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年纪大了，虽然身体还好，但眼睛已经昏花，看东西很困难，每当我们走到她面前时，她都会先问一句：“哪个啊？”我们报出自己的名字，她便微微一笑，满脸洋溢着慈祥的光泽，说：“哦，是你啊。”
　　 妈妈眼睛不大好，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最起码的，是看不清剪手指甲和脚趾甲了。妈妈一辈子好强，凡是自己能做的事情从来都是亲历亲为，因此，虽然年届期颐，但日常小事还是自己做，从不要别人帮忙。可是，眼睛看不清剪手指甲脚趾甲，修剪趾甲的事情只好求助于我们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对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帮我把脚趾甲剪一下。”
　　 什么时候有时间？妈妈用征询的口吻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在耳朵里，心头却一阵酸溜溜的。妈妈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事事都从别人的角度去考虑，对于做子女的我们，更是一直顾及着我们的工作、学习、生活，不肯给我们添麻烦。虽然现在这么大年纪了，但还是把我们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二位。每当这时候，我都会立即说：“随时都可以。”虽是这么说，但我一般会选在中午的时候给她剪趾甲。因为，中午光线最充足，剪起来看得更清楚一些。
　　 妈妈剪趾甲前，往往还需要理一下头发。她从来不到理发店里理发，年轻的时候都是自己剪，现在，理发的事情当然也由我来担当了。其实，给妈妈理发很简单，就是两项，一是剪短一些，一是把“汗箍”剃掉。所谓“汗箍”，就是后脑勺下面掩藏在长头发里面的一圈短短的绒发。天气热的时候头上出汗，这一圈茸茸的短发便汗嗒嗒的，妈妈称之为“汗箍”。理发前，先给妈妈打一盆热水来，她自己把头发洗一下，然后我就会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工具帮她理发了。我把一条干毛巾铺在妈妈的衣领上，接着撩起妈妈的头发，把“汗箍”露出来。妈妈的头发已经灰白，我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把久经风霜的蓑草。我一缕缕地捏着“汗箍”，用剪刀慢慢地把它剪短，短到可以用保险刀的程度。我毕竟不是专业理发师，工具只有剪刀、保险刀两样。每当这时候，妈妈都会叮嘱一句：“头皮松，不要剪到肉。”我笑着说：“怎么会呢！你放心。”尽管我小心翼翼，但有两次还真的剪到了皮肤上。原因是妈妈的皮肤真的是很松驰了。妈妈这时候总是会说：“唉，以前人家都说我是胖姑娘，一百二十斤呢，现在只有一半的斤重了。”我安慰她说：“人老了瘦一点好啊。”嘴上说着，手下却不闲，仔细地把一缕缕“汗箍”剪下来，然后再用保险刀把它一点点剃短，剃平。理发完成后，妈妈摸着后脑勺说：“好了，这一下利索多了。”我的心里才一下子释然下来。
　　 剪趾甲却是一件更艰巨的工作。因为妈妈的脚趾甲与常人的趾甲不同，它又高又厚又硬，挤摞在一起，很不好下剪刀。这时候，我总是先打一盆热水来让妈妈把脚泡一泡，把趾甲泡软一些。浸泡之后，妈妈便把脚上的水擦干净，把脚伸给我。我这时候已经拿着一只小板凳坐在妈妈面前，膝盖上铺上一条毛巾，把妈妈的脚轻轻地放在毛巾上。妈妈的脚已经很老了，它走过了百年风雨，这时候已经不再像年轻时的那样饱满圆润。我看着妈妈脚上清晰可见的一条条血管和筋骨，不由得会想起那些裸露在风雨中的老树根。那些老树根，枝枝桠桠的，深深地扎在土壤中，支撑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当我们看到那枝繁叶茂的树冠时，有谁会想到这筋骨坚韧的老树根呢？可是，正是有了这老树根的默默奉献，才有那花红叶绿的精彩呈现啊。
　　 我捧起妈妈的脚，拿起剪刀。剪刀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品牌产品，它是我在南京工作时参加单位棋牌活动的一个奖品。那时候，所在单位经常举行掼蛋比赛，我虽然牌技不佳，但每次和同事配合却都会取得很好的成绩。可唯有这一次，只拿了三等奖，奖品就是这把剪刀。刀尖很尖锐，刀刃很锋利，我一直没有使用它。从南京回来后，妈妈让我给她剪趾甲，用了第一次，发现它很适合给妈妈剪趾甲用，于是它就成了给妈妈剪趾甲的专用工具了。这大概也是冥冥中的一个定数吧。
　　 妈妈的脚像那个时代的妇女们一样，也裹过，但却没有裹得像个粽子。我注视着妈妈的脚，不由得会想到当年的外公外婆应该是很开明的。虽然没有裹得很窄小，但妈妈的脚趾却也受到过一定程度的挤压，五个脚趾紧紧地挤摞在一起，特别是中趾，被紧邻的两个脚趾挤压在下面，使得中趾趾甲便顽强地向上生长着，又厚又硬。大脚趾也是这样，趾甲不但厚又硬，而且它的边缘还向肉里深深地凹陷下去。我左手稳住妈妈的脚，右手拿着剪刀，用刀尖仔细地挑开趾甲，一点一点地把它从肉里挖起来，然后再把它剪掉。对于中趾上半厘米高的厚趾甲，我则是一层一层地削下去，直到把那尖峰削平。妈妈的趾甲虽然厚而硬，但毕竟经受了漫长岁月的砥砺，已经变得很酥脆。因此，每剪掉一小块趾甲，就很容易扯掉另外的一小片，于是趾甲前沿便缺缺丫丫地很不平滑，摸上去给人一种很刺手的感觉。每当我剪好一只趾甲时，妈妈都会亲自摸一下，检验检验，然后下指示说：“再把它磨磨平，不然会钩袜子。”后来我就直接预先把它磨平，然后再交给妈妈检验。当然，这时的检验便会一次性通过了。
　　 给妈妈剪趾甲，也是和妈妈聊天的过程。她的兄弟即我的舅舅们除外，妈妈的堂姊妹共有十七个，时至今日，却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因此，这时候，她都会想起那些姊妹，说一些她们的故事。她说：“你张姨娘也没怎么裹过脚，家里都说，这丫头，脚长这么大，人没到人跟前，脚已经伸到人跟前了。”
　　 张姨娘是和妈妈同龄的一个堂妹，她的父母早亡，是跟着我外公外婆长大的。外公当年对女儿们的裹脚持开放态度，因此，张姨娘也就没有裹过脚。每当别人说张姨娘脚大的时候，她都会说：“不要急，我三天就裹好了。”果然，临出嫁的时候，张姨娘真的下狠心裹起脚来，可是，三天后，她的脚已经不能沾地，只能扶着墙慢慢行走。三天后，她一气之下，不裹了，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嫁到了婆家。不裹脚也有不裹脚的好处。张姨娘的丈夫当年参加过上海的淞沪保卫战，后来参加新四军，1947年在泗县攻坚战中受了伤，回家养伤时被国民党还乡团抓去，严刑拷打下始终坚贞不屈，最后被还乡团沉进了淮河。沉入淮河时，姨父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眼睛也被挖掉，还被绑上了石磨。姨父牺牲后，张姨娘能够带着年幼的儿女辛勤劳作，真是亏了有一副大脚板啊。新中国成立后，张姨娘化悲痛为力量，积极参加到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做出了很突出的贡献，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先进人物。
　　 当然，除了张姨娘，还有其他的姨娘，她们的故事一个一个从妈妈的口中说出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是啊，历史就是这样，昨天，今天，明天，就是这样一条线贯穿下来；昨天貌似很遥远，但却和今天血肉相连，一脉贯通的啊。
　　 不仅仅是张姨娘的脚没有怎么样裹过，妈妈的脚也没有裹得太厉害，因此，妈妈一辈子也算得上是能够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那时候，父亲参加革命在洪泽湖在淮河上打游击，妈妈在家里也是扛起了春种秋收的繁重劳动，用她的言传身教教育着我们兄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成长。妈妈能够担负起这么重的负荷，没有一双坚强的脚怎么能行呢！我捧着妈妈的脚，仔细地一个一个脚趾修剪着。这一只脚修剪好了，再换另一只脚。十个脚趾都修剪好了，妈妈的家史课也就告一段落。当她从回忆里回到现实中，摸着一个一个脚趾，说：“嗯，不错，就这样。”
　　 “还好吧？”我说，“反正，我再给你剪一百次趾甲，以后就不给你剪了。”
　　 妈妈笑着说：“哪有啊，剪一次是一次。”
　　 我说：“要有信心嘛。一百次并不算多，平均每个月一次，还能剪将近十年，你再活十年没有问题吧？”
　　 妈妈说：“我是晚上脱鞋早上不来的人了。”
　　 妈妈一辈子对生活很积极，对我们要求很严格，对村邻很友善，现在到了期颐之年，便对生死看得很淡，很透。尽管这样，她对自己的仪表衣着却依然严格要求。她经常说：“早起三光，迟起三慌。”作为家庭主妇，妈妈以前一直是每天很早就起床，把锅灶、院子内外地面及自己的头上脚下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真正做到“三光”才出门。现在，锅灶和院子内外的地面都不需要她收拾了，但她对自己的仪表却仍然很关注，因此，一大早起床后，就忙着自己洗脸、梳头，用发卡把灰白的头发别好，然后，掸掉衣服上的头发丝，才光光鲜鲜地走出房门。虽然她常说自己是“晚上脱鞋早上不来的人”，但我们还是希望她能够再活一百年。所以，每次帮她剪完趾甲后，我把腿上的手巾收拾好，把她的洗脚水倒掉，看着她穿好鞋子、袜子站了起来，便对她说：“妈，说好了，我一定要给你再剪一百次脚趾甲！”
　　 妈妈却说：“你尽说些开心话！”
　　 是的，让老母亲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真的是我最大的愿望。我仔细地把剪刀擦干净，收拾好，对她说：“真的，一定会剪一百次的。你看，我把剪子收拾好，下一次再用。”
　　 下一次，再下一次，我希望能够一次次不断地这样给妈妈剪趾甲，理头发。因为，母亲在，我就永远拥有母爱，就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