伯一起将大妈搀扶到沙发上坐定，老伯取出家备医药箱，各种药品齐备，唯独没了可以消肿止痛的跌打损伤类药物。
　　 “等一下！”我起身离开，直奔路旁的一家药品零售店。几分钟后，我手里拿着两瓶药物喷剂和一盒消炎药回来。
　　 老伯搓着手说，“姑娘，真谢谢你，若不是你今天出手相助，我们……”
　　 “没关系，一点小事，换别人也会这么做的。”我礼貌地回他。
　　 “关键是别人未必会用你这套办法急救啊。大半天了，还不知怎么称呼你呢？”老伯问。
　　 “钟晴！钟表的钟，晴天的晴，爱博医院的一名小护士。”我答。
　　 “哦，名字好听，真是一位善良的姑娘，咱们还真是有缘，我，我想……”老伯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难以启齿。
　　 “您说吧，还需要我帮什么忙？”我问。
　　 “是这样，我们家的保姆有事回乡下去了，我一个人不方便带她去医院，想麻烦你明天再过来一趟，给我老伴检查一下脚伤。”
　　 我迟疑着转向大妈，发现她正目光散淡地盯着别处，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老伯发现我在看她，低声告诉我，“她精神不大好，患有老年痴呆病！”我的心隐隐的抽搐了一下，针刺般的疼痛。伸手握了握大妈的手，对着老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
　　 接下来的日子，一有空闲，我总爱往老伯家跑。
　　 老伯被我唤作林伯，大妈姓文，俩人都是从事教育工作的离休干部。他们育有一子，名叫林扬，是一名空军飞行员，正在外地接受训练。这些都是我断断续续从文妈妈的话语中拼凑出来的。虽然与文妈交流起来有些费劲，但时间久了，也能适应。
　　 我承认，他们家对于我的诱惑远非这些不寻常的格调和陈设，更具诱惑力的是那间雅致的书房，以及一屋子的藏书。
　　 文妈的脚伤恢复的很快，她每次都很配合，安静地任由我将检查扩大到测血压、量体温等一些简单的日常护理观察上。
　　 “你是谁？”文妈看到我来，偶尔会这样问。
　　 “儿媳妇！”林伯冲我挤挤眼，这样告诉她。
　　 一开始，我是一脸的窘相，后来听得多了，也就一笑了之。儿媳就儿媳吧，反正对于一位痴呆病人来说，儿媳是什么概念，她转脸就会忘掉。能看到她当时欣慰的笑，也算是一种满足。
　　 我一头扎进书房，像一只硕鼠，贪婪地啃噬那些知识的佳品，迫不及待地汲取着它的养份，常常忘了时间还会溜走，忽而抬起头，已是傍晚。
　　 林伯端着一杯茶进来，递给我。我连声道谢，他却没有走开的意思，我感觉他有什么话想说，就放下书与他攀谈。在我的诱导下，林伯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思，家里的房子全空着，文妈也需要人照顾，保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搬过来住，这样可节省时间，照顾起来也方便。并建议我住在楼上林扬的房间。
　　 “先别拒绝，考虑一下可以吧？我会付你薪酬。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一两句感激的话就可以说得过去的。”
　　 说实话，我当然会有一点点心动，这种感觉不全是薪水的诱惑。我的心思还在那一屋子藏书上。
　　 林扬的房间我也曾进去参观过，里面的布置别有一番格调。最吸人眼球的是那架航模，立在床前，用布幔盖着。扯下布幔，仿欲呼啸冲天，给人震撼的力量。这个房间是整座楼最佳的位置，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得见河上的快艇，堤坝的垂柳，半空中飘荡的风筝和横桥上熙熙攘攘的车流。虽然平时没人住，但里面却收拾的干干净净。我想，一定是老人念子心切，每天都去打扫，才保持的这样干净。
　　 “林扬的房间我可不敢轻易入住，万一他回来看见了生气怎么办？”我推辞道。
　　 “不会的。”老人的声音变的凝重而低沉，“他走了，已经离开了我们，开着他心爱的飞机去了天堂！”
　　 我骇的瞪圆了眼睛，一时难以相信林伯的话。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他，直到看他缓缓地闭了闭眼睛，一行泪自眼角滑落，才确定了它的真实性。
　　 想起以前与文妈的交谈，断断续续从她口中了解到的状况，我有些不解，轻声问林伯：“林扬不是正在参加训练吗？”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自从他在一次训练中牺牲，你文妈的思维就永远停留在了那个阶段，她是受到强烈的刺激才患上这个病的。”
　　 我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隐隐作痛。到现在，我终于明白老人为何会对着轰鸣而过的飞机兴奋地手舞足蹈了，在她的思维意识里，是在跟儿子打招呼。
　　 我默默的看着林伯，心底里一股酸楚的暗流在涌动。原以为他们的晚年生活是幸福快乐的，谁知却如此悲惨凄凉。古人曾说，老来丧子是人生之大不幸，尤其是对于失独老人，更是雪上加霜。失忆，对于患病的文妈其实不算痛苦，真正痛苦的却是作为常人的林伯。我没有理由去拒绝一位失独老人的请求。
　　 第二天，我就搬进了林家，住进林扬的房间里去。
　　
　　 四
　　 孤身在外，意外有了一个“家”，我便全身心地把自己融了进去。每天除了上班，业余时间就呆在家里看看书，做做家务，尽可能地多陪伴一下老人，偶尔带文妈妈出去走走。看她兴奋地对着轰鸣而过的航班手舞足蹈，我的心里不再酸涩，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欣慰。她的记忆停留在那个时段其实挺好的，至少她感觉不到失子之痛。
　　 自从听了林扬的事，我便有了一个念头，把林扬的故事写成一本书，希望它能引起社会对失独老人的关注，告知世人，这些失独老人群体中，缺乏最多的当是亲情的陪伴，是精神上的依恋。
　　 我将题目命名为《折翼天使》，为林扬的折翼深感惋惜，也为林伯折翼的晚年感到痛心。一有空闲，我就钻进书房的电脑桌前敲几行。
　　 当林伯将第一个月的薪水塞到我手里时，被我坚决拒绝了。看着林伯过意不去的样子，我开玩笑地说，“您先替我存着，留待日后为我置办嫁妆！”我已把两位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五
　　 春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街上到处是飞扬走絮，行人车辆仿似穿行在落雪中。
　　 休班这天，林伯有事外出，我不打算带文妈出门。外面的空气质量不太好，飞絮也极易让人皮肤过敏，不如窝在家里搞一搞卫生。
　　 我将头发盘成髻，用一块帕巾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套上一件大褂，戴了一幅大口罩，像一个十足的狼外婆。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哑然失笑。我就这么哼着小曲，攀上爬下地忙活起来。
　　 当门铃响起时，我正站在板凳上翘脚擦着厨房的玻璃。看看自己满手的污渍抽不开身，我喊文妈去开门。文妈慢吞吞移步打开屋门，猛听一声惊叫传来，“你是谁？干嘛来我们家？”
　　 我丢了工具从凳子上跳下来，差点没立住脚，幸而扶住一只拖把杆才勉强站稳。
　　 踏进门里的是一位陌生男子，大包小包拎在手里，带着满脸的喜悦对着文妈叫：“文妈妈，您不认识我了？我是何东呀。”
　　 文妈似乎受到了惊吓，连连摆手摇头，“不认识，不认识，你是谁？干嘛来我们家？”
　　 看到文妈反常的表现，我立刻奔过去，把文妈挡在身后，拖把杆依旧握在手里，“请你出去，你吓到老人了！”
　　 男子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来自其他星球的怪物：“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
　　 “出去！听见没有？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你！请你快点出去，你把老人吓到了！”我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挥了挥手中的拖把杆示意他。
　　 我的呵斥很见效。男子在我的威逼下退后到门外，我立刻紧走几步，“砰”地关上房门。任门外的叩门声响个不停。
　　
　　 六
　　 下班回来，我抖掉身上的尘土走进屋门，猛抬头，陌生男子正与林伯在厨房里忙活，餐桌上满满一大桌子菜。
　　 林伯看我进来，招招手对我说：“小钟，快来认识一下何东，我儿子的发小！也是航飞班的战友。”
　　 我有点局促，想起那天对待他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
　　 何东招了招手，示意他满手的油污，无法握手表达礼貌，就冲我点点头，像个老朋友似的说，“小钟，我们认识。从我进门到现在，一直在听林伯夸奖你。诺，还剩最后一道菜，你先去准备一下，晚餐马上开始！”
　　 说实话，何东不仅相貌英俊，他的厨艺也是顶呱呱，这满桌子的菜，无论是色，香，味，对我的胃都是一大禁不住的诱惑。林伯拿出一瓶陈年老酒，我也破天荒喝了一小杯。看何东不停地给文妈夹菜，与林伯滔滔不绝地谈时政，如同父子般融洽，一种温暖的亲情在房间里荡漾。我暗想，如果坐在这里的人是林扬，这个家庭将会是怎样的幸福完美。
　　 文妈像个孩子，刚吃饱饭就吵着要去看飞机。
　　 “好，文妈，我陪你一起去看飞机去！”何东匆匆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牵起文妈的手就走。
　　 “等一下，我也去！”林伯对着已走出屋门的何东喊，然后转脸问我：“钟姑娘，你也一起？”
　　 我摇摇头，“不了，我留下来收拾一下。”
　　 我匆匆收拾完屋子，走进书房的电脑桌前坐定，打开我的《折翼天使》继续敲加着文字。
　　
　　 七
　　 何东来林家的频率越来越多，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坐一坐，什么也不说。仿佛有什么心事难以决断。
　　 听林伯说，何东的父亲身体不好，几年前就一直盼望他能来接管他的何氏企业。但是何东挚爱他的工作，不愿意放手飞行员的职业，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纠结。
　　 何氏企业？我心里抽搐了一下，这么说，这个何东是我情敌的哥哥？世界真就这么小，抬眼闭眼，抹不掉的过去总晃荡在我眼前。我必须拿出足够的定力来平复心中的五味杂陈。
　　 我的小说写到一半，何东的去留也已敲定，他愿意放弃自己的职业，回来接替父亲的位子。
　　 “想听听我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吗？”有一天，我在电脑前码字，何东端着一杯咖啡踱步进来。
　　 “因为你！”他轻吐一口气，语调缓慢地说。
　　 我一时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是你的文字打动了我。”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折翼天使是需要有人来替他修复翼翅，才能再次飞翔。我愿意留下来做那个修复翼翅的人，让天国的林扬无牵无挂地起航。因为，我也像他一样喜欢飞翔。林伯和文妈一直是林扬生前的牵挂，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他们，让他的灵魂驾着爱机在天国自由自在地飞。”
　　 我被他的真情打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温柔的眼神，轻笼地迈向我，那一刻的心动，让我羞红了脸。
　　 看着这段日子以来，与我心有灵犀共筑温情，带给林家笑声与快乐的人，熟悉的恍若隔世的恋人，我的心就柔软起来。
　　 此时，再看那张刚毅的脸，早已经满布着温柔。他俯下身去握我的手，“钟晴，谢谢你无私的付出，带给我太多的感动。”他顿了顿，继续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撑起这个家，共筑爱情之梦吗？”
　　 我一时羞红了脸，目光落在与他相握的手上，任甜蜜在心底里流淌。
　　 “看飞机，看飞机！”不知何时，文妈嚷嚷着走了进来，她一把拉住何东的手就要向外走。
　　 “要看飞机啊，我带你去！”林伯此时走过来拉起了文妈的手。文妈松开了何东，温顺地跟着林伯走开。
　　 “等一等，我们一起去！”我合上电脑站起来。顺手拿了文妈的一件外套，跟着何东一起走出家门。
　　
　　 八
　　 一个夏日的午后，何东牵着我的手走进他的家门。他领着我绕过一堆人，走向两位端坐在一起的老人，“爸，妈，您日思夜盼的儿媳妇我今天给您带回来了！”
　　 何母眼睛笑眯眯的眯成了一条缝，拉着我的手左研右看，嘴里叽里咕噜不迭声地说，“好！好！不错！我一直相信儿子的眼光，今日看来果然非比寻常!”她转脸对微笑着的何父说，“东儿这下可遂了咱多年的心愿，事业家庭两桩心事一同解决了!”又转头招呼一旁的人，“瑶瑶，梁心，快来见见你嫂嫂!”
　　 瑶瑶应了一声，用胳膊肘碰了碰自我进门那刻起就在原地发呆的梁心，拉着他走近我。
　　 我大方地伸出手去，“钟晴，爱博医院的小护士，很高兴认识你们!”然后一个优雅的转身，跟着何东翩然走开。
　　 身后，林伯对着何父大声说，“亲家，好好准备一下吧，明年春天，我要热热闹闹地嫁闺女!”
　　 何东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明年太长，我已等不了那么久！”他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摸出一枚戒指，迅速套到我左手的中指上，“今年夏天，我们就要结婚!”
　　 一屋子的人全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