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月今天本应上晚班，但她请了假。她没有和姐妹们一同去吃晚饭，而是趁大家没在宿舍这点时间，在宿舍的洗手间简单地冲了个澡，搽了点奶液。换上那件几天前姐妹们一起从滨海市场买的物美价廉的黑色蕾丝小衫，把平时舍不得戴的兰花纱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凑近镜子看看，嘴角漾起一朵笑容。
　　 上下铺共八张床，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宿舍里。像这会儿一个人独享这个空间，在这个远离家乡的省城，也够奢侈的了。
　　 银月和金海两口子从泥地里拔出腿来两年了。两年里，她很少请假，她怕拿不到每月那二百元的满勤奖。今天她又接到了短信，几句话让她心里甜滋滋的。她发现，短信比直接打电话入心。
　　 她要坐十多站地的公交车。此时，霓虹灯点亮了暮色。公交车站牌下，人们排了长长的一队，一张张焦急的面孔，仿佛都在向着家的方向张望。几个队伍中间的人看到后门开了，还没等车上的人下来，就窜出队伍，跳上了车。银月终于排队上了车，车门缓缓关上，公交车喘着粗气开动了。她挤在过道边，扶住一根栏杆，站稳了脚跟。这时正是客流高峰，银月心想，大概车上的本地人又要埋怨我这样的外来客了吧。银月心里倒也有一丝的歉意，可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为了生活。
　　 透过人缝儿银月看到车窗外马路上一对年轻人拉着手无忧无虑地嬉笑着。帅气的小伙子跟自己的儿子相仿佛，多说二十岁。他搂着身边姑娘背着精致小包的肩膀，隔一会儿送一口汉堡到樱桃红的小嘴里。姑娘玩着一部手机，每吃一口，都嘟起嘴转头亲一下小伙子。此刻人潮汹涌，可他们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背靠车窗坐着一对戴眼镜的老夫妻，两人不说话，只是手挽着手，生怕对方摔倒。这就是人常说的白头到老吧？银月心底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感动。
　　 金海几乎天天穿着那件蓝灰色的夹克衫。这会儿脸都顾不上洗一把，对着冰凉的水龙头把手上的鱼腥气冲了又冲，直到两手通红，擦擦手，他就来到街上。他只请了这一晚上假，到那个三十元一晚的旅店要走上二十多分钟呢。他跟老板请假时，老板挤挤小眼睛，嬉笑着说，吃素这么长时间了，悠着点啊，回来别闹肚子。金海嘿嘿一笑，美滋滋地点上了一颗白山烟。
　　 金海又点着了烟，烟缕随着身边暖暖的风飘然而去。又快一个月没见面了。忙碌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稍有点闲工夫，银月笑盈盈的脸就钻进脑子里来。唉！要是在老家，天天搂着媳妇，软绵绵热乎乎的，多好。可是，一年攒不下三万两万的，不出来也真不行了。老家这会儿正是准备插秧的时候了。太阳卡山的时候，影影绰绰的，干活的人们才从大地往村子里走。一路上，大伙儿准又是说说笑笑的。河水静静地流过田野，映照着变幻的晚霞。路边水田里那一阵阵蛙鸣，此起彼伏，像演奏春天交响曲一样。田地里蒸腾着野花嫩草的香甜，还有谁家老爷们抽烟的香辣味，醉人得很呢。以前，看着自家的活干得又快又好，他嘴上不说，对银月也是很服气的。有时美美地想，咱这媳妇，嘿！上辈子修来的。农时金贵，越是春忙，越没时间把饭做好吃好。有时，买回一捆麻花，一袋子面包，干巴巴的了。拿出几个，就着菜汤就是一顿。脚都不愿意洗，只想早点躺下亲亲媳妇伸伸酸疼的腰。
　　 金海哥四个，除了小弟，肩挨肩的，那时都二十多了。大哥和三弟相了一个又一个对象，媒人也多。大哥和老三都比他长得壮实精神，他像是紧赶慢赶抢着硬挤进哥们队伍的一个，从小就瘦小，脾气还倔，有名的二倔子。爸妈勤苦大半辈子，这大的三个，二倔子一直没有媒人，两个老人背后不知叹过多少气。那年，几经折腾，大儿媳妇终于进了门。不久，大儿媳的二姥爷来办事路过这，说你金家门风好，有个好姑娘，就是家困难，将来得养她寡妇妈。要不，早就订婚了。给你家二小子说说？金海的爸妈赶紧张罗开了。
　　 那天，场院里还有活要干，大伙儿开玩笑说，二倔子赶紧去相亲吧。相妥了，直接领回来一起干活！几十里路不一会儿就到了。一见面，银月结实能干的模样，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让他感觉特别舒服。再看看银月慈眉善目的老妈，好像早就很亲似的。银月从相亲到结婚进门总共不到两个月时间，见过几回面，都是媒人和长辈们领着张罗这事那事的。
　　 新婚之夜，窗外冰天雪地中洒满了银色的月光。当年春天大哥结婚时新盖的砖瓦房浸在蓝幽幽的月色里。虽然不是全砖瓦结构，但也难为了二位老人了。西边这两间是他们的新房。二十岁的新娘银月，像一只鲜艳的桃子，金海真想狠狠地咬上一口。可是，银月静静地坐在热乎乎的炕沿儿上，久久不说一句话。金海紧张得不知手脚往哪放才好。很晚了，金海才伸出胳膊试探着抱了抱银月。银月绷紧了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等待宰割的羔羊。
　　 三天回门后，金海才真正成了新郎。我和你妈先结婚，后恋爱。金海曾经有点牛乎乎地对已长得比自己高的儿子说。
　　
　　 二
　　 银月下了公交车，还得走几分钟路。她想起结婚回门时，母亲悄悄对她说的话。老姑娘，你别瞧不起金海，两口子过日子就得将心比心，多记着人家的好处，心往一块想。不要想着占上风，和和气气的，就是好日子。
　　 病了多年的父亲去世时银月只有五岁，后来听哥哥姐姐谈论父亲的时候，她一点印象也说不出来。守寡的母亲省吃俭用供他们兄妹三人读书。三个孩子书都读得好，老师们夸奖的话传到村子里。村里人都说，别看寡妇失业的，孩子个个都是块材料。母亲一只鸡蛋也舍不得吃，都攒了换几个钱。家里家外，母亲的辛苦银月从小就看在眼里。一次，银月看母亲焙了鸡蛋壳冲水喝，还说是壮力治心口窝疼。银月心疼地说，妈，我长大天天给你煮鸡蛋吃。母亲把银月紧紧地抱在怀里，抚摸着她胖乎乎的小脸，眼泪滑了下来。每天晚上，母亲搂着银月，用粗糙得像铁锉一样的手给银月搓揉后背，劝导着两个大的，盼望着三个孩子快点长大，哪怕银月长到十五岁了，也能放心了。
　　 哥哥大学毕业回县城建设很行工作后，被行长看中，娶了他在银行做出纳员的女儿。姐姐和银月不一样，从来只顾着读书，对读书之外的事总是粗心大意的。嫂子很会算计，姐姐读的是外省的师范大学，哥哥供姐姐读大学，每次给姐姐邮钱都跟过一回难关似的。银月和母亲被哥哥接到城里时正面临着中考，可她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她要挣钱帮着哥哥供姐姐读书，离开哥哥嫂子，自己和母亲一起在农村生活。姐姐毕业分配到了当地一所高中教英语，随后就在那边结婚生子了。
　　 银月才十七八岁，媒人就登门了。可银月悄悄地喜欢上了邻村聪明能干的高峰。两个人渐渐地走近了。一天傍晚，各自忙完地里的活，两人不约而同地等大家都回村了，悄悄来到了两村之间河边的大梨树下。柔和的月光洒在清香四溢的梨花上，洒在年轻的脸庞上。淡淡的花香沉醉了浓浓的月色。高峰说他父母希望他能娶本村书记的女儿胡兰兰。胡兰兰的父亲早就提过这想法，很看中他。可是他肯定地说，银月，我喜欢你。我们一起努力，将来肯定能过好日子。银月说，不管在哪，我得带着我妈。高峰没有回应。银月沉默了，隐隐感到了无形的阻力。晚风透着一点凉意掠过了她的心头。
　　 从春天到秋天，从冬天又到春天。两个人不温不火地相处一年了。梨花再次吐蕊的时候，银月再次提出将来自己一定要给母亲养老。高峰说胡支书又和他父亲在一起喝酒称亲家了。那是一个寒雨稀零的夜，梨花纷纷坠落在他们的脚下。久久的沉默之后，她把高峰递过来的雨伞推回去，自己顶着雨，转身离开了大梨树。身后，高峰久久地伫立在梨树下，直到银月的身影消逝在夜色里。到家后，母亲还在灯下等着她。她狠狠地洗净了脸，偎到母亲的身边。她说，妈，要是媒人再来，告诉他，找对象第一个条件，就是养我妈。只要人心好，我就同意。
　　 金海就是这时候来见面的。一见，就成了。
　　 金海和银月刚度完蜜月，就把岳母从县城银月的哥哥家接到了自己家里。银月的嫂子还假惺惺地挽留了一阵。银月的哥哥差点信以为真，真想把母亲留在自己身边。可银月说，哥，嫂子，你们上班那么忙，妈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没意思，到我那还能帮我干点活。等妈岁数大了，你们抽空多到乡下走走看看妈，不也挺好的？哥哥还想坚持，小声说，等妈岁数大了，再回我这来，我当儿子的，应该照顾妈。金海和银月看到嫂子脸上仿佛飘过一片乌云。金海看看银月，银月已懒得再多说什么。
　　 一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母亲先前身体还好，等小两口上地回来，母亲总会把饭菜做好，三口人热乎乎地吃饭，唠嗑。银月明显越来越发福的婆婆也常来和银月的母亲亲亲热热地唠些家常。
　　 金海记得银月快到临产的日子了，姐姐来信说她们夫妇上班太忙，公婆岁数太大，照顾不了孩子，如果妈能过来帮着带孩子，孩子就少受罪了。看母亲犹豫着，银月说，妈，我这不用惦记，我这有婆婆一家人，离得近。我姐在外地，离娘家这么远，需要你去，你就去吧。金海抽空把母亲送到了姐姐所在的城市。母亲刚离开两个月，银月生了儿子，这是婆婆家第三个孙子。婆婆顾着自己的老儿子上学，哄着大孙子，二孙子，实在也心有余力不足了。她从不去麻烦老人，一个人带孩子，奶水不够，孩子总是哭到半夜。地里的活，金海一个人忙，她也着急。银月抱着瘦弱的儿子，一次次悄悄地擦干自己的眼泪。
　　 姐姐的儿子上学后，姐夫和金海商量要把母亲送回哥哥家养老。母亲回到哥哥家，没两天就病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来没病这么重。哥哥嫂子以为母亲最后的日子近了。哥哥说什么也要自己照顾老母亲，嫂子暗暗准备着老太太的后事。银月撂下地里的活，穿着干农活的衣服直接坐客车到了县城医院。把所有的医药费结算完后，跟哥哥嫂子说，让妈跟我去吧！我能照顾好妈，妈不会这么没福气，没享着福就走。
　　 一到家，银月把母亲安顿在热炕上，就开始给母亲擀面条。十几天后，母亲脸庞红润起来，脸上笑容也多了。可是，母亲年纪一年年大了，几次反复之后，终于在七年前又病重了。这一病，老人几乎再没有自己下地走过路。银月每天给母亲按摩，接屎接尿。金海有时也帮着倒屎倒尿。岳母常常感叹说，你爹有病那阵子，有一回算卦的来了，说我有福。别人都不信，说她有什么福，爹妈死得早，掌柜的有病，家穷，孩子又小。看来，还真准了。
　　 三
　　 打工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银月用自己反应很慢的手机给妯娌们发微信说。银月想起那次，身边几个姐妹站成一排，被老板训得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老板辟里啪啦地说，你们还以为是在乡下种地吗？自己怎么种自己说了算？这要是不按规章制度办事，公司赔了钱，你们还挣什么钱，年底回家哭都找不着北！
　　 银月知道，这年头，打工的多，也贱。但是，自己也是有尊严的人啊。这一顿训斥，谁受过？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半天，终于咽了回去。银月能理解，如果自己是老总，管理上不去，也是白忙一场。
　　 跟姐妹们说起金海，银月张嘴闭嘴我家老头子。其实，银月刚刚四十出头。大她三岁的金海也还算不上老头子，但大伙听着却感觉又亲又踏实。
　　 前年来打工前，母亲病重那会儿，金海跑前跑后地照顾。已是副行长的大舅子常来照顾，让银月忙秋收。但他哪里比得上银月常年照顾得那么细心。当妈的也不好意思总叫儿子。那段时间真能闻到瘫痪的岳母大小便的味儿了。金海实在忍不住了跟银月说，这屋里味太大，我喷点清新剂吧。银月眉心一皱说，不行，妈那得多难受啊。金海小声嘀咕，不喷点实在受不了了。银月说，那只许喷两股啊。可金海推开母亲的门说，妈，我喷点苍蝇药。连连冲着四角喷了好几下才出来。银月用胳膊肘狠狠捅了他一下。
　　 银月看到妯娌和邻居家的姐妹有的一年随时打零工挣个万八千的，心里也急。可是母亲脑血栓瘫痪后这些年，银月实在放不下。有时着急一阵也就静下心来。母亲去世后，农活干完还有半年多闲下来的时间。她的心也长了草。
　　 梨花又开的时候，父母的坟前一派生机。银月离开家前，又来到坟前，差一点哭死过去。妈，我还是觉得有对不住你的地方。那时在你身边，也有过说话大声大气的时候。你爱吃的老黄瓜汤也一直没做，总以为也不是什么好吃的先在冰柜放着，以为还有时间再做，先挑好的做。妈呀……我去外边打工了。不能总到你坟前烧纸看你了……
　　 父母的坟就在故乡大梨树旁边不远的青草地中。梨花初绽，洁白飘逸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四溢的清香沁人肺腑。村边的小河，还像儿时母亲带着她无数次来洗衣服时一样，缓缓地流过村子，滋养着这片宁静的土地。妈，我走了，但是，白天有鸟儿为你唱歌，晚上有月亮给你作伴儿。你们老辈的人在这团聚了，说不定真能在一起唠唠，也不寂寞了。
　　 金海想起喷清新剂的事，自己还觉得愧疚。唉，如果老妈还在，自己怎么也得小心伺候，让老人再享享福。老人，多好的老人，再也回不来了。
　　 金海先前一个人出来打工时，在蔬菜水果超市做装卸工。天天吃挂面泡酱油白菜汤。对付每月赚个两千七八。老板娘像只老狐狸似的盯着，总琢磨着别让雇员闲着。一天，金海抽空去门外吸几口烟，老板娘大呼小叫地说，这都怎么回事？自在得跟神仙似的？金海从门外跨进屋来，笑嘻嘻地回答道，你眼里只有财神爷，别的神仙是死是活你还在乎啊？大伙哄笑起来。金海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老板娘恨恨地说，别看你小子不起眼，就是心眼子多。
　　 那天，金海听银月在电话里强作平静地跟他说，小二，你快回来吧，咱妈好像不行了。金海顾不上跟老板细说工钱的事，匆匆到火车站买了站票，日夜兼程，大清早就到了家。
　　 一进门，老岳母眼中似乎有火花闪了一下，眼泪随之流了下来。金海大声说，妈，我回来了！流着泪就扑到了岳母的身边。岳母费力地抓住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说，回来了——好。从那以后直到去世的几天，岳母等回了所有的亲人，但她再也没有流过一次泪没说过一句话。
　　 四
　　 现在，妈走了，儿子也大了。我说过，我把我妈伺候走把儿子伺候大剩下的时间就都陪你。银月和金海说，咱们儿子也一天天大了。你看大哥老三小四人人都有十来万元的大砖房，咱这房子就先别盖了。我也跟你一起出去打工，攒点钱给儿子在县里或者哪个城市买个楼，将来学成个手艺也好在城里安个家，晚下辈可别像咱们这样活得这么累了。
　　 在城里打工一个月能挣两千是两千，供吃供住的，也比地里一年剩的多。关键地包出去，四十来亩地不用投入种子农药化肥，稳收两万来块。再加上咱两人打工，怎么一年也能剩下六七万。比在家强。金海掐灭快烧到手指头的烟头，短促地跟了一句。
　　 金海和银月一起出来打工后，两个人都在自己上班的地方住，算来算去，现在租个房子还是划不上。金海没事总给银月发信，难为他，初中都没读完的人，现在竟然一点点把拼音全捡了起来，短信发得还很有味道。别说，几句心里话总是让两人感觉甜滋滋的。这次，他说，月，又是春天了，又到播种的时候了。我们离开了土地，但那里才是我们永远的家。现在，我们一起拼上几年，还回咱那去。今天我们还到那个春天旅店。一起感受一下大城市的春天。还发了个笑脸。银月看到这几句，果真露出了甜甜的笑脸。
　　 街上，流动着甜甜的醉人的味道。夫妻俩从不同的方向向着春天旅店走去。三十元的小旅店，吱呀呀的木板床，正在大城市一个温馨的角落里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