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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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晚，天空只剩下一轮皎洁的月亮，街角或是庭院没有纳凉的老人和缠着听故事的孩子。整个小镇都沉睡了。
日本武士江藤一郞手执长剑独身站在月光下，月辉洒在这把剑鞘上泛起金属的光泽，在江藤一郞的手中如鱼得水。沐浴着月光，“勇者之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像精灵一般纯美。但事实上，它是幽灵的化身，从它出鞘的那一刻起就带着杀戮与血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藤一郞总会梦到那些惨死在他刀下的无辜百姓的惨状：他们临死前狰狞的面目、刺耳的呼喊以及孩童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一些他曾见过的面孔，一些他不认识的人。上一次清理战场时发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他已经奄奄一息，微睁的眼睛透出绝望的表情，颤抖的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而正当他试图站起身来时，士兵已经瞄准了他。这一切江藤一郞都看在眼里。
每每想起那个孩子绝望的眼神，江藤一郞就心痛不已。六七岁的孩童，天真烂漫的年龄。本该和伙伴追逐游戏，现在却为了生存而逃命。“我错了吗？”江藤一郞在反复扪心自问同一个问题。脱下这身军装，他只需面对家族的荣耀，证明自己是最强的勇士即可。可军令如山，如今他面对的是祖国与同胞的众望。可是每当江藤一郞拿起手中的“勇者之剑”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时，源于内心的理性不由得让他陷入了困惑：我错了吗？
谁也不能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江藤一郞握起手中的剑狠狠地挥向前方，毫无章法可言。只是单纯地想斩断这一片弥散在他周遭的暗夜。
“勇者之剑”，这是江藤一郞的师父临终前所赠。据说这把剑是盘古劈开天地的斧石所化，由四位名匠用特殊的方法所铸。“勇者之剑”历来是勇气与力量的象征。从古至今，无数武士都以拥有“勇者之剑”为莫大荣耀。而能够真正发挥它威力的人屈指可数。师父临终之前告诉江藤一郞说：“武士都是以勇气与力量为衡量标准，这并没有错。可是身为武士，力量与勇气绝非唯一追求。你在剑术上的造诣可能不及你的三师兄，可你却是‘勇者之剑’的最佳主人。若是交至他人之手，恐怕只有徒增杀戮。这样，为师也就放心了。”
正如江藤一郞的师父所期待的那样，短短几年内他确实达到了人生之巅峰。若非这场战争，他是不会穿上军装的，军衔于他而言毫无意义。除了剑术他最喜欢的就是和妻子儿女坐在樱花树下，赏花嬉戏。如今的“勇者之剑”不再是荣耀的象征，纯粹成了他杀人的工具。他已经违背了师命，他本该切腹谢罪，无奈军令不可违。他没有别的选择，这才是江藤一郞最痛苦且无助的。
“报告少佐，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还是不肯说？！”江藤一郞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士兵。
四天前是江藤一郞三十六岁生辰，协和会会长为了讨好日本军官，特意去打探了一番，可谓是花了不少心思。起初日本军队刚刚驻扎小镇时，上任协和会潘会长邀请两名少尉去酒店吃酒，他把自己的女儿带去陪日本人。顺理成章的，他成了日本人的岳父。仗着自己的女儿嫁了一个日本军官，整个小镇上的女人都被他祸害了个遍，百姓敢怒不敢言。可好景不长，后来这件事传到了少佐的耳中，江藤一郞大怒，不仅下令处死了潘会长，还狠狠的训斥了两名少尉。有了潘会长这个前车之鉴，陈会长可不敢有丝毫大意。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陈会长心中暗道：“既然日本少佐不贪美色，未必不爱美食！”于是陈会长就忙活了起来。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次居然下对了赌注。
在小镇一处不起眼的小屋里，一个满脸锅灰的青年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一双清澈的眼睛发着光，他，也坐对了庄。
二
都说十月金秋，1943年的秋天似乎并不太平。
夕阳西下，已是黄昏。这个时候应该有风流雅者前来饮酒作对，如今的小镇安静得出乎意料。店铺都早早打了打烊，各路小贩归了家。西下的太阳落进了水里，水面上还倒映着余辉，树叶锃锃发亮。陈会长看到贴在城墙上无人理睬的告示不由得叹息：镇子上的几人都是不怕死的，要是在皇军面前耍了花样，我的脑袋可就不保啊！现在万事俱备，就差烧得一手好菜的厨子。
过了几日，眼看着少佐的生辰就要到了，陈会长终于沉不住了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会长咬了咬牙，加了赏钱。果不出所料，不出得半日便有厨子找上了门。
“哼，给日本人做菜，狗汉奸！”
“就是，这个畜生。我就是饿死，也不在乎鬼子赏的那点银子！”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甚至还朝他吐唾沫星子，他却毫不在意，一笑置之。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阿宝。”
“嗯，阿宝，你也应该明白，若是让皇军吃得开心，赏钱是少不了你的。若是胆敢耍什么花样，皇军的子弹可不长眼睛！”陈会长满是警告口气对他说。
“小的不敢。会长不辞辛苦，可惜小的身无分文。若是有得赏钱自然要孝敬大人！小的只求能在皇军面前展示我的刀功，求得一口饭吃就好。”
“哈哈，好小子。识时务。”陈会长一改早前语气，笑呵呵道，“若是干得好了，以后只管跟着我吃肉去。不就是想向皇军展示你的刀功嘛？这不是问题。”
陈会长呵斥散了周围窃窃私语的人，领着阿宝径直去了庄园。
三
“你还是不肯说吗？”少佐看了看遍体鳞伤的厨子，“你只管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至于别的事我一概不究。”
“哼！”
……
四天前为庆祝少佐生辰，阿宝原想趁着展示刀功的机会刺杀江藤一郞，可偏偏人家早有防备。阿宝根本毫无准备。“只要能够杀了鬼子的少佐，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但愿那两个姑娘已经逃了出去。”阿宝心中暗想。随即便投出腰身上绑的一包炸药。
本该有的爆炸却只是冒了几缕白烟而已。阿宝只觉得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哈哈，你这刁民！幸好皇军明智，早早做了准备。”随着说话声渐渐清晰，阿宝看到从庄园里走出来的陈会长和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女学生，突然明白了一切。
“哼，就凭你也想刺杀皇军，简直是白日做梦！来人，给我拿下！”伴随着陈会长一声高喝，庄园内隐藏的协皇军一涌而至。“把她俩也带走。”陈会长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姑娘。
“会长，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两名女学生吓得慌忙跪在地上。
“光是意图不轨就是要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陈会长眼里闪过一缕贪婪之色，冷笑一声，道，“带走！”
“等一下，”坐在一旁的少佐突然开口，说，“与她们无关，放人”
“好嘞，太君！”
原先阿宝准备趁着鬼子道贺的时候刺杀少佐，再不济也可与他同归于尽。可偏偏陈会长从中插了一脚，不知道从哪儿找了几个女学生为日本军官表演古典舞。阿宝心想即便是成功刺杀了鬼子少佐，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现在又无辜添了两条人命真是不甘啊。
思来想去，阿宝还是把计划告诉了女学生，让她们趁乱逃出去。可事与愿违，那个陈会长岂是个省油的灯！早就贪图女学生美色，盘算着等少佐过了生辰再动手，可今晚看到女学生的排演让他春心大动。趁着月黑风高，他蹑手蹑脚地跑到屋内，不料竟然从两女生的窃窃私语中偷听到如此重要的秘密。为了向日本人邀功，他并没有立刻揭穿阿宝，而是在他的炸药包上动了手脚！
四
阴暗的牢房里，除了几只蠢蠢欲动的老鼠外别无生命。一连几日，阿宝硬是什么都没说，日本人现在对他的幕后指使人是谁已经没了兴趣，或者说他根本就不需要人指使。
少佐早就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可是阿宝就像是外星飞来的一样，无论日本人怎么查都查不出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
“丰臣一族，我还以为早就灭绝了。”少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探到阿宝身世。不禁让他大吃了一惊，“没想到能够在这里遇到丰臣后人。”
“只不过，你觉得如今你还配得上丰臣这个姓氏吗？”少佐玩味地笑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身上流着的高贵皇室血脉吗？”
阿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我的母亲是中国人。”
“也对，除了丰臣家族，也没有谁能够轻易搞到炸药包，还有情报。”少佐似乎并没有在听阿宝的回答，重重强调了“情报”二字，继续道，“我想，丰臣家族也就剩你一个独苗了吧？！”
“不用担心，我若想杀你，你绝对活不到现在的。”少佐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仿佛自言自语，继续说道，“身为大日本帝国的武士，你应该知道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你不同于众人的一生。你无法否认你身上流着的曰本武士的血，你注定是为了家族的荣耀而征战！来吧，加入我们，丰臣阿宝！”
“呸，”阿宝极其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说，“正如你所言，我也不能否认我身上留着的华夏民族的血，日本是我引以为傲的帝国，中国也同样是我的家园。我如何忍心屠杀我的同胞？
“勇者之剑，哼。世人只知它是力量与勇气的象征，可是勇者之剑是为和平而战！而你，连六七岁的孩童都不肯放过！身为父亲的你看着别人的爸爸死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嗷嗷待哺的婴儿、初为人母的妇人……成了你的刀下之鬼，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杀了我吧，我原本以为凭我一己之力足以应对所有。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建立了毒气室，而最高负责人就是你——少佐大人。只有炸了兵工厂，杀了你。才能粉碎你们三个月侵占中国的野心。只是可惜了，可惜勇者之剑毁在了你的手里。”
“为了和平而战？”江藤一郞沉默不语，仿佛耳边又响起了师父说的话，“你勇于直视自己的内心”。
“难道一开始的选择就错了吗？”在庭院中，江藤一郞握起手中的勇者之剑，想要从它身上找到答案。“为了和平而战”，江藤一郞又想起丰臣阿宝临死前说的话。可是究竟该怎么做？这个抉择却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刺在了江藤一郞的心上。
夤时，在一片沉寂的夜色笼罩下突然发出的轰隆隆的爆炸，从小镇一个角落的兵工厂传来。当人们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